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33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万星和小海也都要等到立完碑修完墓之后各自离开。姐姐万星仍然回成都,一边重张茶楼,一边照顾年迈养母,抚养儿子长大,还要常常去探望在狱中服刑的弟弟万辰。她要努力打拼,积攒一份丰厚的家业,等待万辰出狱后,她让他有一份固定的职业和收入。她要把她的茶楼最终交给弟弟万辰。
她也很舍不得小海这个亲弟弟,夸他有出息,能去上军校,以后成为一名技术军官。小海回学校学习,也很牵挂姐姐,怕她太辛苦累垮了身体。姐弟俩约好要常来常往,每天通通电话。
多么美好的大团圆结局啊! 故事全部结束了。我说我要把它写成书。
回到北京上班半个月了,整天忙忙碌碌,会议呀,文稿呀,评比呀,调研呀……如林立的钢筋水泥一般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无论多么繁忙,要把这个故事写成长篇小说的打算始终在心头。
深夜躺在床上,任思绪飘回,一段段摘取、揉和形成着腹稿,一阵阵的冲动经常催我快些落笔。
就在此时,我接到了小海的电话,传送给我又一个意外而震惊的消息。这是关于万星和小海的真正父亲是谁的谜底! “张姨,我们已经给父母立了一座挺气派的墓碑。”
“哦,你们这么快就立好了? ”
“是。不过,张姨,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您。谢谢您以前没有把正信爸爸的实际情况告诉我们,您是善意的隐瞒。我姥爷已经说过,正信爸爸根本不可能……这次修墓穴,我们才发现有个男人每年来这里扫墓。”
“是谁? ”我的血液骤然冲上脑门儿。
“没有见到他人。但是,明年清明节,我们就会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了。他才是我们的父亲。……他现在就在北京,是个退了休的水利工程师。我是从他留在我母亲骨灰盒里的笔记本上知道的……' ‘我简直蒙了! 北京的水利工程师,怎么会跟弱智的九九牵扯到一起? 是她小时候在旧北平上学时的同窗? 还是胡同里玩耍的好伙伴? 不能吧! 没听说有什么男人追到家乡去找她? 后头就模模糊糊听小海说,在他们修建墓穴时,要先捧出骨灰盒,深挖下去一米,里面砌一层砖,浇上水泥,然后封土,在地面以上再修起一米高。开穴后,援朝吃了一惊,说两个木质骨灰盒为何变成了两只大出一倍多的玉石盒? 早年给他们合葬时,援朝跟母亲于莺一起来办理的,两只红木盒子是她们从城里买了带来的。小海探身下去,先捧上一只玉石盒,揭开盖子,发现一只红木盒静静地躺在里面,红木盒的正面镶着正信早年的老照片。他又探身下去,直接揭开另一只玉石盒的盖子,里面红木盒的正面是母亲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而红木盒的下方却压着一个精致的笔记本……
“张姨,您记着龙山后面有一座叫‘黑虎口’的大水库吗? ‘文革’期间有个‘右派’独自在那里看管水库? ‘’”啊! 记起来啦! 没错! 有个‘黑虎口’大水库,水库边上有一排石头工房,当年有一个戴近视镜,长得很帅的工程师被派在那里看守水库! 是他! “
小海说,他把那本日记里其中的一些篇章复印给我寄来了。他说,既然要写书,就要把他母亲的全部人生经历写出来。他说他很理解他的母亲,并且被那日记所记叙的真情所感动。
