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28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这座建在山坡上的楼房,与左右邻居离得都有一百多米的距离,中间又都隔着密密的树林,到了夜间,整座楼院阴森森的十分恐怖,加之是落叶飘零凄凄清清的秋季,更增加了这里的冷寂。援朝担心母亲独自呆在家里害怕,尤其在夜间,母亲那在灯光下拉长的幽暗身影楼上楼下的游荡,鬼魂灵一般的凄惨,便想尽办法与同事换班,集中一段时间由别人值班,当寒冬没人愿意值班时,她再替别人。如此,援朝可以陪在母亲身边一个月不离开。一为夜间两人壮胆儿,二为安慰刚失去老伴的母亲,缓解她丧偶之痛。连她在家陪母亲时都感到这楼内如此昏暗、幽闷、窒息与沉重。
深秋渐渐逼近,树叶子快脱落光了,伸展着光秃秃的枝丫向着灰色的苍天。白天,于莺披着厚厚的外套坐在满是枯叶的院子里,呆望着脚下叶子中那些振作不起来的小飞虫,多是秋后落寞的蚂蚱,令她心生阵阵悲哀,那种进入人生暮年的命定的悲哀以及失去青春健康失去亲人的无奈和不舍。白日难过,到了夜晚就更凄清难熬,不等天黑,她家的大门就牢牢地锁上了。
这天晚上,援朝照例早早去锁了大门并仔细检查了院里晾晒的衣服是否收起来,因为她看到满天阴霾,风也起了,恐怕会下雨。
晚饭后,娘儿俩看了会儿电视,那些黑白画面也不甚清晰,经常是一片雪花儿。母亲先去卧室,靠在被子上读一本书。女儿也关了电视回自己的房间背英语单词。
屋外厉风一阵紧似一阵,穿过山峦穿过树林声似呜咽。这座离休所在离开市区较远的幽静风景区,没有市声,没有污染,白天很静,偶有这家回来那家出去的汽车声,到了晚上就静极了,一根针掉在室内地上都会发出铮铮之响。
晚上九点钟差一刻,娘儿俩正在一个读小说另一个背英语,突然响起了门铃声,在这沉寂的空楼内无异于骤然响起警报声。两人都跑出房间,在楼梯口面面相觑,几乎同时用哆嗦的声音问:会是谁呢? 她们紧张得不知迈腿下楼,肯定不是家里的两位公子,他们一个在深圳一个在济南,要回来也得等到假期并且事先有电话。
门铃声中断了。楼内外又恢复一片死寂,只有风声。紧接着响了几声闷雷,吓了她们一跳,惊魂未定,门铃声又接着响起来,而且还很执著,长时间不中断。大概门外的来客深怕楼内的主人听不到门钤声。
女儿镇定了一下,开始迈腿下楼,说去看看是谁,母亲跟在身后也往下走。这黑夜上门的不速之客,使这母女俩满腹狐疑又惊恐万分。
她们拉着手哆哆嗦嗦地穿过花园小径去开大门。女儿正要开锁,母亲一把按住她的手,颤声问道:“是谁?'' 同时打开观望的小窗向外望去。
一个隐隐约约有些熟悉的男人站在大门外,手里好像还提着沉重的东西。
“是我。这是于莺老师的家吗? ”
一个多么熟悉的声音啊,飘飘忽忽犹如从历史深处冒出来。于莺心倏地收紧,两腿好像支撑不住,身体摇晃起来。
“我是郭璋啊。”
“啊——谁谁谁谁——啊——鬼—一”于莺扑通倒了下去,晕啦! 援朝“妈妈妈”地叫着,跪到地上拉母亲。这边尚未扶起,只听见门外扑通一声,来人也晕倒在大门口。
援朝顾不得门外那男人,跪地抢救母亲。她是一个有八年工作经验的老护士了,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全套动作,留她母亲平躺在地上慢慢缓过气来。毕竟是医务人员,救死扶伤的职业道德使她不顾一切地迅速打开大铁门,跑出去,跪在来人身边把他的身体放平,紧张地实施急救后,那人终于哼了一声。援朝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傻呆呆地望着一里一外两个长拖拖躺在那里的人,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子! 还是于莺先醒过来,一见大门开着,又剧烈抽搐起来,颤声叫喊:“别开门! 别开门! 怎么跟郭璋一……一样……样的……郭璋都……都死了快十年啦! ”
