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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家-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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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几家公馆里的鞭炮声响得更密了。他在大厅上立了一会儿,便往外面走去。他刚走到大门口,鞭炮声停止了,偶尔有一两个散炮在响,到处都是硫磺气味。大门口依旧悬着一对大的红纸灯笼,里面虽然插着正在燃烧的蜡烛,也不过在地上投下朦胧的红色的光,和一些模糊的影子。 
  街上是一片静寂。爆裂了的鞭炮的残骸凌乱地躺在街心,发散它们的最后的热气。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低微的哭声。 
  “什么人在哭?在这万家欢乐的时候会有人在哭?”觉慧的酒意渐渐消失了,他惊疑地想着。他用眼光仔细地向四面找寻,在右边那口大石缸旁边看见了一团黑影。他带着好奇心走过去。 
  一个讨饭的小孩,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布衣,靠着石缸低声在哭。他埋着头,飘蓬的头发散落在水面上。小孩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看觉慧。觉慧看不清楚小孩的脸。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都不说话。觉慧只听见他自己的急促的呼吸和小孩的低微的哭声。 
  好像有人泼了一瓢冷水在觉慧的脸上。他清楚地听见银圆在衣袋里响。一种奇怪的、似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感情控制了他。他摸出两个半元的银币,放在小孩的润湿的手里,忘了自己地说:“你拿去罢,去找一个暖和的地方。这儿很冷。……这儿冷得很。你看你抖得这样厉害。你拿去买点热的饮食吃也好。” 
  他说完,并不等小孩回答就大步走进公馆里去。他好像做了什么不可告诉人的事一样,连忙逃走了。他走过大门内的天井,黑暗中忽然现出他的大哥的带嘲笑的脸,口里说:“人道主义者。”但是这张脸马上又不见了。他走进二门向大厅走去的时候,静寂中好像有人在他的耳边大声说:“你以为你这样做,你就可以把社会的面目改变吗?你以为你这样做,你就可以使那个小孩一生免掉冻饿吗?……你,你这个伪善的人道主义者!” 
  他恐怖地蒙住耳朵向里面走去,他走进自己的房里,颓然地倒在床上,接连地自语道:“我吃醉了,吃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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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第二天是旧历这一年的最后一天。早晨,觉慧醒得很迟,他睁开眼睛,阳光已经从窗户射进来,把房间照得十分明亮。觉民站在床前含笑地望着他,说: 
  “你看,你昨晚上怎么睡的?” 
  觉慧朝自己身上一看,原来一条棉被压着自己的半个身子。他把棉被掀开,才知道昨夜他没有脱衣服就胡乱地倒在床上睡了。他对觉民笑了笑,便翻身坐起来,觉得阳光刺痛眼睛,用手揉了两下。伺候他们弟兄的老黄妈正捧着面盆走进房来。 
  “昨晚上吃了那么多酒,醉得连衣裳也没有脱就睡了,这样的冷天,很容易着凉。我来给你盖了铺盖。你直伸伸地倒在床上,睡得真香,睡到今天这个时候才起来!”黄妈一个人咕噜地说,不过她的满是皱纹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她常常责备他们,犹如母亲责备儿子。他们知道她的脾气,又知道她真心爱护他们,所以兄弟两个都喜欢她。 
  觉民微笑着,觉慧也忍不住笑了。 
  “黄妈,你真多嘴。吃年饭的时候大家高高兴兴,多吃几杯酒又有什么要紧?啊,我记起来了,昨晚上你站在我旁边老是睁着眼睛凶神恶煞地望着我,弄得我好没趣!逢年过节,你也该把我们放松一点。你比太太还厉害,太太并不怎样管我们,”觉慧带笑地抱怨道,他故意跟她开玩笑。 
  “就是因为太太不大管你们,我才来管你们!”黄妈正在铺床。听见觉慧的最后一句话便回过头来对他说。“我今年五十几岁了。我在公馆里头做了十多年,我亲眼看见你们长大。我服侍你们十多年。你们也看得起我,从来没有骂过我一句半句。我本来老早就想回家去,不过我放心不下。我在公馆里头什么事都看见过。现在真不比从前。我常常想,还是趁早走罢,清水住过了,还来住浑水,太不值得。可是我又舍不得你们。我走了,没有人来照料你们。你们真是两位好少爷,跟过世的太太一样。要是太太还在,看见你们长大了,该多喜欢!还有我们少奶奶,公馆里哪个不喜欢她?你们也要对她好啊!我想太太在天上会好好保佑你们,将来书读好了,做大官,那时节连我这个老婆子也有脸面!” 