搁下电话,我踱到阳台,呆望着城市连成一片的各色各样的灯火,心中便飘荡过那座黑黝黝的偌大水库。因为我曾在黄昏时分多次跑到那座水库边上观望水上落日。那水上的落日余晖,在当时我一个小孩子的眼里,都感觉像吃人的老妖怪。几十年以后的今天回想起来,我都吃惊当时怎么会有那样的感觉。
这种怪怪的感觉,大概源于人们关于“黑虎口”水库的传说。这座水库建于1958年,完工的当天,男女老幼敲锣打鼓在水库边庆祝,山间就突然刮来一阵猛烈的旋风,咆哮声如虎啸,天空骤然阴暗,人们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站不住脚,人群大乱,靠水边的人竭力挣扎,却无济于事纷纷落水,并且立刻被漩涡卷入水底。当黑色旋风刮过之后,人群更乱了,各自寻着自己家的人,寻不见的,则高声喊叫高声痛哭。
几天之后的傍晚,那些被卷入水底的人统统浮出水面,横七竖八地漂浮着,整整十具尸体。有老人有小孩,有大姑娘有小伙子,亦有中年男人和女人。落日的血色光芒照着水面,照着这些漂浮的长短尸体,惨兮兮的,活活把两位七旬老翁给吓昏过去。当时人们就渲染出了“水鬼抓人”、“水妖吃人”的恐怖气氛。
这之后,怪事频频发生。每年,这座“黑虎口”水库都要吸进十个人,四季都作怪,三三两两的,一接近水边那条道路,黑旋风立刻席卷而来,刹那间把人卷入水中,下去就上不来,总是在三天后的傍晚,肿胀的尸体才漂浮于水面之上。
连续多年都是如此,老百姓可吓坏了,再也没有人敢靠近这座死亡水库一步,必须要经过此地,也宁愿绕很远的道避开这里。大人们怕小孩子跑到水库边玩,被水库的妖怪掳去,便吓唬小孩子说,只要有人靠近水边,被老妖怪嗅到了人味儿,即使在大白天也会突变为月黑风高,水库水就呜呜作响,那是水底无数冤魂在哀号。他们在水底受熬煎,受寂寞,所以男人招男人,男人招妇人,女人招男人,女人招女人,老人招老人,老人招幼童,金童招玉女……反正是人就往里卷。所以,小孩子们,哪怕最调皮捣蛋的小孩子也不敢靠近那杀人的水库。
十几岁的时候,我胆子很大,很富有冒险精神。越是没人敢去的地方,我越是想去探个究竟。我从不相信水底会有什么捉人的妖怪。
不信是不信,但毕竟每年有十个人死于此水中。我不知道是谁统计出的这个数字,反正附近几个村庄的山民都说自己村子里有人被拉进水库做了冤死鬼。我第一次跑去那里时,没敢太靠近水库边,而是爬到一座山岗上,登山临水,居高临下地小心观望。
那正是一个黄昏,血色夕阳照射的二百八十亩水库一片静默,水面上波澜不起,什么东西都没有,连一片树叶一根水草都望不见。在远处的对岸,绿树葱郁,偶有鸟儿林间飞出,在水库一角的上方小小盘旋一阵儿便飞回林中。难道连鸟儿也知晓水下潜在的危险? 水库在夕阳中很寂寞。
这寂寞令人心情很不愉快,很压仰。
我赶忙逃离。初次探险,毫无发现。没有月黑风高,没有水底呜咽,没有黑旋风翻卷。
也许那次登高远眺距离太远? 几天中,心仍旧蠢蠢欲动,迫切策划和实施一次同那片死亡之水来一次真正的接触,真正的零距离接触。
一个人的胆儿不够,得借个胆儿。我想到九九,她人高马大,关键时刻能冲得上,不退缩,不会出卖同伴,还会拼了性命保护同伴。
再说,她容易邀请,一请,准接受。她事事听我的,绝不置疑。她家里也没有人对她讲关于水库的恐怖传说。
又是一个傍晚,我和九九结伴而去。这回我们没有爬上山岗,而是直闯“黑虎口”水库。夕阳懒洋洋地张开血红色的翅膀,在汪洋之上拂来掠去,还真像老百姓描绘的妖怪一样在水上张牙舞爪,制造出骇人的气氛。九九不知害怕,傻傻地朝前迈着大步,而我却心生胆怯,惟恐也遭掳下水底的厄运,小心翼翼地隐在九九高大的身体后面,硬着头皮往前闯。
山间罕有人至,颇有些阴森恐怖。突然,我发现水库边的树林间伫立着一个头戴草帽,一身灰衣的人,面向水面,衣袖衣襟被风鼓动着。我怀疑那是个稻草人,立在那里吓唬水中妖或是飞鸟的。
