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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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许多事你们都不晓得。我现在又要说老话了。有一年爹被派做大足县的典史,那时我才五岁多,你们都没有出世。爹妈带着我和你们大姐到了那里。当时那一带地方不太平,爹每夜都要出去守城,回来时总在一点钟以后。我们在家里等他回来才睡。那时候我已经被家人称为懂事的人。每夜我嗑着松子或者瓜子一搭一搭地跟妈谈话。妈要我发狠读书,给她争一口气,她又含着眼泪把她嫁到我们家来做媳妇所受的气一一告诉我。我那时候或者陪着她流眼泪,或者把她逗笑了才罢。我说我要发狠读书,只要将来做了八府巡按,妈也就可以扬眉吐气了。我此后果然用功读书。妈才渐渐地把愁肠放开。又过了几个月,省上另委一个人来接爹的事。我们临行时妈又含着眼泪把爹的痛苦一一告诉我。这时妈肚子里头怀着二弟已经有七八个月了。爹很着急,怕她在路上辛苦,但是没有法子,不能不走。回省不到两个月就把二弟你生出来。第二年爹以过班知县的身份进京引见去了。妈在家里日夜焦急地等着,后来三弟你就出世。这时爹在北京因验看被驳,陷居京城,消息传来,爷爷时常发气,家里的人也不时揶揄。妈心里非常难过,只有我和你们大姐在旁边安慰她。她每接到爹的信总要流一两天的眼泪。一直到后来接到爹的信说‘已经引见中秋后回家’,她才深深地叹一口气,算是放了心,可是气已经受够了。总之,妈嫁到我们家里,一直到死,并没有享过福。她那样爱我,期望我,我究竟拿什么来报答她呢?……为了妈我就是牺牲一切,就是把我的前程完全牺牲,我也甘愿。只要使弟妹们长大,好好地做人,替爹妈争口气,我一生的志愿也就实现了。……”
觉新说到这里便从衣袋里摸出手帕揩脸上的泪痕。“大哥,你不要难过,我们了解你,”把脸藏在杂志后面的觉民说。
觉慧让眼泪流了下来,但是他马上又止住了泪。他心里想:“过去的事就让它埋葬了罢!为什么还要挖开过去的坟墓?”但是他却不能不为他的亡故的父母悲伤。
“三弟,你刚才念的话很不错。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我只是一个劳动者。我穿着自己的围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厂里,做自己的工作。”觉新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望着觉慧凄凉地笑了笑,接着又说;“然而我却是一个没有自己的幸福的劳动者,我——”他刚说了一个“我”字,忽然听见窗外的咳嗽声,便现出惊惶的神情,改变了语调低声对觉慧说:“爷爷来了,怎么办?”
觉慧稍微现出吃惊的样子,但是马上又安静了。他淡淡地说:“有什么要紧?他又不会吃人。”
果然高老太爷揭起门帘走了进来,仆人苏福跟在他后面,在门口站住了。房里的四个人都站起来招呼他。觉民还把藤椅让给他坐。
“你们都在这儿!”高老太爷的暗黄色的脸上现出了笑容,大概因为心里高兴,相貌也显得亲切了。他温和地说:“你们可以回去了,今天‘团年’,大家早点回家罢。”他在窗前的藤椅上坐下去。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说:“新儿,我要买点东西,你跟我去看看。”他等觉新应了一声,便推开门帘,举起他那穿棉鞋的脚跨出了门槛。觉新和苏福也跟着出去了。觉民看见祖父出去了,便对着觉慧伸出舌头,笑道:“他果然把你的事忘记了。”
“如果我像大哥那样服从,恐怕会永远关在家里,”觉慧接口说;“其实我已经上当了。爷爷发气,不过是一会儿的事。事情一过,他把什么都忘记了。他哪儿还记得我在家里过那种痛苦的幽禁生活?……我们回去罢,不必等大哥了,横竖他坐轿子回去。我们早些走,免得再碰见爷爷。”
“好罢,”觉民答应了一声,又回头问剑云道:“你走不走?”