援朝是护士,不怕死尸不怕鬼。
“妈! 他是个大活人! 真的。好像还发着烧呢! ”
“是……是……活人! 来,来。你拉着妈……让我看看……难道他还没死?他从哪里就这么突然冒出来的? 天哪! 真的是他! ”
“是不是认养我亲爸的那个郭爷爷! ”
“是他! 是他! ”于莺转惊为喜,“他还活着! 老天真是保佑好人平安啊!快! 快! 把他抬进去! ”
郭璋被安置躺在于莺大儿子的房间床上,暂时还没有醒过来。于莺坐在床边守着.援朝忙进忙出找药、试体温、用冰块降热。
真的是他! 他还活着。于莺眼中盈着泪水,仔细看着苍老了许多的郭璋,原本温文尔雅、书生气质的一个人,现在变得骨瘦如柴,那张脸也被时间和生活的刻刀雕磨得仿佛黄沙一般粗粝。
这个隐人记忆深处,而十年来,一直被当做逝者祭奠的人,他的突然出现,令于莺惊喜之余又忆起了那场不能言说的最初交往。唉,那时候,她给郭璋留下了多么恶劣的印象! 郭璋一定鄙视过她,痛恨过他。
郭璋哼了几声,慢慢地睁开了眼。于莺赶紧为他端来一杯温水,扶他起来喝下去,又为他取来退烧药和一碗清淡的蛋花香葱面片汤,说先吃点东西再服下药,好好睡一觉,烧就会退下去。
郭璋说没什么,是太累了,又由于刚得知女儿女婿都已经不在人世了,痛苦一下子把他击倒了。他是挣扎着病体找到这里来的。
那晚,郭璋同于莺意外重逢后,像父女那样相互询问着对方这些年的状况。援朝也很高兴,从前常听母亲说起这位善良的老人。在父亲刘正信去世前,她们母女轮流去荣军院照顾和陪伴过他,虽然时间只有短短的两个多月他就病逝了,这母女俩更深切地体会到郭璋父女之艰辛。援朝与父亲相认,使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感到欣慰,也完完全全宽容了于莺。然而,母女俩对他的温暖情意和细心照料,丝毫不能把他从思念九九的痛苦中拯救出来。他很快地也去了。
援朝从父母那里听到了许多有关郭璋父女的义行,从心里感谢他们父女的大恩大德。此刻见到郭璋,尤其刚才母亲与郭璋合演了那惊悚一幕,让她震颤的感觉还未消失,就慌张地投入对两个老人的抢救之中,根本没顾得上以小辈的身份向他问候。
郭璋精神好多了,见到了正信的女儿援朝不知有多激动,多喜欢呢! 拉着孩子的手又忆起了正信,眼泪不停地流。援朝坐在她身边,爷爷爷爷亲热地叫着,流离失所了十年的六十多岁老人,忽然有了回到家的温暖感觉,有生以来第一次号啕大哭,惹得于莺娘儿俩也抽泣半天。
哭罢,郭璋向她们母女叙说了自己这十年来的离奇遭遇,听得母女俩十分伤心,一直哭肿了眼睛。
十年前,在那个盛开野花的公路边,郭璋挥泪告别家人后,坐公共汽车直接去了县城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北京的火车票,不敢在候车室等候,怕被熟悉他的人碰见,就跑到站外,蹲在铁路边等候火车到来。
他乘火车到达北京后,正好是下午三四点钟,便直接去了前门一带,寻找当年那个地下党开设的店铺。解放十六七年了,北京变化很大,但是胡同里的一些老房子还依旧在,还是旧日面貌。转了半个多小时,郭璋还真的辨认出了昔日的那个店铺,如今已换成了一家小吃部。郭璋走进去,要了一碗馄饨,向女老板打听解放前在这里开店的宋老板到哪里去了。中年女老板很热情,炫耀似的告诉他,这房子是她爷爷留下来的,抗日战争期间租给八路军的地下工作者做联络地点,负责人就是宋老板。宋老板真是个好样儿的,被叛徒出卖,日本人把他抓了去严刑拷打,他就是不屈服,最后被拉到西郊枪杀了。宋老板在被抓走时,趁鬼子砸门的当儿爬上墙头朝邻居喊话,请人家设法通知她爷爷赶快躲起来,怕连累她爷爷被抓走。