九九也看到了。惊呼:鬼! 随即收住脚步,撅着大胖屁股往后拱。
那人转身走来。当他迈步走上被落日的红光照耀的小路上时,他那孤独的冗长身影把黄昏切割为自己的左边和右边。
四周沉寂,只有我和九九的呼吸声,还有那人越走越近的沙沙脚步声。来人越走越近,低着头,好像根本没看到我们的存在。我从九九身后偷窥他,三十多岁,白净斯文,一副深色阔边眼镜,半新的灰色中山服,看样子绝非当地村民。他很瘦削,一脸的阴郁,从我们身边走过时,连瞄一眼我们都没有,就那么幽灵一样直直地走过去。
我们盯住他走到哪里去。在水库边这条小道不远的尽头,是一排深色或浅色石头混砌的工房。他走进中间的一扇小蘸门.一进去.门就紧闭上了。好久好久过去,那扇小蓝门丝毫没有动静,门上方两块玻璃反射着黄紫色的光。
噢,一定是看水库的工人。他独自一人住在那排工房里,到了夜里,对着这深山老林、闹鬼怪的一片黑黢黢的水,听着各种各样由朔风由野兽制造出来的恐怖声音,他不害怕吗? 他不孤独不寂寞吗? 我们站在水库边,傻傻地望着小路尽头的石头房,目光聚焦在那扇小蓝门,看那个神秘的人会不会突然打开门走出来伤害我们。
小蓝门始终没有开启,也没有任何动静,然而,我们身后的水面却突起了巨大的动静,一股强劲的旋风呼啸而来,差点把我和九九抛了起来。天色也阴晦下来,连水库边树林里的鸟儿也惊慌逃离去,丢下被风吹得倒伏一片的枝叶。
不好,妖怪上岸捉人了! 我在那一刻还真信了老百姓的传说。我拉着九九没命地逃离水库边,在跑过那排石房子时,我仿佛看见那座小蓝门的玻璃上映着那个人的“四眼儿”。他在看我们。
我们一路狂奔,直到隐入另一个山坳处,那股旋风就追不上我们了。我们累躺倒在草地上,心还在怦怦乱跳,仿佛相互都听到了这狂乱的心跳声。
打那儿,我再也不敢去水库探什么究竟了。又听村里人说,那个守水库的人是从北京城里下放过来的右派分子,先前是个水利工程师。
再后来,我就离开了家乡。日子一长,那片神秘的死亡水库就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淡去了。到部队以后我读过一本书,书中有解释这种怪现象的片断。其实,那只是一种地理形成的现象。那水库的两头像两个狭窄的壶口,风通过的时候受阻,便会形成强力旋风,由于它的来势凶猛,猝不及防,靠近水的人畜就会被卷进水中淹死。
难道在我离开家乡参军后,九九经常独自一人跑到水库去玩? 不然,她怎么会同那个男人产生男女之情? 关键的是,这一男一女生存在山区中,都为孤独者。还有一个巧合,他俩都是从北京还乡的知识分子。如若有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们相遇,他们就会很容易走到一起去。
一切等到小海把日记寄过来,看了以后就会清楚他们的事情了。
四天之后,我收到了小海的挂号信件,厚厚的用一只大号信封那天下班回家,我泡了一包方便面,坐进沙发就读那些日记。小海只拣了一部分复印了寄来。我一口气把它们读完。这些不连贯的日记,倒也可以从中了解到他们感情发展的起始和心路历程。生离死别,真挚感人,只觉着又是一个人间悲剧。
1969年10月4 日星期三小雨
人说,女人的笑容可以抚慰男人苦难的灵魂。
我看到了。我绝望的心仿佛看见世间生活尚存美好。
我忽然感到,我一个人的落拓寂寞,从此不再是哀怨和苦恼的事。
是上天的安排吗? 当清晨我写好遗书,走到水岸边,最后环视了这片终日不见人烟的荒凉之地,它已经把我折磨到了尽头,它使我精神荒芜直至崩溃。我孤独之至毫无牵挂,决定走进这烟波浩渺的永恒。
