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译注-第3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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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注解】
匈奴,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①,曰淳维。唐虞以上有山戎、猃狁、荤粥②,居于北蛮,随畜牧而转移。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駞③、驴、④、駃騠⑤、騊駼⑥、騨騱⑦。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⑧,然亦各有分地。毋文书⑨,以言语为约束。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则射狐兔,用为食。士力能毌弓⑩,尽为甲骑。其俗,宽则随畜(11),因射猎禽兽为生业,急则人习战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长兵则弓矢,短兵则刀铤(12)。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自君王以下,咸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13)。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贵壮健,贼老弱。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14)。其俗有名不讳,而无姓字。
①苗裔:后代子孙。②唐:陶唐氏,即尧。虞:即虞舜。③橐駞(tuó tuó,驼驼):同“橐驼”,即骆驼。④(luó,罗):通“骡”,母马与公驴杂交而生者。⑤駃騠(jué tí,决提):母驴与公马杂交而生的驴骡。⑥騊駼:一种良马。⑦騨騱(tuó xí,驼席):野马名。⑧毋:通“无”。处:居。⑨文书:文字书籍。⑩毌弓:通“贯弓”,拉开弓。(11)宽:不打仗之时。(12)亶(chán,馋):铁把小矛。(13)被:通“披”。旃(zhān,沾)裘:用兽毛兽皮所制之衣。(14)取:同“娶”。
夏道衰,而公刘失其稷官,变于西戎,邑于豳①。其后三百有余岁,戎狄攻大王亶父②,亶父亡走岐下③,而豳人悉从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后百有余岁,周西伯昌伐畎夷氏④。后十有余年,武王伐纣而营洛邑⑤,复居于酆鄗,放逐戎夷泾、洛之北,以时入贡,命曰“荒服”⑥。其后二百有余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⑦,得四白狼四白鹿以归。自是之后,荒服不至。于是周遂作《甫刑》之辟⑧。穆王之后二百有余年,周幽王用宠姬褒姒之故⑨,与申侯有郤⑩。申侯怒而与犬戎共攻杀周幽王于骊山之下,遂取周之焦获,而居于泾、渭之间,侵暴中国(11)。秦襄公救周,于是周平王去酆鄗而东徙洛邑。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釐公与战于齐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12)。其后二十有余年,而戎狄至洛邑,伐周襄王,襄王奔于郑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郑,故娶戎狄女为后,与戎狄兵共伐郑。已而黜狄后(13),狄后怨,而襄王后母曰惠后,有子子带,欲立之,于是惠后与狄后、子带为内应,开戎狄(14),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带为天子。于是戎狄或居于陆浑,东至于卫,侵盗暴虐中国。中国疾之(15),故诗人歌之曰“戎狄是应”(16),“薄伐猃狁,至于大原”(17),“出舆彭彭,坡彼朔方”(18)。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于晋。晋文公初立,欲修霸业,乃兴师伐逐戎翟(19),诛子带,迎内周襄王(20),居于洛邑。
①邑:聚居之地。此指建立都邑。②大(tài,太)王亶父:即古公亶父。③亡走:逃跑。④西伯(bà,坝):通“西霸”,西方诸侯之长。昌:即周文王姬昌。⑤营:建造。⑥荒服:离王都最远之地。按:《尚书·禹贡》把古代王都以外的地方分为五服,即甸服、侯服、绥服、要服、荒服。每服五百里,则荒服离王都二千五百里。⑦穆王:即周穆王姬满。⑧《甫刑》:《尚书》作《吕刑》,乃周穆王命其相吕侯所制定的刑律。吕侯后来为甫侯,故又称《甫刑》辟:法。⑨用:因。⑩申侯:西周末年申国之君。其女为周幽王之后,后幽王宠爱褒姒,废申后及太子宜臼。申侯便暗结缯国与犬戎,攻杀了幽王,俘获了褒姒,拥立平王为帝。见卷四《周本纪》。郤:通“隙”,私仇。(11)侵暴:侵犯。中国:指中原地区。(12)走:逃跑。(13)黜:废除。(14)开戎狄:打开城门,放进戎狄。(15)疾:痛恨。(16)诗人:指《诗经》的作者。此处所引“戎狄是应”诗句引自《诗经·鲁颂·宫》,原文“应”作“膺”,打击之意。全句意思是“打击戎狄”。(17)薄伐:讨伐。“薄”为语首助动词。此句引自《诗经·小雅·六月》。(18)彭彭:通“(peng,朋)”,马盛多的样子。城:筑城。朔方:北方。(19)戎翟:通“戎狄”。(20)内:同“纳”。
当是之时,秦、晋为强国。晋文公攘戎翟①,居于河西圁、洛之间②,号曰赤翟、白翟。秦穆公得由余,西戎八国服于秦,故自陇以西有緜诸、绲戎、翟、之戎,岐、梁山、泾、漆之北有义渠、大荔、乌氏、朐衍之戎③。而晋北有林胡、楼烦之戎,燕北有东胡、山戎。各分散居谿谷,自有君长,往往而聚者百有余戎④,然莫能相一⑤。
