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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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璋带着九九一直陪在姥爷身边。郭姥爷一直没发言,等所有的人都离去,他才综合了所有人的意见,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走吧,郭支书。等平静了再回来。犯不着跟他们生气,都是瞎胡闹! ”
“走啊? ”姥爷似乎也松动了,“是,犯不着跟这帮兔崽子斗! 找俺闺女去,享享清福。俺就成天轧马路,上小酒馆喝闲酒儿去! ”
“就知道灌你那猫尿儿! ”姥娘管姥爷喝酒叫“灌猫尿”,“你都灌成胃穿孔啦! 还灌! 到那里,大闺女就管住你喝酒啦! 再说了,你跑那儿胡灌,灌醉了,再胡说八道,给大闺女惹麻烦,俺可不饶你个老东西! ”
姥娘一边数落姥爷,一边从衣柜里给他找衣服,打进一个蓝布包袱里。
我姥爷把眼睛瞪得铜钱儿大:“真……真的跑啊? ”
“又不是叫你逃难去? 上闺女家享福去吧。”
“嗯,嗯,享福去。享不了那份福。”姥爷嘟哝着。
我知道,姥爷不愿住城里。他受不了拘束,何况我妈对他有好多的限制。不准他喝酒,白天不许走出大院,外面汽车多别撞着;不许到别人家串门儿,人家都很忙,有的还嫌弃乡下人到家里坐;不许找别人瞎聊,指不定聊出什么是非来……还有,晚上上床睡觉前必须热水烫脚,睡前还必须服鱼肝油……每晚,我看到我姥爷抻着脖儿服用鱼肝油,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毒药,毒药,毒药……
俺好好的身体,一脚能踢死头牛,补什么鱼旰油啊! “
比较服用鱼肝油和被揪打挨斗游街示众这两样事,我姥爷还是选择了去服用鱼肝油。那东西虽然太腥,不好吃,可那是女儿的孝心。
在自己管辖了十八年之久的地头儿上,被几个毛孩子撕来扯去摁头戳睑的,那是多大的屈辱! 他可是个有着满腔血性、强烈自尊,挺胸抬_ 头做人的汉子!说走就走。我姥爷做事从不拖泥带水。
“带上这些干净衣裳,趁晚上他们发现不了,快走吧。”姥娘系好包袱,“走吧,也吃饱肚子了。晚饭吃了八张饼。”
姥爷跳下炕,穿上鞋子,抓过包袱往胳肢窝里一夹:“俺走啦。”
夺门而出。
当我们一大群人拖拖拉拉地跑到门外要送姥爷时,他已经迈着大步走远了。
姥爷走夜路稳稳当当,这小山村的路,哪儿有什么样的石头,哪儿有多大多小的坑或沟,他闭着眼都能用脚触摸到,都不会陷下去,更不会被绊倒。
我们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晃着膀子,那么潇洒地大踏步走入夜幕之中,什么告别的话也不说。丢下身后两家人,老老少少,一句叮咛的话也不说。
我姥爷刚走了三天,小山村热闹起来了。“走资派”没了踪影,那几个造反派也没了章程,也不再追逼我姥娘。反正还有别的人可以斗。
扒拉扒拉找找,村子里还有一家小地主,两家富农,先斗这三家吧! 于是,那几个造反派就去揪了这三家人的当家人,用一根绳子串起来三个胖瘦高矮不等的老头儿,拉着满街遛。后面跟着全村的男女老少,他们只是跟着看热闹,并不动口动手。因为这三家富人都没有血债,也没有逼人家卖儿卖女的恶行,没仇没恨的,谁愿动手打人? 跟在队伍后面也只是看热闹,仅此而已。反正是天寒地冻的冬闲时节,人们闲着没事做,就纷纷从自家或别人家的炕头跑上大街,双手揣在袖筒里,跟着前街转后街,顺便见见那些好久不见的远邻,打打招呼,聊聊家常。
