西游记补-续西游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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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这番文字不得意。
不多时,又早有人抄白第一名文字,在酒楼上摇头诵念。傍有一少年问
道:“此文为何甚短?”那念文的道:“文章是长的,吾只选他好句子抄来。
你快来同看,学些法则,明年好中哩!”两个又便朗声读起。其文曰:
振起之绝业,扶进之人伦;学中之真景,治理之完神。何则?此境已如混沌之不可追,此理已
①
如呼吸之不可去。故性体之精未泄,方策之烬 皆灵也。总之,造化之元工,概不得望之中庸以下;而
②
鬼神之默运,尝有以得之寸掬之微。
孙行者呵呵大笑,道:“老孙五百年前曾在八卦炉中,听得老君对玉史
仙人说着: ‘文章气数:尧、舜到孔子是“纯天运”,谓之“大盛”;孟子
到李斯是“纯地运”,谓之“中盛”;此后五百年该是“水雷运”,文章气
短而身长,谓之“小衰”;又八百年轮到“山水运”上,便坏了,便坏了!’
当时玉史仙人便问: ‘如何大坏?’老君道:‘哀哉!一班无耳无目、无舌
无鼻、无手无脚、无心无肺、无骨无筋、无血无气之人,名曰秀士,百年只
用一张纸,盖棺却无两句书!做的文字更有蹊跷混沌:死过几万年还放他不
过,尧、舜安坐在黄庭内,也要牵来!呼吸是清虚之物,不去养他,却去惹
他;精神是一身之宝,不去静他,却去动他!你道这个文章叫做什么?原来
叫做“纱帽文章”!会做几句便是那人福运,便有人抬举他,便有人奉承他,
便有人恐怕他!’当时老君说罢,只见玉史仙人含泪而去。我想将起来,那
第一名的文字,正是 ‘山水运’中的文字哩!我也不要管他,再到‘天字第
二号’去看。”
行者入新唐,是第一层;入青青世界,是第二层;入镜,是第三层。一层进一层,一层险一层。
① 烬 (j ìn,音尽)——物体燃烧后剩下的东西。
② 寸掬 (jū,音拘)——指很少。
… 2…
第 五 回
镂青镜心猿入古 绿珠楼行者攒眉
却说行者看“天字第二号”,一面镂青古镜之中,只见紫柏大树下立一
石碑,刊着“古人世界原系头风世界隔壁”十二个篆字。行者道:“既是古
人世界,秦始皇也在里头。前日新唐扫地宫人说他有个“驱山铎’,等我一
把扭住了他,抢这铎来,把西天路上千山万壑扫尽赶去,妖精也无处藏身,
强盗也无处着落了。”登时变作一个铜里蛀虫,望镜面上爬定,着实蛀了一
口,蛀穿镜子,忽然跌在一所高台,听得下面有些人声,他又不敢现出原身,
仍旧一个蛀虫,隐在绿窗花缝里窥探。
原来古人世界中有一美人,叫做“绿珠女子”,镇日请宾宴客,饮酒吟
诗,当时费了千心万想,造成百尺楼台,取名“握香台。”刚刚这一日,有
个西施夫人、丝丝小姐同来贺新台,绿珠大喜,即整酒筵,摆在握香台上,
以叙姊妹之情。正当中坐着丝丝小姐,右边坐着绿珠女子,左边坐着西施夫
人。一班扇香髻子的丫头,进酒的进酒,攀花的攀花,捧色盆的捧色盆,拥
做一堆。行者在缝里便生巧诈,即时变作丫头模样,混在中间。怎生打扮?