自是之后百有余年,晋悼公使魏绛和戎翟,戎翟朝晋。后百有余年,赵襄子逾句注而破并代以临胡貉⑥。其后既与韩、魏共灭智伯,分晋地而有之,则赵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与戎界边。其后义渠之戎筑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蚕食,至于惠王,遂拔义渠二十五城⑦。惠王击魏,魏尽入西河及上郡于秦。秦昭王时,义渠戎王与宣太后乱⑧,有二子。宣太后诈而杀义渠戎王于甘泉⑨,遂起兵伐残义渠。于是秦有陇西、北地、上郡,筑长城以拒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⑩,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11),至高阙为塞(12)。而置云中、雁门、代郡。其后燕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归而袭破走东胡,东胡却千余里。与荆轲刺秦王秦舞阳者,开之孙也。燕亦筑长城,自造阳至襄平,置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郡以拒胡。当是之时,冠带战国七(13),而三国边于匈奴。其后赵将李牧时,匈奴不敢入赵边。后秦灭六国,而始皇帝使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胡,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14),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適戍以充之(15)。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因边山险堑溪谷可缮者治之(16),起临洮至辽东万余里。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17)。
当是之时,东胡强而月氏盛。匈奴单于曰头曼(18),头曼不胜秦,北徙。十余年而蒙恬死,诸侯畔秦(19),中国扰乱,诸秦所徙適戍边者皆复去,于是匈奴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20)。
①攘:排除。②圁(yín,银):河名。③漆:河水名。④往往:常常。⑤相一:相互统一。⑥句(gōu,沟)注:山名。破并:攻破和兼并。代:地名。貉:或作“貊”。⑦拔:攻取。⑧宣太后:秦昭王母。乱:指通奸。⑨甘泉:秦宫名。⑩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事,详见卷四十三《赵世家》。(11)并:沿着。(12)高阙:山名。(13)冠带:戴帽、束带。这是古代高级官员的服饰,也是文明礼俗的标志。(14)因:依。河:黄河。(15)適(zhé,哲):通“谪”,犯罪被放逐。(16)缮:治理。(17)度:通“渡”。阳山:山名。北假:地名。(18)单于:匈奴君长的称号。(19)畔:通“叛”。(20)稍:渐渐,逐渐。河:黄河。界:接界。故:旧。
单于有太子名冒顿。后有所爱阏氏①,生少子。而单于欲废冒顿而立少子,乃使冒顿质于月氏。冒顿既质于月氏,而头曼急击月氏。月氏欲杀冒顿,冒顿盗其善马,骑之亡归。头曼以为壮,令将万骑②。冒顿乃作为鸣镝③,习勒其骑射④,令曰:“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行猎鸟兽,有不射鸣镝所射者,辄斩之。已而冒顿以鸣镝自射其善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顿立斩不射善马者。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居顷之,冒顿出猎,以鸣镝射单于善马,左右皆射之。于是冒顿知其左右皆可用。从其父单于头曼猎,以鸣镝射头曼,其左右亦皆随鸣镝而射杀单于头曼,遂尽诛其后母与弟及在臣不听从者。冒顿自立为单于。
①阏氏:匈奴单于的正妻。②将:率领。骑:骑兵。③鸣镝:一种射出后有响声的箭。④习勒:训练,约束。
冒顿既立,是时东胡强盛,闻冒顿杀父自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头曼时有千里马。冒顿问群臣,群臣皆曰:“千里马,匈奴宝马也,勿与。”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乎①?”遂与之千里马。居顷之,东胡以为冒顿畏之,乃使使谓冒顿,欲得单于一阏氏。冒顿复问左右,左右皆怒曰:“东胡无道,乃求阏氏!请击之。”冒顿曰:“奈何与人邻国爱一女子乎?”遂取所爱阏氏予东胡。东胡王愈益骄,西侵。与匈奴间,中有弃地,莫居,千余里,各居其边为瓯脱②。东胡使使谓冒顿曰:“匈奴所与我界瓯脱外弃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顿问群臣,群臣或曰:“此弃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于是冒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诸言予之者,皆斩之。冒顿上马,令国中有后者斩,遂东袭击东胡。东胡初轻冒顿,不为备。及冒顿以兵至,击,大破灭东胡王,而虏其民人及畜产。既归,西击走月氏,南并楼烦、白羊河南王③。(侵燕代)悉复收秦所使蒙恬所夺匈奴地者,与汉关故河南塞,至朝、肤施,遂侵燕、代。是时汉兵与项羽相距,中国罢于兵革④,以故冒顿得自强,控弦之士三十余万⑤。