“我也要回去,我跟你们一路走。”
三个人一道走了出来。
在路上觉慧很兴奋。他把过去的坟墓又深深地封闭了。他想着:
“我是青年,我不是畸人,我不是愚人,我要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他又为不是大哥的自己十分庆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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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天黑了。在高家,堂屋里除了一盏刚刚换上一百支烛光灯泡的电灯外,还有一盏悬在中梁上的燃清油的长明灯,一盏煤油大挂灯,和四个绘上人物的玻璃宫灯。各样颜色的灯光,不仅把壁上的画屏和神龛上穿戴清代朝服的高家历代祖先的画像照得非常明亮,连方块砖铺砌的土地的接痕也看得很清楚。
正是吃年饭的时候。两张大圆桌摆在堂屋中间,桌上整齐地放着象牙筷子,和银制的杯匙、碟子。每个碟子下面压着一张红纸条,写上各人的称呼,如“老太爷”“陈姨太”之类。每张桌子旁边各站三个仆人:两个斟酒,一个上菜。各房的女佣、丫头等等也都在旁边伺候。一道菜来。从厨房端到堂屋外面左上房的窗下,放在那张摆着一盏明角灯(又叫做琉璃灯)的方桌上,然后由年纪较大的女佣端进去,递给仆人苏福和赵升,端上桌去。
八碟冷菜和两碟瓜子、杏仁摆上桌子以后,主人们大大小小集在堂屋里面,由高老太爷领头,说声入座,各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很快地就坐齐了。
上面一桌坐的全是长辈,按次序数下去,是老太爷,陈姨太,大太太周氏,三老爷克明和三太太张氏,四老爷克安和四太太王氏,五老爷克定和五太太沈氏,另外还有一个客人就是觉新们的姑母张太太,恰恰是十个人。下面的一桌坐的是觉新和他的弟妹们,加上觉新的妻子李瑞珏和琴小姐一共是十二个:男的是觉字辈,有长房的觉新,觉民,觉慧,三房的觉英,四房的觉群和觉世;女的是淑字辈,有长房的淑华,三房的淑英,四房的淑芬和五房的淑贞,年纪算淑英最大,十五岁,淑贞十二岁,淑芬最小,只有七岁。这都是照旧历算的。还有三房的觉人和四房的觉先、淑芳,都还太小,不能入座。觉新的孩子海臣是上了桌子的,老太爷希望在这里吃年饭的应当有四代人,所以叫觉新夫妇把海臣也带上桌子来,就让他坐在瑞珏的怀里随便吃一点菜,坐一些时候。老太爷端起酒杯,向四座一看,看见堂屋里挤满了人,到处都是笑脸,知道自己有这样多的子孙,明白他的“四世同堂”的希望已经实现,于是脸上浮出了满足的微笑,喝了一大口酒。他又抬起眼去望下面的一桌,看见年轻的一代人正在欢乐地谈笑吃酒。这里在叫“拿酒来!”那里在叫“先给我斟!”都是新鲜的、清脆的声音。两个仆人袁成和文德拿着小酒壶四处跑。“你们少吃点酒,看吃醉了!还是多吃菜罢!”老太爷带笑地叫起来。他听见那张桌上的觉新的应声,不觉又端起酒杯,带着愉快、轻松的心情呷了一口酒。这时桌子上的酒杯都举了起来,但是又随着老太爷的杯子放回到桌上。在这张桌上除了老太爷外,大家端端正正地坐着。老太爷举筷,大家跟着举筷,他的筷子放下,大家的筷子也跟着放下。