  “如果真正做了大官,恐怕就会把你这个老婆子忘在九霄云外了,哪儿还记得起你?”觉慧笑道。 
  “你们不会的。我又不想你们给我什么好处。只要你们读书成名,我就放心了,”她诚恳地说,一双慈祥的眼睛爱怜地望着他们。 
  “黄妈,我们不会忘记你,”觉民说着,便走去用手拍她的肩头。她对他笑了笑,便端了面盆往门外走,刚要跨过门槛,还回过头来说:“今天不要再吃酒了。” 
  “少吃一点也不要紧,”觉慧笑着说,但是她已经走出房间听不见了。 
  “她真好,像她这样的好人在‘底下人’中间实在少见,”觉民看见黄妈去了以后,不觉感动地称赞道。 
  “这真是你的大发见了:原来‘底下人’跟主人一样也有感情,有良心,”觉慧讥讽地说。 
  觉民知道觉慧在讥笑他,便不作声了。他提起脚往外面走。 
  “又到姑妈家去吗?”觉慧在后面大声问。 
  觉民刚跨出门槛,听见觉慧在问,便回过头看他一眼,好像在责备他,但依旧温和地答道:“不,我到花园里走走,你也去吗?”觉慧点着头,便跟着觉民走出来。他们走过觉新的房门口,听见四房的婢女倩儿在里面唤“大少爷”。他们也没有注意,便直往花园走去。 
  “我们还是往右边走罢,我晓得爷爷在梅林里头,”他们刚走进月洞门,觉民这样说,就往右边走去。右边是一带曲折的回廊,靠里是粉白的墙壁,上面嵌了一些大理石的画屏,再过去还有几扇窗户,那是外客厅的;外边是一带石栏杆。栏杆外有一座大的假山,还有一个长条的天井,平时种了些花草;又有一个花台,上面几株牡丹的枯枝勇敢地立在寒冷的空气中,每根枝头上都包扎着棉花。 
  “要这样才好。虽然是枯枝,在寒风里一点儿也不打颤。我们正应该学它的榜样。不要像那小草,霜一来就倒下去枯萎了!”觉慧望着花台发出这样的赞语。 
  “你又在发议论了,”觉民笑着说;“牡丹虽然这样熬过了冬天,发了叶,开了花,然而结果还是逃不掉爷爷的一把剪刀。” 
  “这有什么要紧呢?第二年还不是照样地开出新的花朵!”觉慧热烈地回答道。他们又往前面走了。 
  他们出了回廊,下了石阶,便走进一个天井。天井里堆了一些怪石,高的,低的,做成各种形状,有的像躬腰的老人,有的像咆哮的狮子,有的像长颈的白鹤。他们绕着怪石向前走去,上了石阶,前面却是一带竹篱,中间留了一道小门,刚够一个人出入。他们在门前只看见一片竹林,似乎并没有路,进了这道门,却发见竹林中间有一条羊肠小径。快走完竹林,他们便听见淙淙的水声,原来竹林尽处有一道小溪,水从假山上流下来,很清澈,人可以看见水下面的石子和落叶。一道木桥把他们引到对岸。他们过了桥又走入一个天井。天井中间有一座茅草搭的凉亭。亭前有几株桂树和茶花。穿过这凉亭又是一堵粉白墙壁,左角有一道小门,他们刚转弯,一阵波涛的声音突然送入耳里。 
  他们被引入一带曲折的迷阵似的栏杆,他们弯来弯去走了许久才走出了这个迷阵。前面是一个大坝子,种了许多株高大的松树。松林里就只有风声。他们走到中途,看见右边一处松树比较稀疏,一角红漆的楼窗隐约地现出来。他们走出了松林。前面是一片白亮亮的湖水,湖水好像一弯新月,围抱着对岸,人立在这里望得见湖心亭和弯曲的桥。 
  他们在湖畔立了一会儿,望着微微波动的水面。觉慧还脱不了孩子气,他拾了几块石子往对面掷去。他想把石子掷到对岸,但是石子到了湖心便落下去了。觉民也拾了两三块石子来掷,也掷不过去。虽然湖水在这一段比较窄些,但是离对岸究竟远,石子达不到。 