①爱:吝惜。②瓯脱:了望哨所。或释为缓冲地带。③白羊河南王:匈奴的一个王。按白羊为匈奴的别部,居住在河套以南,故有此称。④罢:通“疲”。⑤控弦之士:能拉弓射箭的战士。
自淳维以至头曼千有余岁,时大时小,别散分离,尚矣①,其世传不可得而次云②。然至冒顿而匈奴最强大,尽服从北夷③,而南与中国为敌国④,其世传国官号乃可得而记云⑤。
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匈奴谓贤曰“屠耆”,故常以太子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贤王以下至当户,大者万骑,小者数千,凡二十四长,立号曰“万骑”。诸大臣皆世官⑥。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诸左方王将居东方,直上谷以往者,东接秽貉、朝鲜⑦;右方王将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单于之庭直代、云中⑧: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最为大(国),左右骨都侯辅政。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①尚:久远。②世传:世系。次:依次序排列。③服从:使服从。④敌国:相匹敌的国家。⑤官号:官职名号。⑥世官:世袭之官。⑦秽貉:种族名。⑧庭:单于的王庭。直:正对着。
岁正月,诸长小会单于庭,祠。五月,大会茏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马肥,大会蹛林,课校人畜计①。其法,拔刃尺者死②,坐盗者没入其家③;有罪,小者轧④,大者死。狱久者不过十日,一国之囚不过数人。而单于朝出营,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长左而北乡⑤。日上戊己⑥。其送死,有棺椁金银衣裘,而无封树丧服⑦;近幸臣妾从死者,多至数千百人⑧。举事而候星月⑨,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其攻战,斩首虏赐一卮酒,而所得卤获因以予之⑩,得人以为奴婢。故其战,人人自为趣利(11),善为诱兵以冒敌(12)。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矣。战而扶舆死者(13),尽得死者家财。
后北服浑瘐、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于是匈奴贵人大臣皆服,以冒顿单于为贤。
①蹛林:匈奴八月秋会祭祀之处。课校:考核计算。计:数目。②拔刃尺:存意要杀人,把刀拔出刀鞘一尺。③坐盗:犯偷盗罪。坐,犯……罪。家:指家产。④轧(yà,压):辗压身体骨节的一种刑罚。一说是刺面的刑罚。⑤北乡:面向北。乡,通“向”。⑥日:日子。上:通“尚”,尊崇。⑦封树:坟上作为标志的树木。按堆积泥土成坟叫封。⑧数千百人:《汉书·匈奴传》作“数十百人”,是。⑨举事:行事。此指战争等大事。侯星月:观测星月。⑩斩首虏:杀敌和俘虏敌人。卤获:指战利品。(11)趣:通“趋”。(12)冒敌:冲击敌人。(13)扶舆死者:把战死者尸体运回来安葬。
是时汉初定中国,徙韩王信于代①,都马邑。匈奴大攻围马邑,韩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晋阳下。高帝自将兵往击之。会冬大寒雨雪②,卒之堕指者十二三③,于是冒顿详败走④,诱汉兵。汉兵逐击冒顿,冒顿匿其精兵,见其羸弱⑤。于是汉悉兵⑥,多步兵,三十二万,北逐之⑦。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尽到,冒顿纵精兵四十万骑围高帝于白登,七日,汉兵中外不得相救饷。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⑧,北方尽乌骊马⑨,南方尽骍马⑩。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11),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冒顿与韩王信之将王黄、赵利期(12),而黄、利兵又不来,疑其与汉有谋,亦取阏氏之言,乃解围之一角。于是高帝令士皆持满傅矢外乡(13),从解角直出,竟与大军合,而冒顿遂引兵而去。汉亦引兵而罢(14),使刘敬结和亲之约(15)。
①韩王信:即韩信。其人其事见卷九十三《韩信卢绾列传》。②雨雪:下雪。③堕指:手指冻掉。④详:通“佯”,假装。⑤见同“现”。羸弱:瘦弱,指老弱残兵。⑥悉兵:大军全部出动。⑦逐:追赶。⑧青駹(máng,盲)马:青色马。⑨乌骊马:黑马。⑩骍马:赤色之马。(11)间:秘密进行。遗(wèi,魏):赠送。(12)期:约会。(13)持满:把弓拉满。傅矢:箭上弦。外乡:通“外向”,面朝外。(14)罢:归。(15)和亲:此指汉王朝与匈奴统治者结成婚姻关系,以和睦相处。这一政策由刘敬提出,公元前一九八年,汉高祖又派刘敬去匈奴缔结和亲之约。
是后韩王信为匈奴将,及赵利、王黄等数倍约①,侵盗代、云中。居无几何,陈豨反②,又与韩信合谋击代。汉使樊哙往击之,复拔代、雁门、云中郡县,不出塞。是时匈奴以汉将众往降,故冒顿常往来侵盗代地。于是汉患之,高帝乃使刘敬奉宗室女公主为单于阏氏③,岁奉匈奴絮缯酒米食物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冒顿乃少止。后燕王卢绾反④,率其党数千人降匈奴,往来苦上谷以东。
高祖崩,孝惠、吕太后时,汉初定,故匈奴以骄。冒顿乃为书遗高后,妄言⑥。高后欲击之,诸将曰:“以高帝贤武,然尚困于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