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动红荷 作者:张丽-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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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天还会来吗?
第二十六章
看水库的男人有写日记的习惯。也许常年孤独一人对着一大片沉寂的水库和四周叠嶂的群山,没有人可以与之交流,那就只有在寂寞的长夜里以记叙事情的方式来释放他的情感,所以他的日记写得特别详细。
1969年10月5 日 星期四 晴
九九今天清晨又来水库边砍柴了。她上山真早。我六点钟出门巡库时,她已经砍了很多柴。
昨夜过去,在今晨清新的山风和空气中,我一阵惭愧,自嘲昨天为何做自杀那等蠢事。连她这样弱智的女人都能承受艰难生活的重负,都能担起照顾另一个残疾人的责任,我可是一个大男人啊!
今晨见到她,心情特别好。不再怜悯自己心底小不然的悲哀。我同我的救命恩人打了声招呼,她直起腰,抹着脸上的汗水,大声喊着“您早哪”,我这才注意到她操一口地道的京腔,在北京工作了十几年的我,对这种地道京腔是非常熟悉的。
一种风雨他乡遇故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无以感谢她。能帮她干点力气活儿也算对她的报答吧。我跳进灌木林,从她手中接过砍刀。开始她不肯让我干这样的体力活,说我干不来。经我的一番坚持,她才笑着退到一边去。当我砍了一大堆柴,估计够她担得动的了,就停了下来。回身找她时,却不见她的影子。
我埋头捆好柴火。这时听她从工房那里大声喊叫,好像喊我吃早饭。我回到宿舍,闻到了小米粥的香味儿,三屉桌上放着一盘刚煎好的鸡蛋。九九就站在那里憨憨地笑着。我叫她一起吃,她说她在家吃了早饭并且喂饱了丈夫才出来砍柴的。她催我快吃,她就坐在床沿上,小孩子一样地悠荡着两条腿,笑呵呵地盯着我吃饭。
一种几年来从未有过的温暖包围周身,我的眼泪不争气地哗哗流下来。她吃惊地说你为什么哭了啊,是饭不好吃吗? 我呜咽着说好吃好吃。我每天只是白开水凉馒头成菜疙瘩头。
今天上午,九九的柴火足够担下山的了,我们就有时间在工房宿舍里聊天。
她看来也很孤单,除了陪伴她的丈夫,她在村庄里没有一个朋友。她说村里人叫她“彪子嫂”,不愿多跟她讲话。
九九自始至终脸上挂着笑容,有时还呵呵笑出声来。她让我产生一种亲近感。
我像一个长期没有讲话没有聆听的聋哑人忽然能够表达心事一般,抓住九九这位听众,滔滔不绝地叙述我的不幸我的烦恼我的痛苦,如何被打成“右派”分子,妻子如何跟我划清界限离了婚,如何被押送到这里来守水库报汛情,如何忍受这孤独难熬的日日夜夜,如何看不到事业和生活的前途啦等等,好像把积郁心中的苦水统统都倒出来了。
令我出奇感动的是,九九是绝对的好听众。她很耐心地听,只是听到我认为自己最悲苦的片断,她也不哭,照例呵呵笑着,虽说跟正常人的表现不一样,但在我看来却是那么自然、真挚,毫不造作。
其实,只要有这么一个人愿意耐心地聆听,并给我那么一点点阳光般的笑脸,心中就能滋养出一点点坚强一点点甜蜜,便能够化解人… 生旅途中遭遇和积压的苦涩。
很快就到了上午十一点钟,她急忙挑着柴禾下山,赶着回家给她丈夫做饭、洗身、洗尿布。
望着她负重蹒跚的背影,我突然心生怜香惜玉的感觉。
明早我要早起替她把柴禾砍好,捆好。
还有,明天下午要出山一趟,去公社驻地的大供销社买点茶叶、水果糖、瓜子、饼干,再买点水果回来。
我俩再在一起聊天时,不能让九九喝白开水呀!
