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丽塔 作者[美]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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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点或是覆满松软茸草、鲜花盛开的灌木,我于是梦见我重获知觉,梦见我躺卧在期待中。
子夜一时里,旅馆不歇止的夜晚出现了一阵平息。四点左右,走廊的厕所瀑布又开始降落了,接着门也砰砰乱响。
五点刚过,一阵哆哆嗦嗦的独白就从乡间某处或停车场的地方传了过来。其实那并非独白,只是因为讲话人隔几秒钟就停下来(大概是)听另一个小伙子说话,但那另一个声音我听不见,因此,从能听到的那部分看不出任何意义。然而它乏味的语调却引进了黎明,房间已然被淡紫灰色充溢了,几个勤奋的厕所也已经开始工作,一个接一个,叮叮当当;低声哀怨的电梯开始接送起早的上楼客和下楼客,我痛苦地打了几分钟的磕睡,梦见夏洛特是绿水池里的美人鱼,过道里博伊德医生用宏亮的嗓音说:“向您致以早安”,鸟儿在树上忙碌起来,不久洛丽塔打了个哈欠。
陪审团严正的女绅士们!我想过,在我敢于把自己坦露给多洛雷斯·黑兹之前,大概已经是消逝了多少月,甚或多少年;但现在六点时她已大醒,到六点十五分我们就形式上成了情人。我将要告诉你们一件怪事:是她诱惑了我。
听到她第一声清晨的哈欠,我假装优美地侧身睡着。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发现我在她身边而不是在另一张床上会吃惊吗?她会拾起衣服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吗?她会要求立刻带她回拉姆斯代尔——到她母亲床边——或回到营地吗?但我的洛是个爱玩的少女。我感觉到她的眼睛盯着我,当她终于喃喃说出她那可爱的欢笑话语时,我知道她的眼睛一定在笑了。她滚到我这边,温热的褐色头发拂到我的颈骨。
我假装平常醒来的动作。我们静静地躺着。我轻轻抚弄她的头发,我们轻轻地亲吻。她的吻颤动着探寻着,有一种颇富喜剧性的精美,这使我在狂热中困惑地得出结论:她很小就受过一个小同性恋的训练。不可能有一个查理男孩教她那一套。仿佛要看看我是否已经尽兴并学过这一课,她缩回身,观察我。她的脸颊通红,丰满的下唇闪耀着光泽,我马上要崩溃了。就在一瞬间,在一阵粗野的欢快声(性感少女的标志!)中,她将嘴凑到我的耳边——但有好一阵我还是不能悟出她那旱天雷般耳语的真正含意,她笑着,甩开脸上的头发,又说了一遍,渐渐地,当我明白了她的提议是什么时,一种象是生活在崭新的、疯狂般崭新梦幻世界里的奇异感觉便向我涌来,那个世界里一切都可以畅行无阻。我说我不知道她和查理做过的游戏是什么。“你的意思是你从来没——”——她的面容扭曲成一种反感的怀疑,瞪大了眼睛。“你从来没——”她又问起。我乘机朝她挪近。“躺开,行不行啊你,”她说,带着鼻音的哀怨,迅速地将她褐色的肩膀从我唇边移开。(真是古怪——后来很长时间一直如此——她把一切除去亲吻和僵硬的爱的举动之外的抚爱都视为既“缺乏浪漫”又“变态失常”。)“你的意思是,”她现在跪在我的身上,追问道,“你小时候从没做过这事?”