天下着凄厉的苦雨,冷酷地把我这求死者的心境浸泡得更加糟糕。平日一派死寂的水面被风雨撕碎。我闭着眼,听风听雨,顿觉心如死灰无法再燃,便任凭风吹雨打,走进冰冷的水中……
突然从身后岸边传来一阵“嗷——嗷——”的嚎叫声,像狼的哀号响彻山谷,在浩渺的水面上空回荡。我受惊一样地后退着跳上岸来,忘却自己已是一个决意告别一切世事的死者,本能地循着叫声望去。一个高高胖胖的妇女站在灌木丛中,直朝着我吼叫。
啊,她看见我在做什么了。她拼命大吼,她唤醒了我。她为什么要拉我回到这个讨厌的.世界? 她想救我。谁要她多管闲事呀! 从来没有人敢来水库边砍柴。她一个人在水岸的灌木丛里砍柴.已经砍了有一人高的大柴堆。她扔下砍柴刀冲我跑过来,揪住我湿漉漉的衣服,气愤地呜里哇啦含糊不清地骂着什么,不由分说拖着我往工房走去,而且准确地把我连拉带扯地扔进那扇蓝色门内——我的宿舍。这排工房其它的门都是倒霉的灰白色。因为我喜欢水,便把我住的这间房的房门涂成了湖蓝色。
她一进门,激动的情绪仍使她表现得如同一头发疯的母狮.一边大叫着,一边从衣箱里往外乱翻乱扔我的衣裳,扔了一大堆.便命令我立刻换上干衣服,并且眼睛直瞪着我一点也不知道回避。
我叫她转过身去,她像听不懂似的冲我傻笑着,刚才那股子狂怒劲儿一下子不见了。她“哈哈——哈哈——”地咧嘴笑,还摇头晃脑挥手跺脚的,我一T…T…~出来了,她不是疯子就是傻子。她的眼神儿表明,她跟正常人不一样。
我对她惟命是从,开始动手脱下湿衣服,只保留一件背心和裤衩。谁料想,她扑过来就伸手扯我的湿背心和湿裤衩,我使劲躲闪,她力气出奇的大,把我往她胳窝里一夹,扔到床上,生拉硬扯地为我剥去了湿内衣,简直是吓人的暴力。我扯下蚊帐盖住身体,她甩头去用暖瓶里的温水蘸湿毛巾,拧干了,回头过来一把扯走蚊帐,为我擦起身来,嘴里叽里咕噜不停地数落我,语无伦次,但我听出她在骂我“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去自杀”、“不像个大人”、“会感冒发烧”,好像还说我不如什么人那么听话。
她真的挺怪癖,为我擦完身以后,还把鼻子凑过来闻着。又闻那些湿衣服,好像又闻到房间里有什么她不喜欢的味道儿,就满屋子乱转翻找着什么东西,最后干脆把房门和玻璃窗统统敞开了。我指指她身上,意思是她身上也穿着湿衣服,请她找件我的外衣换一下。她一愣,就突然大喊大叫地跑出去,冲进雨雾。我赶忙换好干衣裳,站在门边望着她张牙舞爪地跑进灌木丛,一忽儿钻出来,手里举着一件白色透明雨衣,呵呵笑着跑了回来。
她真的是傻女。可她却是个心藏大善的傻女。她整个上午在为我收拾屋子,烧开水,洗那些脏衣服,又为我做了午饭。我惊叹,一个精神有问题的傻女人竟可以把家务事做得这么好这么认真。交谈中,我才得知她与她的残废人丈夫相依为命。她的丈夫毫无自理能力,吃喝拉撒睡全靠她照顾。她叫九九。她活得更艰难,更不容易。她来水库边砍柴为了准备过冬的柴禾。
她救了我的命。她关心安慰了我。
快近中午的时候,她慌张张地跳起来要走,说要赶紧挑柴下她砍得柴太多,我帮着她捆成了两大捆。她得意地告诉我,其它地方的柴禾都被妇女们砍光了,只有这个地方没人敢来,所以柴禾也就取之不竭。
她走了。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她挑起两大捆柴禾,甩甩头发,迈着大步离去了。
今夜,我又一个人孤独地睡在小床上,白天那善良、勤劳又坚强的傻女九九,啊,她有时候又显得比聪明人更聪明,始终在我的脑海中闪现。
她明天还会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