1969年10月6 日 星期五 晴
今晨九九来时,我已把两大捆柴禾背回到宿舍门前。
整个上午,九九给我包饺子吃。三年没吃到水饺了,年三十也没有吃上,我一个人不会弄,也没有心情炒菜,几个年三十晚上都是泡饼干吃。
包饺子的全部材料,面、肉、菜、虾米皮,连擀皮的小擀杖都是九九从自己家揣来的。我不知道有多感动! 九九的心地多么善良啊! 她对我这样一个独居山中的“右派”分子一点都不歧视,而是给予同情,给予帮助。
不到十点钟,我就迫不及待地烧开了水,煮熟了九九包好的一百个饺子。啊,九九包的饺子真香! 我一口气吃了六十多个,九九只尝了几个,说余下的留着给我晚上吃。
洗干净碗筷,我们坐到门前草地上休息。九九指着眼前的一块平地说,这儿可以种菜,那儿可以种花。
野山菊在秋草中摇曳着点点紫红点点浅黄,以往我没有发现这些花草如此生动,当同九九坐在一起时,我才发现了它们的美丽。
今天过得真快乐!
中午吃得很饱。晚上又吃了饺子。吃饱了,就犯困。今晚我要早睡了。
1969年10月7 日 星期六 阴
傍晚小雨阴雨的暗夜提前到来。淅淅沥沥的毛毛山雨打破了明镜一般的水面。
九九上午就说下午一定有雨。真的有雨。她从家里带来了几样菜籽,我们一起种在了门前那块空地里。九九说,刚种下的种籽,如果能恰逢一场雨水,用不了几天就有嫩绿的小芽儿拱出地皮了。
望着细雨点点滋润了那片新开辟的菜地,我这久已荒芜的心田仿佛亦如这片渴盼甘露的田地,也一点点的被滋润了。我突然感觉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了。
这位记日记的看水库的男人,不知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一个被贬到深山水库,远离人群,孤独驻守的水利工程师,而且还戴着“右派”的帽子。政治生命丧失了前途,事业无从施展,生活失去意义,精神濒于崩溃。在他经受不住孤苦磨难,绝望地走向“吃人水库”
的深处之际,九九恰巧遇见,便拯救了他。救了他,又开始同情他,关心他,帮助他。他们的相遇是这样的。他们的缘分,他们的故事,也就从此开始了。
数百篇日记,浸透了工程师的情感眼泪,被善良女子所关爱的感动,被不知愁苦的“快乐天使”的生活态度唤起的勇气,两个苦难生活中的男女演绎的一段凄美爱情,以及九九离世后留给他的痛彻心肺的无尽悲苦。
九九突然闯入了这片寂静的深山库区,闯入了他的孤苦生活。
晨曦有了温暖之色,他对她也有着不可言语的依赖。
他曾在日记中对九九倾诉心声。“每天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只要你一出现,阳光就更灿烂的照耀,这世界就更温暖,不再凄冷。即使在你离去后的下午、黄昏、深夜,一切都变得美好、宁静、诗意。午后的太阳光倾泻下来,辽阔的水面波光粼粼,偶有风儿和飞鸟掠过、惊起的鱼儿纷纷跃出水面。黄昏的夕阳把水面变成了不透明的浓重色彩,像男子汉掷地有声的诺言。深夜的月光静静地洒在水面之上,洒在灌木林之上,也洒在门前那绿油油的菜田之上。我独自躺在以往感觉如墓穴般窒息而今感觉如家的小房子里,嗅着你留下的气息,听着山野中以往令人恐惧的野兽嗥叫声,以及狂风弄出的各种声响,却能安然入睡。想黑夜快过去,黎明来临时,我的善良的天使就会飞到我身边……”
他称她天使,善良的天使。她救了他,给他最朴实最真诚的抚慰。