“从没,”我非常诚实地答道。
“好吧,”洛丽塔说,“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吧。”
然而,我不会拿洛丽塔任何冒然的细节叙述让我博学的读者们厌烦。只说我在这个美丽的巧夺天工的少女身上没有感觉出任何美德的蛛迹就够了,现代综合教育、少年风尚、篝火欢宴等等已经将她彻底败坏难以挽回。她把赤裸的行为只看作年轻人秘密世界的一部分,不为成年人所知。成年人为生育而做的却不关她事。我的生活被小洛用精力旺盛、实际又乏味的方式操纵了,仿佛那是一个设计精巧却与我无关、毫无感觉的小机械。虽然她急于用她坚韧的孩子世界影响我,却没有对一个孩子和我的生活之间的矛盾做出任何准备。骄傲阻止她放弃;因为,处在我奇异的困境中,我只能装出更大的愚蠢,任她为所欲为——至少在我不能忍受的时候。但确实,这些都是无关的事;我根本就毫不关心所谓的“性”。
每个人都能想象出兽性的本质。一个更大的欲望引诱我继续:去坚决地确定性感少女危险的魔力。
第30节我必须小心而行了。我必须低声细语。噢你,老练的犯罪报导记者,你,阴郁的老门房,你,一时受人欢迎的警察,你,不幸的名誉退休教授多年为学校增光现在处在孤独的监禁中,靠一个孩子读书给你听!不,绝不,让你们这些小伙子疯狂地爱上我的洛丽塔!如果我是个画家,如果能让“着魔猎人”的经理在一个夏季的日子里精神失常,并委托我用我的壁画去重新装饰他们的餐厅,那么,下面这些就是出现在我脑中的画面,让我列出一些吧:
那里一定有一片湖。在花的火焰中一定有座凉亭。一定有自然的精灵——一只老虎追逐一只天国的鸟儿,令人窒息的蛇缠绕住小猪剥了皮的躯干。一定有一位回教国的君主苏丹,他的脸现出巨大的痛苦(同时又用他做出的抚爱掩饰了),此刻他正帮助一个女奴爬上玛瑙的圆柱。一定有那些光灿灿性腺赤热的珠滴,走上自动点唱机泛乳白光的一边。一定会有作为媒介的所有形式的营地活动,沐浴着阳光划独木舟、跳库兰特舞、梳理卷发。一定有白杨、苹果树、一个郊外的星期天。一定有一个火蛋白石融化在阵阵涟漪的池中,一次最后的震颤,色彩的最后一次涂抹,刺痛的红,剧烈的粉,一声叹息,一个畏缩的孩子。
第31节我努力描述这一切,不是为了此时在我无尽的痛苦中让它们复活,而是为了在那奇异、可怖、疯狂的世界里——性感少女之爱——分出地狱与天堂。兽性和美感交融在一点,那条界线正是我想确定的,但我觉得我彻底失败了。为什么?
根据罗马法典规定,一个女孩子可以在十二岁结婚,此法典被教会采用了,现在在美国的某些州也不声不响地奉行着。十五岁则在任何地方都是合法的。如果一个四十岁的好色之徒,受过牧师的祝福、又灌了一肚子酒、脱下他汗渍的华丽衣饰,一直把他的剑柄插入他年轻的新娘身子里,这毫无过错;在哪个半球都如此。“在这种富于刺激又有节制的环境里(这家监狱图书馆里有本旧书说道),比如圣路易斯,芝加哥和辛辛那提女孩差不多在十二岁末便告成熟了。”多洛雷斯·黑兹出生在离刺激的辛辛那提三百英里远的地方。我只是遵循自然。我是自然忠实的猎犬。那么为什么这种恐惧我不能摆脱掉呢?采过她的花蕊吗?敏感的陪审团女绅士们,我甚至不是她的第一个情人。
第32节她告诉我她是如何失去童贞的。我们吃着无滋无味的面香蕉,受了瘀伤的梨和非常美味的土豆片,这个小东西对我讲述了一切。她流利又毫不连续的诉说伴随着许多滑稽的撅嘴。
当我想到早就注意过,我特别记起了她发“唷!”时那副歪斜的面孔:胶粘的嘴向两边扩张,眼珠朝上转动又习惯地掺杂着可笑的反感、顺从以及对年轻人意志薄弱的容忍。
她惊人的故事从介绍前一年夏天在另一个营地的一位同帐伙伴开始,“精心挑选的”一个人,用她的话说。那位帐篷伙伴(“一个非常不忠诚的人”’“半疯”,“但是个自负的小孩”)教她各种手上的功夫。开始,忠诚的洛拒绝告诉我她的名字。
“是不是格雷斯·安杰尔?”我问。
她摇摇头。不,不是的,是个大人物的女儿。他——“或者是罗斯.卡迈思?”
“不,当然不是。她父亲——”“那么,或许是阿格尼丝·谢里登?”
她叹了口气还是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惊讶起来。
“哎,你怎么会知道这些名字?”