  “好,不要丢石头了。我们还是到对面去找个地方坐坐,”觉民劝阻觉慧道。两个人便走上窄小的圆拱桥,到了对岸。 
  他们下了桥,前面是一尺多宽的草地,走上石阶,那里有一个大天井,天井里种了几株玉兰树,中间有一条碎石子铺的路,两旁放了八个绿色的瓷凳,再走上一道石阶就到了那所新近油漆过的楼房,除了瓦,全是朱红色,看起来倒鲜艳夺目。檐下挂了一块匾额,上面三个黑色的隶书大字:“晚香楼”。 
  觉民在瓷凳上坐下来,抬起头去看楼前祖父亲笔写的匾额。 
  觉慧一个人在阶上闲步。他望着坐在瓷凳上的哥哥微笑,后来又说:“我们到后面山上去罢。” 
  “多歇一会儿再说,”觉民坐了下去,就不肯起来,他顺口推辞道。 
  “也好,那么我到里头去看看,”觉慧说着便推开门进去。里面的字画和陈设,他素来就不注意,只略略望了望,他就转到后面,登了楼梯到上面去了。 
  楼上原来有人。那是觉新。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人显得很憔悴。 
  “怎么?大哥,你睡在这儿!一个人,静悄悄的!”觉慧惊愕地叫起来。 
  觉新睁开眼睛,看了看觉慧,勉强笑道:“我想躲在这儿休息一会儿。这几天太累了。在自己房里真没有法子安静,这件事要来找你,那件事也要来找你。今晚上又要熬个通夜,还是趁早休息一会儿,免得到时候支持不住。” 
  “刚才倩儿在找你,不晓得有什么事情,”觉慧说。 
  “你没有告诉她我在这儿吧?”觉新连忙问道。 
  “没有。我没有看见她,就只听见她在你屋里喊你。” 
  “好,”觉新放心地说,“我晓得一定是四爸喊我去给他办事情,躲过了也好。” 
  觉慧想,大哥的战略现在改变了。但是他马上又起了一个疑问:像大哥这样地使用战略应付环境敷衍下去,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大哥,你昨晚上吃了不少的酒。你近来爱吃酒,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你的身体并不太好,何苦这样拚命吃酒,吃酒并没有好处!”觉慧想起了这件事便正言规劝他的大哥。他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的人。 
  “你时常笑我的战略,这也就是我的一个战略,”觉新坐起来,苦笑道。“现实压得我太难受了。吃了酒,吃醉了倒觉得日子容易过了。”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我不敢面对生活,我没有勇气。我只好让自己变得糊涂点,可以在遗忘中过日子。” 
  觉慧痛苦地想道: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懦夫,这还有什么办法?他开始怜悯觉新,过后又同情觉新。他本来还想说几句话安慰他的大哥,但是又害怕会引出觉新的更不愉快的话,便住了嘴,打算走下楼去。 
  “三弟,你不要走,”觉慧被觉新唤住了;觉新正经地说: 
  “我还有话问你。” 
  觉慧走回到觉新的面前。觉新望着他,问道:“你看见过梅表姐没有?” 