她绝对是使他复活再生的高尚天使。别看这天使不懂也无暇那种花前月下的浪漫,她只会帮他做一些洗衣煮饭收拾屋子之类的农村妇女都会做的家务活,只会在那房前屋后种瓜种豆,还把大宅荷池中的红荷,搬种到了水库边儿上,繁衍了一大片,如同在一个冷色调的男性世界里点缀上了暖色调的女性妩媚。他们两人经常在捆好柴禾以后,并肩坐在水库边儿上,欣赏着那片动人的红荷。她给他带来了一片光明与温暖。她改变了他眼前的那个世界。
……
九九,在夏荷飘香的那些早晨,我俩坐在水边歇息。我们常常能看到有美丽的白天鹅飞来,一雌一雄,幽静安详地在水中游荡。我们把饼干渣抛撒给它们,它们就欢快地叫着向我们游过来。
突然有鱼从荷叶底下跃起,我们就扑过去抓。啊,你熬的鱼汤真好喝! 九九,你的笑声总是那么爽朗。在这笑声中,世间的一切烦恼和痛苦屈辱都会像一阵风一样,吹过便安宁了。
九九,在你那么不幸的生活中,竟能永远绽放笑容。你那阳光般的笑容,一脸的幸福洋溢,很难与你的生活状况联系在一起。
别以为男人昂藏七尺,心应比女人心宽阔,其实那好多都是装出来的。在你面前,我真的很惭愧。我就像一个贫穷的乞丐。一天天积攒着你给我的每一个眼神和微笑。不知愁苦的你总是一副悠然的姿态,从不诉苦,也从不抱怨。
九九,我不能要求你每天都来照顾我的生活,照顾我的心情。
我想让你这样,但我知道这完全不切实际。正信他比我更需要你,离开你一天,他就无法生存。我起码有手有脚有双眼,我只是心理脆弱。
只有看到你,我才觉得有阳光有温暖。看不到你,好像太阳就没有了。
关于这两个困境中挣扎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何以发展到亲密无间,男人的日记中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记叙。然而,对九九两次怀孕两次生产,男人有记叙。
幸好他留下了这些日记,这对于最后搞清楚万星和王小海的身世起到了准确无误的证实的作用。九九在两次生产前都被我姥娘圈在大宅内,前前后后都有那么好几个月没有到山中水库与那男人相见。这几个月,对他来说,既是煎熬又是期盼。
在他的一篇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话:
……九九,上个月我从公社买回来的两只奶羊能吃能喝能下奶。我让它们住进我的房间,天天瞅着它们,给它们喂米汤喂花生饼。曾经听你说,羊奶对婴儿和因残废不能活动的人最有营养,好消化,不上火。
你爱干净,闻不得一点异味,那就让我来养这两只奶羊吧。无论是新生婴儿还是正信和你,都需要这羊奶补身体。我只能为你们做这么点事。
但愿这次生个儿子! 如果是男孩儿,也许人们会考虑给你们留在身边养活。
这样,儿子的命运就不会像他姐姐那么悲惨,不知被送与何方。你曾说你会想办法把这个孩子护住,不允许任何人抱走,要自己把他养大成人。我相信你可以做个好母亲,把他养大。别人都认定你是傻女人,不可能会养活孩子,可我相信你行。你侍候正信二十几年,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做到你这样的极致! 那年,女儿被别人抱走了。我知道你没有反抗。你对任何接近你身边的人都抱有一种感恩态度,都是甘心情愿地惟命是从。
那时候我很难过很冲动,想冲下山去找她们要回我们的女儿,不让你们养,我可以在这山中水库边把孩子养大,再辛苦也要把她养大。养大后,把她送到你和正信身边,你们两个可怜的人到了晚年,就由女儿替我去照顾你们,陪伴你们,为你们养老送终。
你拉住我歇斯底里地只是叫着“他们打——他们打——”我很清楚那是什么样的恶果。我的露面无异于是一个“右派”“大流氓”
跳出来自投罗网,让女人们的唾沫星子淹死,让男人们手中的铁锹镐头拍成肉泥,可我不在乎! 骨肉分离痛不欲生还不如去死!