偶尔有一两个人谈话,都是短短的两三句。略带酒意的老太爷觉察到这种情形,便说:“你们不要这样拘束,大家有说有笑才好。你们看他们那一桌多热闹。我们这一桌清清静静的。都是自家人,不要拘束啊。”他举起酒杯,把杯里的余酒喝完,又说:“你们看,我今晚上这样高兴!”他又含笑对克定说:“你年轻,团年多吃两杯,也不要紧。”他吩咐李贵和高忠:“你们多给姑太太、老爷、太太们斟酒嘛!”老太爷的这种不寻常的高兴给这张桌子上带来一点生气,于是克安和克定、王氏和陈姨太先后搳起拳来,大口地喝着酒,筷子也动得勤了。
老太爷看见眼前许多兴奋的发红的脸,听见搳拳行令的欢笑声,心里更快活,又把刚才斟满的一杯酒端起,微微呷了一口。过去的事开始来到他的心头。他想:他从前怎样苦学出身,得到功名,做了多年的官,造就了这一份大家业,广置了田产,修建了房屋,又生了这些儿女和这许多孙儿、孙女和重孙。一家人读书知礼,事事如意,像这样兴盛、发达下去,再过一两代他们高家不知道会变成一个怎样繁盛的大家庭。……他这样想着,不觉得意地微笑了,又喝了一大口酒,便把酒杯放下说:“我不吃了,我吃了两杯酒就会醉的。你们多吃点不要紧。”他又吩咐:“多给姑太太、老爷、太太们斟酒。”
在下面一桌,在年轻一代人的席上,的确如祖父所说,是热闹多了。筷子的往来差不多没有停止过。一盆菜端上来,不多几时就只剩下了空盆,年纪较小的觉群和觉世因为挟菜不方便,便跪在椅子上,放下筷子,换了调羹来使用。
“像这样子抢菜是不行的,我们抢不过你们男子家。你们看爷爷他们那一桌多斯文,你们吃得这样快,哪儿还像在吃年饭!”觉新的妻子李瑞珏笑着说,她已经把海臣放下去叫何嫂带到外面去了。
四房的仆人赵升刚刚端上来一盆烩鲍鱼片,十三岁的觉英挟了一块放在嘴里,他听见瑞珏的话便笑起来,连忙放下筷子说:“大嫂说得真可怜!我们不要吃了,多少剩一点给她罢。”于是全桌的人都放下筷子笑了。坐在瑞珏的斜对面的觉慧便站起来把盆子往她面前一推,笑着说:“大嫂,这一盆就请你一个人吃。”
瑞珏看见一桌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不觉微微红了脸,把盆子向觉慧面前一推说:“多谢你这番好意。不过我自来不喜欢海味,还是请你代吃罢。”
“不行!不能代。你不吃,要罚酒,”觉慧站起来说道。
“好,大嫂该罚酒,”大家附和着说。
瑞珏等到众人的声音静下去以后,才慢慢辩解地说:“我为什么该罚酒?你们高兴吃酒,不如另外想一个吃酒的办法。我们还是行酒令罢。”
“好,我赞成,”觉新首先附和道。
“行什么令?”坐在瑞珏下边的琴问道。
“我房里有签。喊鸣凤把签筒拿来罢,”瑞珏这样提议。
“我想不必去拿签筒,就行个简单的令好了,”觉民表示他的意见。
“那么就行飞花令,”琴抢着说。
“我不来,”八岁的觉群嚷道。
“我也不会,”淑芬像大人似地正经地说。
“哪个要你们来!好,五弟、六妹、六弟都不算。我们九个人来,”瑞珏接口道。
这时觉慧把一根筷子落在地上,袁成连忙拾起揩干净送来。他接了放在桌上,正要说话,看见众人都赞成琴的提议,也就不开口了。
“那么让我先说。三表弟,你先吃酒!”琴一面说,一面望着觉慧微笑。
“为什么该我吃酒?你连什么也没有说,”觉慧用手盖着酒杯。
“你不管,你只管吃酒好了。……我说的是‘出门俱是看花人’。你看是不是该你吃酒!”