洛神髻,祝姬眉;楚王腰,汉帝衣。上有秋风坠,下有莲花杯。
只见那些丫头嘻嘻的都笑将起来,道:“我这握香台真是个握香台,这
样标致女子不住在屋里也趱来!”又有一个丫头对行者道:“姐姐,你见绿
娘也未?”行者道:“大姐姐,我是新来人,领我去见见便好。”
①
那丫头便笑嘻嘻的领见了绿娘。绿娘大惊,簌簌 吊下泪来。便对行者道:
“虞美人,许多时不相见,玉颜愁动,却是为何?”行者暗想:“奇怪!老
孙自从石匣生来,到如今不曾受男女轮回,不曾入烟花队里,我几时认得甚
么绿娘?我几时做过泥美人、铜美人、铁美人、草美人来?既然他这等说,
也不要管我是虞美人不是虞美人,耍子一回倒有趣。正叫做 ‘将错就错’。
只是一件:既是虞美人了,还有虞美人配头。倘或一时问及, ‘驴头不对马
嘴’,就要弄出本色来了。等我探他一探,寻出一个配头,才好上席。”
绿娘又叫:“美人快快登席,杯中虽淡,却好消闷。”行者当时便做个
“风雨凄凉面”,对绿娘道:“姐姐,人言道:‘酒落欢肠。’我与丈夫不
能相见,雨丝风片,刺断人肠久矣,怎能够下咽?”绿娘失色道;“美人说
那里话来!你的丈夫就是楚伯王项羽,如今现同一处,为何不能相见?”行
者得了“楚伯王项羽”五字,便随口答应道:“姐姐,你又不知。如今的楚
王不比前日楚王了!有一宫中女娃,叫做楚骚,千般百样惹动丈夫,离间我
们夫妇。或时步月,我不看池中水藻,他便倚着阑干徘徊如想,丈夫又道他
看得媚。或时看花,我不叫办酒,他便房中捧出一个冰纹壶,一壶紫花玉露
进上,口称 ‘千岁恩爷’,临去,只把眼儿乱转,丈夫也做个花眼送他。我
是一片深情,指望鸳鸯无底;见他两个把我做搁板上货,我那得不生悲怨?
那时丈夫又道我不睬他,又道难为了楚骚,见在床头取下剑囊,横在背上,
也不叫跟随人,直头自去,不知往那里走了。是二十日前去的,半月有余,
尚无音耗。”说罢大哭。绿娘见了,泪湿罗衫半袖。西施、丝丝一齐愁叹。
便是把酒壶的侍女,也有一肚皮眼泪,嘈嘈哜哜痛上心来。正是:
① 簌 (sù,音速)——形容眼泪纷纷落下的样子。
… 3…
愁人莫向愁人说,说与愁人转转愁。
四人方才坐定,西施便道:“今夜美人不快,我三人宛转解他,不要助
悲。”登时取六只色子,拿在手中,高叫:“筵中姊妹听令!第一掷无幺,
要各歌古诗一句;第二掷无二,要各人自家招出云情雨意;第三掷无三,本
席自罚一大觥,飞送一客。”西施望空掷下,高叫:“第一掷无幺!”绿珠
转出娇音,歌诗一句:
夫君不来凉夜长!
丝丝大赞,笑道:“此句双关得妙。”他也歌诗一句:
玉人环珮正秋风。
行者当时暗想:“这回儿要轮到老孙哩!我别的文字却也记得几句,说
起 ‘诗’字,有些头痛。又不知虞美人会诗的不会诗的。若是不会诗的,是
还好;若是会的,却又是有头无尾了。”绿娘只叫:“美人歌句。”行者便
似谦似推、似假似真的应道:“我不会做诗。”西施笑道:“美人诗选已遍
中原,便是三尺孩童也知虞美人是能词善赋之才,今日这等推托!”行者无
奈,只得仰面搜索;呆想半日,向席上道:“不用古人成句好么?”绿娘道:
“此事要问令官。”行者又问西施,西施道:“这又何妨。美人做出来,便
是古人成句了。”众人侧耳而听。行者歌诗一句:
忏悔心随云雨飞。
绿娘问丝丝道:“美人此句如何?”丝丝道:“美人的诗,那个敢说他不好?