不到十分钟,彻底粉碎了郭璋的希望。解放前离开北京前夜郭璋也曾来过,怪不得这家商铺一直挂着把生锈的铁锁。自从郭璋在学校的那位同事、邻居、地下党员被日本鬼子抓走后,郭璋不间断地跑来找宋老板,每次都扑空,起初房子被封,后来就是紧锁着。大概房主人跑到外地躲避灾难去了。
郭璋出了店铺,又去了他曾经执教多年的学校,径直去了教职工宿舍,到从前自己家和那位牺牲的地下党员的家去看了看。这两套房子紧挨着,两座门相距只有一丈远。从前,他们是亲密的好邻居,郭璋夫妇受到邻家夫妇不少革命思想的影响。如今这两家的房子依旧是以前熟悉的老同事在居住。
近二十年未见的老同事旧地重游,这两家人非常热情地留郭璋住了两天,畅叙旧情和离别情。不能老留在那里打扰人家,第三天郭璋就离开了。
他踌躇北京街头,看四处运动风起云涌,大字报铺天盖地,游街队伍一支接一支,闹腾得更厉害。这北京是不能久呆,乡下又回不去,他跑到火车站,一路思考住哪里去。最后他决定往广东去,听说那里有人组织偷渡香港。只要到了香港,就可以与在美国的父母亲以及兄弟们联系上,因为他们家的生意在香港有分号。
往广东去的火车特别拥挤,还经常中途停车,站了几天几夜才到了广州。在火车站广场上,他等到了一个地下组织偷渡的蛇头。这个蛇头已物色了六七个人,领着一起上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蛇头亲自驾车往市郊开去。他跟车上的人讲好,到了船上,每个人就得给他交上钱来,如果有赖账不交的,就把他丢下海去喂鱼。
汽车快速行驶,一直疯跑了两个多小时。在摇摇晃晃中,车上几个人都蒙咙睡去,只有郭璋没有闭眼,一手抓住手提袋,另一手紧紧护住装被子衣服的大箱子。他把贵重的金银翡翠首饰都用内衣包裹着藏在薄棉被子中。他在贴身的衬衣口袋中藏着六百元钱。他不敢睡着,怕别人趁机偷了他的钱财。
汽车开到一条盘山公路上,急速盘旋而上,一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男一侧是坚硬的山体。路况不好,窄得很难会车,坑坑洼洼,还有不少路段刨开了正在维修。也不知这蛇头拉着人们往哪里去,不让问,但肯定是往海边。走着走着,天空又飘起了细雨,路面开始又湿又滑。
蛇头开得发了性子。车太破,他不得不频繁轰油门,踩制动,骂着脏话,呜里哇啦的,致使汽车在狭窄不平的弯道上左冲右突,宛若疯牛。人们都被吓醒了。
这样鲁莽的弯道驾驶技术使车内人人伸颈瞪眼,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呆状。在一个急弯处,蛇头以他惯有的剽悍轰油猛攻,一扑一扑地冲去,不料正前方一辆装满汽油桶的货车迎面撞来,灾祸在一瞬间发生。郭璋抱紧皮箱,只听“砰”的一声巨响,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第二十二章
遭遇车祸之灾的郭璋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大房子中。房子里大床大桌,落满了灰尘。四周没有一个人,自己的大箱子一角已经摔坏,张牙舞爪地立在门边。门窗很讲究,古香古色。怎么看这里都像一座寺庙。
他挣扎着起身,头却一阵剧烈疼痛伴随着晕眩。他只得扶着床边坐了一会儿,再次努力走出大房子。房前是一片果园,回头看大房子好像是一处风骨犹存的会馆遗址,残砖断瓦散落一地,杂草间砖砌的正殿马头墙,无声地立在那里,令人感到一种透心的苍凉。这是什么地方? 我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身上为何绑着几块布? 更糟糕的是,郭璋完全忘了自己是谁,以及在这之前的任何事情。他努力想努力想,性得脑子疼痛欲裂,使劲一拍如同拍着一只木桶,只有回声和震荡却无有任何影像。他痛苦无助颓倒在房前的雨后湿地上,望着阴沉沉的天,大声地问:我是谁——我为什么在这里啊——救救我! 疼死我啦——我的胳膊腿——可能听到了他的呐喊声,一老一少两个叫花子一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男人向他跑来。他们连抬带拖拉地把郭璋弄回大屋床上。