众人依次序数过去,中间除开淑芬、觉世、觉群三个不算,数到花字恰是觉慧,于是都叫起来:“该你吃酒。”
“你们作弄我。我不吃!”觉慧摇头说。
“不行,三弟,你非吃不可。酒令严如军令,是不能违抗的,”瑞珏催促道。
觉慧只得喝了一大口酒。他的脸上立刻现出了笑容,他得意地对琴说:“现在该你吃酒了。——春风桃李花开日。”从觉慧数起,数到第五个果然是琴。于是琴默默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说了一句“桃花乱落如红雨”,该坐在她下边的淑英吃酒。淑英说一句“落花时节又逢君”,又该下边的淑华吃酒。淑华想了想,说了一句“若待上林花似锦”,数下去,除开淑芬、觉群等三人不算,数过淑贞、觉英、觉慧,恰恰数到觉民。于是觉民吃了酒,说了一句“桃花潭水深千尺”。接着觉新吃了酒,说句“赏花归去马蹄香”,该瑞珏吃酒。瑞珏说:“去年花里逢君别,”又该淑英接下去,淑英吃了酒顺口说:“今日花开又一年。”这时轮到淑贞了。淑贞带羞地呷了一小口酒,勉强说了一句:“牧童遥指杏花村。”数下去又该瑞珏吃酒,瑞珏笑了笑,说了一句“东风无力百花残”,该觉英吃酒。觉英端起杯子把里面的余酒吃光了,冲口说出一句“感时花溅泪”。
“不行!不行!五言诗不算数。另外说一句,”瑞珏不依地说。淑华在旁边附和着。但是觉英一定不肯重说。觉慧不耐烦地嚷起来:
“不要行这个酒令了。你们总喜欢拣些感伤的诗句来说,叫人听了不痛快。我说不如行急口令痛快得多。”
“好,我第一个赞成,我就做九纹龙史进,”觉英拍手说,他觉得这是解围的妙法。
急口令终于采用了。瑞珏被推举为令官,在各人认定了自己充当什么人以后,便由令官发问:“什么人会吃酒?”
“豹子头会吃酒,”琴接口道。
“林冲不会吃酒,”做林冲的觉民连忙说。
“什么人会吃酒?”琴接看追问道。
“九纹龙会吃酒,”觉民急急回答。
“史进不会吃酒,”觉英马上接下去。
“什么人会吃酒?”觉民追问道。
“行者会吃酒,”这是觉英的回答。
“武松不会吃酒,”做武松的是觉慧。
“什么人会吃酒?”觉英逼着问道。
“玉麒麟会吃酒,”觉慧一口气说了出来。
“卢俊义不会吃酒,”琴正喝茶,连忙把一口茶吐在地上笑答道。
“什么人会吃酒?”觉慧望着她带笑地追问。
“小旋风会吃酒,”琴望着瑞珏回答道。
“柴进不会吃酒,”瑞珏不慌不忙地接口说。
“什么人会吃酒?”琴一面笑,一面问。
“母夜叉会吃酒,”瑞珏指着觉新正经地回答。
于是满座笑了起来。做母夜叉孙二娘的是觉新,他为了逗引弟妹们发笑,便拣了这个绰号,现在由他的妻子的口里说出来,更引人发笑了。觉新含笑地说:“孙二娘不会吃酒。”他不等瑞珏发问,连忙说:“智多星会吃酒。”
“吴用不会吃酒,”淑英接口说。
“什么人会吃酒?”觉新连忙问道。
“大嫂会吃酒,”淑英不加思索地回答。
满座都笑起来。众人异口同声地叫着:“罚!罚!”淑英只得认错,叫仆人换了一杯热酒,举起杯子呷了一口。众人又继续说下去,愈说愈快,而受罚的人也愈多。愿吃酒的就吃酒,不能吃酒的就用茶代替,他们这些青年男女痛快地笑着,忘记一切地笑着,一直到散席的时候。
散席后大部分的人都有一点醉意。琴跟着她的母亲回家了。本来觉民、觉慧、淑英、淑华几个人曾经怂恿他们的母亲把琴留在这里过新年,但是张太太说家里有事情,终于把琴带回去了。瑞珏要回房去照料海臣。觉新、觉民和淑华都喝多了酒想回屋去睡。这样大家都没有兴致,各人回到自己的房里去了。于是这样一所大公馆又显得很冷静了。堂屋里只剩下几个仆人和女佣在收拾,打扫。
觉慧也有酒意。他觉得脸上发烧,心里发热。他不想睡觉。外面万马奔腾似的爆竹声送进他的耳里。他在房里坐不住,便信步走出去。大厅上冷清清地放着几乘轿子。三四个轿夫坐在门房的门槛上低声闲谈。隔壁几家公馆里的鞭炮声响得更密了。他在大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