我像只发狂的野兽冲往山下,九九你疾追狂喊“我还有正信——‘我只要正信——我养活正信——”听到你的这番叫喊,我一头栽倒路上,任眼泪疯狂流出,又任它被风吹干。我心疼得无法站起来,真正体会到了“有一种爱情叫做残酷”
这句话的苦涩滋味。内疚、痛苦、酸涩、无奈。
等待你的消息,又如魔咒般地来折磨我了。白天尚可以支撑,到了夜晚我就面临崩溃。月亮下面,我虔诚地对着苍山对着冷水祈祷,保佑你们母子平安! 这一次,我们会不会又面临骨肉分离的不幸呢? 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忐忑不安。与上次你临产一样,我重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我在内心千万次地谴责自己,没有在你执拗地想要小孩子的时候,清醒地去拒绝你,去给你解释清楚现实的无情与残酷。你时常在大街上追着别人的小孩子,又喜欢又羡慕。我也接近不惑之年,何不希望身边有一个天使般的女儿和一个聪明刚强的儿子! 我们都是凡人。我们的血肉之躯与所有人类没有什么两样。
在这一方面,你也是健全的。可是我们的处境却有异于那些幸福之人。我一直痛恨我的过错,我无法对你负任何责任,还会给你带来羞辱与灾难! 可是,每当回忆起我们的第一次,我又会把自己的这一悔恨转变为宽慰与自我原谅。强烈的太阳光下,山中寂静无人,在宽阔的水库堤坝上,有一方被巨松遮阳,温热平坦……真正的光天化日之下,我让三十五岁的你第一次做了真正的女人。那日你留在堤坝上的那朵鲜艳耀目的处女之血花,让我对你生出了无比的怜爱,也让我忘记了自己的不道德,反而觉着应该让你体验到做真正女人的愉悦与幸福。
时而自责时而自慰,我就是整日在这种矛盾与悔恨的苦恼中煎熬。这种痛苦煎熬最终带给我的仍是摆脱不掉的深深的内疚。
……
读着这个男人发自心底的忧伤,在痛苦煎熬中为自己新生儿的命运担心,却读不出半点做父亲的喜悦,这真正地令我产生了一种宿命的悲哀。他的矛盾心情,他的无可奈何,他的孤立无援,混杂着他的溃的泪水淹没了他的整个世界。而接着读下去,关于九九突然逝去写下的那些泣血文字,简直让我悲不能抑,泪流满面。
……
我每日蹲在半山腰的矮灌木丛中,怕被任何人发现,一边诅咒着太阳的毒辣,一边心疼地望着满身汗水的你担着沉重的水桶蹒跚而过。我想趁没人看见的时候跳出灌木丛去为你擦一把汗,替你挑上那么一段路,好让你喘口气,可来来往往人太多,我始终没有瞅上个空子。
那个太阳最最毒辣的午后,我藏身灌木丛中等着看你,直等到半下午也没见着你的身影。九九,连日来的繁重抗旱大会战,实在太辛苦你了。你除了在烈日下担水,还要回家为正信忙碌。
别人歇息,你不能。别人会偷闲,你不会。我痛恨自己无法帮你分担几分劳累。
藏身灌木丛一直至傍晚,人们收工三三两两下山而去,我都从他们的谈话中偷听到了你的死讯! 人们都以无比同情怜悯,忧伤而感念的语气语调,哀叹着你的离去! 听到噩耗的那一瞬间,我像被电击倒一般,把脸埋在草丛间,压抑住就要爆发的悲鸣。
挨到天黑,我不顾一切地跑下山去,避开村民摸进村去,在一座紧挨一座的黑黝黝的破房子中寻找你家的大宅。我夜里跑进村打听就是不相信你已经死了。
你是那么健壮,你能够担负生活中所有的苦累和不幸! 我绝不相信你就这么走了,一句话不给我留下就走啦! 终于望见了大宅,还没有靠近去,我就听见从那高墙里传出的男人一阵比一阵更凄厉的哀号,时而尖锐,时而嘶哑,时而无能为力,如诉如泣,穿透夜幕,在村庄上空回荡,回荡……
这是悲伤欲绝的正信。他比我更加离不开你。你真的走了,九九! 我强压住悲痛,跌跌撞撞跑回山里。正信可以放声哀号,而我却需要逃到无人的深山才可以放声痛哭! 你意外地离去,正像当年你意外地出现。难道命运注定我们要这样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