我作了解释。
“好吧,”她说,“她们都坏透了,那学校的一些人,但不是那种坏。如果你一定要知道,她的名字是伊丽莎自·塔尔博特;现在她进了一所豪华的私人学校,她父亲是行政官。”
我怀着一种滑稽的痛苦回想起可怜的夏洛特过去经常在宴会闲谈时将诸如此类的美妙消息介绍给人们说“我女儿去年和塔尔博特家的女孩一道出去徒步旅行……。”
我想知道双方母亲是否听说过这些萨福式的娱乐?
“上帝,不知道,”瘦削的洛叫道,模仿一种畏怯和庆幸,将一只虚情假意颤抖的手压在她的胸前。
然而,我却对异性恋经历感兴趣。十一岁时她刚刚从中西部搬到拉姆斯代尔,就进了六年级。她说“坏透了”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米兰达孪生兄妹多少年一直同睡一张床,唐纳德·司各特,学校里最可笑的男孩儿,和黑兹尔·史密斯在他叔叔的修车厂里干了那事,肯尼思·奈特———最漂亮的一个——则无论何地,无论何时只要有机会,就大事暴露,而且——“让我们转到Q营地,”我说。于是我了解了故事的全部。
巴巴拉·伯克,一个健壮的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女孩儿,比洛大两岁,而且是迄今为止营地最棒的游泳手,她有一条非常奇特的独木船,是她和洛共用的,“因为我是除她以外唯一能达到‘柳树岛’的女孩儿”(一种游泳测验,我猜想)。整个七个月,每天早晨——注意,读者,每个天赐的早晨——巴巴拉和洛都把船弄到“黑玛瑙”或“红玛瑙”(丛林中的两处小湖),查理·霍姆斯帮助她们,他是营地女主人的儿子,年方十三——而且是方圆数里内唯一的一位人类男性(除了一位温顺的全聋老杂务工,和一位时而驾一辆老福特轿车向露营人兜售鸡蛋的农场工人;每天早晨,噢,我的读者,这三个孩子抄近路穿过美丽无邪的森林,那林中充满了青春的象征,露水,鸟鸣,在一片富茂的矮灌木中,洛被留在一边放哨,巴巴拉和那男孩子则在树丛后面交欢。
最初,洛拒绝“尝试那是什么样子”,但好奇心和友爱使她屈服了,很快,她就与巴巴拉轮流奉陪那个默不作声、粗鲁、傲慢而且不知疲倦的查理做了,他的性欲象生红萝卜,他炫耀他收集的一堆迷人的避孕药,那是他从附近第三个湖——面积更大、游人也更多的一个,名为“高潮湖”,根据那座与此同名的沉闷却尚年轻的工业城镇取的名一一里捞出来的。虽然洛丽塔认为这“挺好玩”,而且,“能使人容光焕发”不过我很高兴说明,她对查理的思想和方式还是持极大的轻蔑。她的真情也末被那个卑鄙的色鬼唤醒多少。事实上,我想他是磨损了它,尽管“好玩”。
此时已快十点。欲念衰退了,一种尴尬的灰色感觉经过阴沉、昏暗、神经疼痛的月光的挑动,潜入我的体内,在我的躯干里营营哼唱。褐色的、赤裸的、脆弱的洛,她窄窄的臀对着我,她闷闷不乐的脸对着门镜,她站起来,两手叉腰,两脚(穿着毛茸茸的软头新拖鞋)分开,透过已扎好的卷发,对着镜中的自己蹙眉,老一套,走廊里传来有色仆人工作的咕咕叫声,突然,有一阵轻盈的动作想打开我们的房门。我让洛进浴室去冲个非常必要的肥皂浴。
床上乱七八糟,到处都有炸土豆片的痕迹。她穿上一套两件的海军蓝羊毛衣,又套上件无袖衬衣和一条皱皱巴巴窗格子花裙,但前一件紧紧,话一件又太宽大,当我请求她加快速度时(形势开始使我害泊了),洛恶意地将我那些美妙礼物一把扔进犄角旮旯,仍穿了昨天的长衣。她终于装扮好,我送给她一只美丽的假牛皮新钱包(我偷偷在里面放了不少零钱和两枚亮静静的角币),让她到休息厅给自己买本杂志。