郭璋问他们:“我是谁? 从何处来? 怎么会在这里? ”
两个叫花子傻傻地互相看了一眼,四只吃惊的大眼睛一齐瞪向他:还等你醒过来问你呢! 坏了坏了,这位磕傻啦,磕傻啦! 那个装有能证明郭璋姓谁名甚、来自何处有何贵干的大队介绍信的手提袋,却被警察捡了去,以为他在那几具烧焦了的尸体当中,报了车祸死亡。
所以,接下来的日子,郭璋不得不留在那座破败废弃的会所里,同那两位自称“盲流”的大姚和小姚一道,如三个和尚般守在这所“破庙宇”里过日子,总比无家可归流落街头的好。
大姚向郭璋讲述了救他到这里来的过程。那天大姚小姚冒雨出去,想到山谷中堵条蛇回来炖肉吃。雨天捉蛇,是他俩一年来练就的拿手绝活。一下雨,两兄弟就欣喜若狂,捉蛇完成式中还外带收获其它美味。
那天大姚小姚在湿漉漉的灌木丛中发现了昏迷中的郭璋,满脸划痕,衣服扯破,栉风沐雨,肉体只见伤痕不见血迹,身边雨水流成的一道浅浅小沟已成红色的了。哥儿俩也顾不上抓蛇吃肉,救人比什么都要紧。
郭璋运气真好,碰到的这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原是寺庙乐班的艺人。大姚、小姚是河南阳原县人,一个村的叔伯兄弟,从小跟着爷爷学习吹打之技,遇有庙中有法事,乐班便自携法器仪仗、道服、经书去演奏。“文革”运动一起,乐班被打为封建迷信的黑班子,艺人们纷纷逃离,躲避革命群众的批斗。大姚小姚跑到此地,一路讨饭过来,居然发现了一处废弃会所可以栖身。大概会所的主人也跑掉了或是被抓走,屋子里留有基本生活用品,房前还有一片果园和一小片菜地。
哥俩乐颠儿,许是唱经做法事修了厚德,阿弥陀佛! 他们便在此安营扎寨,种点菜,在果树空地儿种点粮食得以生存。
他们也算半个僧人,慈悲为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他们冒雨把郭璋往大屋抬,途中又发现了那只摔坏了的箱子。大姚往高处的公路仰望,认定这人这箱子均为上面滚落之物,照单全收。
回到会所,大姚小姚为郭璋包扎了伤口。他们惊讶,这一定是个大善人,否则怎么会从那么高的公路滚下来只有几处擦刮浅伤呢? 当他们发现这人摔得不知前事,傻了的时候,便得出一个结论:这人的身世一定很苦,佛祖让他忘掉从前的苦难! 于是,他们给不知姓甚名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的郭璋起名老姚。
于是,老姚、大姚、小姚每人各占会馆的一间房,白天一起弄吃的,晚上凑到一堆儿抽烟聊天。老姚跟着他们学抽烟呛得直咳。大姚小姚可以回忆起小时候许多有趣的事情,就讲给老姚听。
大姚从六岁起就跟着爷爷学习吹管子,他至今还记得爷爷的教诲:霸王的管子报膀的笙,要吹笛子架起鹰。他黎明即起,头顶一碗清水,练吹奏,头不晃身不摇滴水不洒。十几年如一日勤学苦练,终于成为了大乐师。
小姚学得是镲、云锣和扁鼓,属打击乐。他们跑出来时,也没忘了带家伙,经常在寂寞的夜晚哥儿俩自己吹吹打打做法事,反正这地方前不靠村后不靠店,孤零零地缩在一个小山坳里边,外人也很少过来走动。
老姚把箱子藏在床铺底下,过一两年就拿出一件首饰去卖掉,给三个人添置些春夏秋冬的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