只是此句带一分和尚气。”西施笑道:“美人原做了半月雌和尚。”行者道:
“不要嘲人。请令官过盆。”
西施慌忙送过色盆于绿娘。绿娘举手掷下,高叫:“第二掷无二!”西
施便道:“你们好招,我却难招。”绿娘问:“姐姐,你有甚么难招?”西
施道:“啐!故意羞人,难道不晓得我是两个丈夫的!”绿娘道:“面前通
是异姓骨肉,有何妨碍?妹子有一道理,请姐姐招一句吴王,招一句范郎。”
西施听得,应口便招:
范郎,柳溪青岁;吴王,玉阙红颜。
范郎,昆仑日誓;吴王,梧桐夜眠。
范郎,五湖怨月;吴王,一醉愁天。
绿珠听罢,鼓盏自招:
妾珠一斗,妾泪万石。今夕握香,他年传雪。
绿珠一字一叹。西施高叫:“大罚!我要招出快活来,却招出不快活来。”
绿娘谢罪,领了罚酒。那时丝丝便让行者,行者又让丝丝,推来推去,半日
不招。绿娘道:“我又有一法:丝丝姐说一句,美人说一句罢。”西施道:
“使不得,楚伯王雄风赳赳,沈玉郎软缓温存,那里配得来?”丝丝笑道:
“不妨,他是他,我是我。待我先招。”丝丝道:
泣月南楼。
行者一时不检点,顺口招道:
拜佛西天。
绿娘指着行者道:“美人,想是你意思昏乱了!为何要拜佛西天起来?”行
者道:“文字艰深,便费诠解。天者,夫也。西者,西楚也。拜者,归也。
佛者,心也。盖言归心于西楚丈夫。他虽厌我,我只想他。”绿娘赞叹不已。
行者恐怕席上久了,有误路程,便佯醉欲呕。西施道:“第三掷不消掷,去
看月罢。”当时筵席便撤。
… 4…
四人步下楼来,随意踏些野花,弄些水草。行者一心要寻秦始皇,便使
个脱身之计,只叫:“心痛难忍,难忍!放我归去罢。”绿娘道:“心痛是
我们常事,不必忧疑,等我叫人请歧公公来,替美人看脉。”行者道:“不
好,不好!近日医家最不可近,专要弄死活人,弄大小病;调理时节又要速
奏功效,不顾人性命;脾气未健,便服参术:终身受他的累了。还是归去。”
绿娘又道:“美人归家不见楚王,又要抱闷;见了楚骚,又要恨。心病专忌
闷恨。”姊妹们同来留住行者,行者坚执不肯住下。绿娘见他病急,又留他
不住,只得叫四个贴身侍儿送虞美人到府。行者做个“捧心睡眼面”,别了
姊妹。
四个侍儿扶着行者,径下了百尺握香台,往一条大路而走。行者道:“你
四人回去罢了,千万替我谢声,并致意夫人、小姐,明日相会。”女使道:
“方才出门时节,绿娘分付一定送到楚王府。”行者道:“你果然不肯回么?
看棒!”一条金箍棒早已拔在手中,用力一拨,四个侍儿打为红粉。
行者即时现出原身,抬头看看,原来正是女娲门前。行者大喜道:“我
家的天被小月王差一班踏空使者碎碎凿开,昨日反抱罪名在我身上。虽是老
君可恶,玉帝不明,老孙也有一件不是,原不该五百年前做出话柄。如今且
不要自去投到,闻得女娲久惯补天,我今日竟央女娲替我补好,方才哭上灵
霄,洗个明白。这机会甚妙。”走近门边细细观看,只见两扇黑漆门紧闭,
门上贴一纸头,写着:
二十日到轩辕家闲话,十日乃归,有慢尊客,先此布罪。
行者看罢,回头就走,耳朵中只听得鸡声三唱,天已将明。走了数百万
里,秦始皇只是不见。
嘲笑处一一如画,隽不伤肥,恰似梅花清瘦。
… 5…
第 六 回
半面泪痕真美死 一句蘋香楚将愁
忽见一个黑人坐在高阁之上,行者笑道:“古人世界里有贼哩!满面涂