被批斗的人没少挨那几个造反派的揍。这支队伍真的只有七八个人。四名从城里回乡闹革命的高中生、初中生,联合了村里三四个男青年,其中包括村子里的两名男性傻子。在任何情况下,这两个二傻子都被当做敢死队员往前推。游斗当中,造反派头头只要吼一声,这两个二傻子立马儿大打出手。
我和九九也经常跟在后面看热闹。他们很少开批斗会,因为没有人会写批判文章会发言。真不知道那几个人怎么学的中学课程。他们只会游街,牵着“敌人”
满街走。他们就是想制造出惊人的效果,一会儿给“敌人”戴上高高尖尖的纸帽子,一会儿给“敌人”抹一脸锅底灰,一会儿给“敌人”脖子上挂死猫……总之,每回要让旁观者瞠目结舌才行。旁观者越多,制造的轰动效应就越显著。
当时我总觉得,这些人的行为,纯粹是众目睽睽之下的集体恶作剧! 在这样的混乱中,寻求刺激、集体满足、集体发泄! 那个领头的高中生郭宝宝,从造反初期就开始流露出了野心,在自己根本还不是共产党员的条件下,宣布自己是郭庄的党支部书记。
真是可笑又滑稽! 乱世出英雄啊! 郭宝宝他们觉得每天都拉着这三个老头儿满街游荡,看来看去,人们都觉着没什么新鲜的了。那三个老头儿在这个冬季,经过每天一两个小时的如此热身运动,回到家里饭量都见长,夜里也比从前更容易进入深度睡眠状态了。他们个个儿脸上增加了红润,走路轻快得像山林的松鼠儿。如果哪一天造反派们自己累惨了,要提前收兵,那三个“敌人”还不干呢!刮大风下大雨,造反派们还偎在热窝子里不想起炕时,那三个老头儿就主动找上门儿来报到了。
不行,换换批斗对象吧。郭宝宝他们又开始密谋着发掘一批新人出来示众。
第十二章
冬天过去了,春天接踵而来。
早春二月,大地万物开始复苏。小河的冰雪已经消融。我们都在盼着山村平静下来,盼着我姥爷回来。
郭宝宝一伙人还没有闹够,一过春节,就把他们密谋挖出来的人,统统拉出来游街示众。地主富农斗过了,反革命分子没找着,因为这村子里的人胆儿太小,没什么人敢说什么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言论。
地、富、反、坏、右,这黑五类,找来找去,右派分子也没有,没有那么高水平的能站上右派立场。只有坏分子,可以揪出两个人。这两个人曾经偷杀过生产队的驴子,破坏了大队的生产。
那时候还要斗“牛鬼蛇神”,即大搞封建迷信、装神弄鬼的人。这种人有,一个男性社员给人算命,一个老巫婆跳大神儿。
这下揪出四个人来,造反派觉得战果不够显著,又加上了两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臭老九”,一个是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的大队会计,另一个是村子里的人医兼兽医。
如此,两个“坏分子”加两个“牛鬼蛇神”再加两个“臭老九”,一共六个人,队伍一下子壮大许多。其中还有一个巫婆,打破了清一色的阶级敌人队伍,可以出点彩头儿了。那三个地富老头儿也没解放,依旧跟在队伍里面。
造反队伍这时仍然那么七八个人,没见壮大,而阶级敌人的队伍却一下子壮大为九人之旅。
游走了两天,已经觉得没什么新鲜劲儿的人们重又跑上街头,跟着围观。
“九人之旅”的示众没有两天,又不行了。那个会计被打倒了,晚上没有人记工分。已经开始春耕春种,大人小孩每天就忙着挣这六分钱的工分,没有人给记工分,社员们可不干了。
会计很快被解放了,而村子的一个寡妇却被拉出来凑数。这寡妇长得挺漂亮,据说跟乡里一个干部关系密切,就被定为“拉拢腐蚀革命干部”、“生活作风糜烂”。
又折腾了一个月不到,所有人劲头都不大了。春天活儿那么累,都不去挣工分,到秋天分不到粮食吃什么啊! 那几个造反派的爹妈也不准他们天天斗人了,乡里乡亲的。风光了一个冬天的造反派,在春天,都被他们的爹妈用木棍打着,赶到地里挣工分去了。