“一分钟之内我就下去,”我说。“如果我是你,亲爱的,我就不和生人说话。”
除了我可怜的小礼品,没有什么要收拾的;但我还是强迫自己拿出一部分非常危险的时间(她去楼下会出什么事吗?)把床整理得象是说明,它是好动的父亲和他假小子式女儿的一个废弃的窝,而不是一个有前科的罪犯和一对老胖娼妓寻欢作乐之地。而后我梳洗完,便叫来鬓发斑白的听差取行李。
一切都好极了。她,坐在休息厅的一张堆满软垫的血红色扶手椅里,沉浸在一本恐怖的电影画报中。一位年龄和我相仿、穿苏格兰粗呢衣服的人(那地方的风格一夜之间变得很有假乡绅气了)正越过他熄灭了的香烟和旧报纸盯着我的洛丽塔看。她穿着白袜和运动鞋,和那身耀眼的方领粉色长裙;—抹疲惫灯光的溅落,显出金黄色在她温热褐色的四肢上。她坐在那儿,两条腿不经意地高高交叉着,她被遮暗的眉眼在宇行间扫描着,不时眨动一下。比尔的妻子在他们初逢以前就从远方为他祈祷过:她实际上曾暗自崇拜过那位年轻的男演员,那时他却正在施沃布杂货店吃圣代。没有什么能比她翘俏的狮子鼻、满脸雀斑或赤裸的脖颈上的紫点更孩子气的了,那是神话里的吸血鬼在她玉颈上饱饮一顿的结果,也没有什么比她的舌头不经意在她肿胀的唇上舔出一点点玫瑰色斑瘀更可爱的了;没有什么比读有关吉尔的文章更无害的了,她是个充满活力的女明星,自己做衣服,还是专修严肃文学的学生;没有什么比柔腻滑洁的躯干上那一丛光润的褐色毛发中的那个部分更天真无邪的了;没有什么更单纯的了——但是,假使那淫恶的人,不管他是谁——想想看,他酷似我的瑞士叔叔古斯塔夫,也是一位透支金额的大崇拜者——知道我的每一根神经仍然涂抹着对她身体的热情而颤响,他会体验到一种多么令人作呕的嫉妒——那身体是一个必夺人魂魄的恶魔乔装成雌性的孩子。
粉猪斯伍恩先生完全确信我妻子没打过电话来吗?他确信。如果她打来,他能否告诉她我们已经出发去克莱尔姨妈家了么?他会的,当然。我付了钱,把洛从椅子上叫起来。
她的眼一直不离杂志上了车。被带到南边的一家所谓咖啡店,她还在看着。噢,她胃口不坏。她吃时甚至还能把杂志放下,但一种奇异的愁容取代了她习惯的快活。我知道小洛可能会非常别扭,因此我鼓起勇气,张嘴笑了笑,等待她的一阵狂风暴雨。我没洗澡,没刮胡子,没排过大便。我的神经嘈闹一片。我不喜欢我的小情人在我试图说几句随便话时又耸肩又撑大鼻孔的样子。菲立斯去缅因和她父母团聚之前知道出事了吗?我面带微笑地问。
“喂,”洛做哭丧的鬼脸说,“我们还是丢掉这个话题吧。”我然后又试着——也失败了,无论我怎么咂唇作响——用公路地图引起她的兴趣。让我提醒我耐心的读者,他们温顺的脾性洛真是应该仿效。我们的目的地,是利坪维尔那座放荡的小城,就在一所假定的医院附近。这目的地本身就是尽善尽美随意挑选的一个(啊,有多少都是如此啊),当我想着如何使整个计划成真,想着等我们看完利坪维尔所有的电影以后会有什么可以成真的发明时,我颤栗害怕了。亨伯特越来越感觉不舒服。那是种非常特殊的感情:一种被压抑的、丑恶的不自然态度,好象我是和刚被我杀死的小人的幽灵坐在一起。
当洛终于要走回车上时,一副痛苦的表情从她脸上掠过。当她在我身边坐下,又掠过一次,意味更深长。毫无疑问,她第二次这么做是为了给我看的。我蠢极了,竟问她怎么回事。“没什么,你这恶棍,”她答道。“你什么?”我问。
她缄口不语。离开了布赖斯地,原来专爱吵闹的洛沉默着。
冷冰冰的惊慌的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