  “梅表姐?你怎么晓得她上省来了?”觉慧惊讶地问,他想不到觉新会发出这样的问话。“我没有看见她,琴姐见过的。” 
  觉新点了点头,说:“我已经看见她了。这是好几天以前的事情,就在商业场里头,在新发祥门口。”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景。觉慧站在他的面前,不作声,只是望着他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知道他的心情,知道他这个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跟大姨妈一起出来的。大姨妈在铺子里头跟人讲话。 
  她在店门口看衣料。我一眼就看见了她,我几乎要叫出声来。她抬起头也看见了我。她似招呼非招呼地点了点头,又把脸向里头看,我跟着她的脸看去,才看见大姨妈在里头。我不敢走近她身边,我只好远远地站着看她。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把我看了好一会儿。我看见她的嘴唇微微在动,我想她也许要说什么话,谁知道她把头一掉,一句话也不说就走进去了,也不再回头看我一眼。” 
  一阵孩子的笑声闯进楼房里来,但是又静下去了。觉新停了片刻又说下去: 
  “这一次的见面把过去的事情都给我唤起来了。我本来已经忘记了她这个人,你嫂嫂对我是再好不过的,我也很喜欢你嫂嫂。然而现在梅回来了,她使我记起了从前的一切。你说我怎么能够不想她?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是忘不了她的。我很愿意知道她如今的心情。我想她也许会怨恨我,是我负了她。我晓得她嫁了人,又守了寡,回到娘家来跟着大姨妈过活……”他停了停,脸上现出了痛苦和悔恨的表情。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会怨恨你。过了这许久,又经过了这样的变化,谁都会把过去的事忘记的。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要拿过去的事情苦你自己!过去的事情,应该深深埋葬起来。我们只应该看现在,想将来。而且梅表姐也许早就把你忘记了,”觉慧说到最后一句话,心里也明白自己是在说谎。 
  “你不明白,”觉新摇摇头说,“她怎么能够忘记过去的事情?她们女人家最容易记起旧事。如果她的环境好一点,她有一个体贴她的丈夫,那么她也许可以忘记一些,我也就可以放心了。然而命运偏偏作弄她,使她青年居孀,陪着那个顽固的母亲,过那种尼姑庵式的生活。你想我怎么能够安心,我又怎么能够忘记她!但是我多想到她,我又觉得我对不起你嫂嫂。你嫂嫂那样爱我,我还要爱别人。像这样过下去,我会害了两个女人。你想我怎么能够宽恕自己?……现实太痛苦了。我想把我的脑筋弄得糊涂一点,所以我近来常常吃酒。你不晓得,我常常背着人哭,自然在人前我不会哭的。而且酒在短时间以后就失去了它那种麻醉的效力,痛悔便跟着来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懦弱到这步田地,我恨我自己!” 
  觉慧起初想责备觉新:“这都是你自己找来的。你当初为什么不反抗,不把你自己的意见说出来?现在是咎有应得!”但是看见觉新的比流泪更可悲的痛苦的表情,他觉得现在没有理由责备觉新了。他半怜悯半安慰地劝道:“这也有办法解决。只要将来梅表姐另外爱上人,再嫁出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觉新摇摇头苦笑道:“这是做不到的。你真是读新书入了迷。你不睁开眼睛去看看现实的环境。你以为在她那种家庭里,这样的事是可能的吗?不说她的母亲不答应,就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这种想法。” 
  觉慧似乎没有话可说了,他觉得也没有跟觉新争辩的必要。如今在思想上他跟他的大哥是离得愈远了。他的确不能够了解觉新。他想,这样的事既然是正当的,为什么不可以做呢?为了现实的可以改变的环境,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这样的牺牲是不必要的,对谁都没有好处,不过把旧家庭的寿命多延长几时罢了。梅表姐为什么不可以再嫁?大哥既然爱她,为什么又要娶现在的大嫂?娶了大嫂以后为什么又依然想着梅表姐?这一切他似乎了解,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觉得他的确不能够了解了。这个大家庭里面的一切简直是一个复杂的结,他这颗直率的、热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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