可是他们仍然没有熄灭战斗热情,会隔三差五,或在中午或在晚上再搞一下子,把那“九人之旅”拉出来遛遛,踢打一阵子,发泄发泄他们在农村劳作积压心头的苦闷与怨气。
不管街上闹成什么样子,郭姥爷和正信天天闷在深宅大院,一起聊聊天,聊够了,一个去书房读书、写话剧,另一个听广播、睡觉。
生活对他们来讲已经没有沉重,仿佛是“一切都会流走”的超脱和释然。
我姥爷一直没回来,我们大家在天天盼着。然而令所有人都意料不到的是,一场即将降临的灾难,又逼走了郭姥爷。
那是一个雾气很重的山村夜晚。远山云雾笼罩着峭崖峰峦,弥漫升腾。浓雾也紧锁了村庄里的大小房屋,使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
我和九九在晚饭后出门玩耍。我俩好像已成了一个习惯,晚上必在村子上下游逛一阵子。晚上山村的空气特别清爽。
我俩走出大宅,沿着不远处一条细长的小巷,数着两旁笼在雾中的大小房屋,像数着一个个梦,亦真亦幻。
小巷的那头是村南的老井,老井边有几棵老槐,再往南去,是村外的沙石道路,路两旁有笔直的白杨树,每棵树下茂生着青草和各色野花。
我们俩走着走着,就走到村南那条小路上去了。大雾弥漫,几步之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们走着走着,突然从前方一棵树后面幽灵般地闪出一个人来,吓得九九掉头就跑,并“嗷嗷”大叫。我胆子大,想看清楚是什么人。
“小朋友,小朋友,别怕,我跟你打听个人。”
是一个很轻柔的女人声,朦胧中她向我靠近。我看到一个身材苗条,梳着两条长辫的女人,看不清模样,看不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只能看到她脖子上系了一条长长的白纱巾。弯下腰来跟我说话时,柔柔的纱巾拂到了我的脸上。
“阿姨,您打听谁家呀? ”
“这个村子里,有没有一家人,大前年从城里回来,他家里有一个……”说到这儿,她突然盯着又跑回到我身边的九九,惊喜地说:“哎哟,太巧了,这不是九九吗? 九九,你还认识我吗? ”
九九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直摇头。
“九九,你忘了……记得在中学宿舍院里,我还经常找你说话儿呢。”
九九还是摇头。
“这样吧,”那女人对着我说道,“你们快回去找九九爸爸,就说有个姓于的老师有急事要告诉他。叫他快点到这里来一下。”
“阿姨,天这么黑,进家里去说吧。我郭姥爷正在书房看书呢。”
我邀请她到大宅来坐坐。我想,这么晚了,她恐怕回不了城,那就在大宅住一夜,天亮再回。当她说出她姓于时,我脑子里突然想到,她是不是那个狠心的于莺呢? 她会不会是来要认走正信呢? 不会吧,正信已经是九九的亲人啦。
“快去呀! 真的有急事! 快叫郭老师来一下。我等着。”她再次焦急地催促。
我拉上九九开始往家跑。到家以后,郭姥爷正在汽灯下写着什么,当他听我们说有个姓于的女人在村外小路急着见他时,他扔下笔,穿了件外套就往外跑。
我和九九悄悄跟在身后,想偷听一下他们说什么。大雾帮助了我们,郭姥爷根本没发现我们这两条小尾巴。
看到郭姥爷走来,那个女人就从树影下走出来。
“是你啊! 你好吗? ”郭璋问那女人。
“是我。你们也都好吗? 转眼你们离开两年多了。”
女人的声音有些发颤,一定是很激动。
“你这么晚找到乡下来……不是为了看正信吧? ”
“不,不,不是……”她急忙否认,“我不是为正信来的。”
“那么,快回家去说话吧。”
“不,不行。我不能见正信。我这辈子没脸见他。”