了乌煤,在此示众。”走了几步,又道:“不是逆贼,原来倒是张飞庙。”
又想想道:“既是张飞庙,该带一顶包巾,纵使新式,只好换做将军帽。皇
帝帽子也不是乱带的。带了皇帝帽,又是元色面孔,此人决是大禹玄帝。我
便上前见他,讨些治妖斩魔秘诀,我也不消寻着秦始皇了。”看看走到面前,
只见台下立一石竿,竿上插一首飞白旗,旗上写六个紫色字:“先汉名士项
羽。”行者看罢,大笑一场,道:“真个是‘事未来时休去想,想来到底不
如心’。老孙疑来疑去,又道是大禹玄帝,又道张飞,又道是逆强盗;谁想
一些不是,倒是我绿珠楼上的遥丈夫!”当时又转一念道:“哎哟!吾老孙
专为寻秦始皇替他借个 ‘驱山铎子’,所以钻入古人世界来。楚伯王在他后
头,如今已见了,他却为何不见?我有一个道理,径到台上见了项羽,把始
皇消息问他,倒是个着脚信。”
行者即时跳起细看,只见高阁之下有一所碧草朱栏,鸟啼花乱去处,坐
着一个美人,耳朵边只听得叫:“虞美人,虞美人!”行者笑道:“绿珠楼
上的老孙,如今在这里了。我不要管他死活。”行者登时把身子一摇,仍前
变做美人模样,竟上高阁,袖中取出一尺冰罗,不住的掩泪,单单露出半面,
望着项羽,似怨似怒。项羽大惊,慌忙跪下。行者背转,项羽又飞趋跪在行
者面前,叫:“美人,可怜你枕席之人,聊开笑面!”行者也不做声。项羽
无奈,只得陪哭。行者方才红着桃花脸儿,指着项羽道:“顽贼!你为赫赫
将军,不能庇一女子,有何颜面坐此高台!”项羽只是哭,也不敢答应。行
者微露不忍之态,用手扶起,道:“常言道:‘男儿两膝有黄金。’你今后
不可乱跪。”项羽道:“美人说那里话来!我见你愁眉一锁,心肺都已碎了,
这个七尺躯还要顾他做甚!你说与我,果是为何?”行者便道:“大王,我
也瞒你不得了。我身子有些不快,在藤榻上眠得半个时辰,只见窗外玉兰树
上跳出一个猿精,自称五百年前大闹天宫齐天大圣菩萨孙悟空。”项羽听得
时,叫跳乱嚷:“拿我玉床头刀来!拿我刀来!不见刀,便是虎头戟!”他
便自爬头,自打脚,大喝一声:“如今在那里!”行者低着身子,便叫:“大
王不消大恼,气坏了自家身子,等妾慢慢说来。这个猢狲果然可恶,竟到藤
①
榻边来把妾戏狎 。妾虽不才,岂肯作不明不白、贞污难辨之人?当时便高叫
侍女。不知这猢狲念了什么定身诀,一个侍女也叫不来。吾道侍女不来,就
有些蹊跷,慌忙丢下团扇,整抖衣裳。那猴头怒眼而视,一把揪住了我,丢
我在花雨楼中,转身跳去。我在花雨楼中急急慌慌,偷眼看他走到那里去。
大王,你道他怎么样?他竟到花阴藤榻之上坐着,变作我的模样,呼儿唤婢。
歇歇儿又要迷着大王,妾身不足惜,只恐大王一时真假难分,遭他毒手。妾
之痛哭,正为大王。”项羽听罢,左手提刀,右手把戟,大喊一声:“杀他!”
跳下阁来,一径奔到花阴榻上,斩了虞美人之头,血淋淋抛在荷花池内,分
付众侍女们:“不许啼哭!这是假娘娘,被我杀了;那真娘娘,在我的阁上。”
那些侍女们含着泪珠,急忙忙跟了项王走到阁上,见了行者,都各各回
① 戏狎 (xiá,音匣)——调笑;嘲弄;逗趣。
… 6…
愁作喜,道:“果然真娘娘在此,险些儿吓死婢子也!”项王当日大乐,叫:
“阁下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