“我家有后院,咱们可以到后面的房子里谈。”
“不用了。不去打扰了。正信耳朵太灵敏,他有感觉的。”
“你看,这么晚……”
“我真的不进去了。我有急事告诉您。村里没有电话,我骑了一下午的自行车,天黑才到这里。”
“你一个人骑自行车过来? 太危险了! 太累人了! 这是六十里长路啊! 不行,赶紧跟我回屋休息。我家有后院门,我带你从后门直接进届院,半点都不会惊动正信。再说,晚上这个钟点,他早已睡熟了。
他身体弱,不像咱们正常人。他的觉比正常人多一倍。走吧! 晚饭还没有吃吧? “
“没有。”
“你看,你看,肯定渴坏了,累坏了。回家,我给你弄点吃的,你先喝杯热茶等着。”
“那好吧。”
女人答应了,回身从树底下推出一辆自行车。郭璋赶紧过去替她推着自行车,两人并肩往村里走。
“你家里人都好吗? 你还当你的教导主任吗? ”郭璋问她。
“唉,我们家老头儿早进牛棚了。顽固不化的走资派。女儿得了贫血病。我那两个儿子还行。”
“女儿知道她爸爸正信的事了吗? ”
“还没告诉她。这形势,乱哄哄的,等以后运动过去了,我一定会让她过来认正信的。现在顾不过来。唉,郭老师,我这辈子做的这件缺德事,真是让您瞧不起我。十几年来,我天天都在自责。女儿每天在我眼前晃,长得极像正信。我每天好像在受他们爷儿俩惩罚似的过日子。不过有一点最重要的,是我经常安慰我自己的理由,那就是正信他跟着你们会很幸福! 您和九九的为人,是我从心里佩服的。当年,同正信不沾亲不带故的您,不怕麻烦终生,把他领回家,给我的震动真是太大啦! 您就像一面镜子……”
“不说这些了,”郭璋打断她的话,“现在我们生活得很好,你也有家有孩子。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你千万不要再自责。我们两家都各自好好过日子,好吗? ”
“好。不过,这年月,哪有安稳日子过。本以为你们躲在山里就安全了,唉! ”
“到了。咱们从后门进去。两个孩子出去玩儿去了。”
“那个小姑娘是谁? ”那女人问。
“是村支书的外孙女艾莉。九九长这么大唯一的一个朋友。”
郭姥爷开了后小门的锁,拉开门,替那女人把自行车搬进去,女人随后进入,小门“吱呀”一声关上了。我和九九一直悄悄跟踪他们,到小门附近就藏在墙角处,他们丝毫没有发现我们。
“快! 从大门进去,到后院偷听! ”我建议道。
“嗯哪。”九九应着。
我俩拉着手飞快沿墙根,跑着绕到前面大门,悄悄、悄悄地开了门,轻轻溜进去,蹑手蹑脚地来到后院点着灯的那个窗下,蹲在那儿偷听里面两个人的谈话。
我悄悄嘱咐九九,不管听到什么,一定不要叫出声来。九九使劲点点头,那意思是自己绝对不会叫嚷。
“来,先喝点茶。我到前面去给你弄点饭,现成的,热一热就得。”
郭姥爷在倒茶的身影映在宽格窗上。
“我喝点水。别热饭了,有凉饭就行。我就着热茶水吃点就行。”
郭姥爷向厅门走去,动作很轻地拉开门走出来。我和九九赶紧藏在竹林之间,一动不敢动。
郭姥爷到前面大屋里端来两个盘子,脚步轻轻地回到届院。
“来,吃点东西。这是菜,凉拌牛肉、凉拌藕片,不怕凉。这是一包饼干,可以用热茶泡着吃。”
“先不急着吃,我偷偷跑来,是有一个紧急情况告诉您。郭老师,您得赶紧离开这里。县教育局专政组后天就要来带您走。您的隐瞒资本家出身、海外关系的问题又被弄出来了。专政组要带您进集中学习班。那个地方千万不能去! 咱在家偷着说,那里快赶上集中营啦! ”
郭璋好像很紧张,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抖抖颤颤,饱含着委屈。
“哎呀,我……我都已经被开除了,已……已经不在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