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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谎容-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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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也辞世了。”她很惆怅。
    我与李圣琪唯一相似的地方,就是两个人都寂寥不堪,可惜我们不是真姐妹。
    这时张妈进来,手里挽着一大堆烂布,“小亮,这些都不要了吧,可以丢掉吗?”
    我一看,知道是圣琪换下的衣服,我说:“丢弃吧。”
    张妈走后,圣琪问:“那是你家工人,为什么不叫你小姐。”
    我解释:“因为她从小看我长大,像自己人一般,我情愿做小亮,不做小姐。”
    她点头,似乎明白了一些事。
    她说:“其实,我们不是姐妹,我俩一点血缘关系也无。”
    我微笑,想起母亲嘱咐,我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圣琪笑了。
    她笑起来真好,眼睛眯成一条线,梨涡深深,十分娇媚。
    “你为什么不留下观礼?”
    “你呢,你为何又没有出席?”
    我轻轻答:“母亲的婚礼有什么好看?”
    “讲得对,父亲再婚又关我何事。”我问:“他们快乐吗?”
    “我可以肯定他们乐在其中。”
    我放下心来,“那就很好。”
    “他俩眼中已全无你我。”圣琪悻悻。
    我不接受挑拔,“我同你已经长大,无所谓。”
    她转过身子,我吓一跳。
    她的雪白玉背上有深紫色纹身,自上至下,足足有两尺高,那是一对翅膀,纹得极细极美,栩栩如生,看上去像一对天使翼,随时振翅飞去。
    那么怪异,却那么美丽,我看得呆了。
    我走近,看个仔细,伸手轻轻触摸。
    她懒洋洋问:“没看过纹身?”
    “啊,见过铁锚与美人鱼。”
    “这是我在美国迈亚米南滩找名师所纹。”
    “你爸允许?纹身师傅愿替儿童纹身?”
    “爸不知道,我同你,又怎么好算儿童。”
    “的确有种妖异的美,很痛吧。”
    她不出声,伸个懒腰,回房睡觉。
    张妈在我身边咳嗽一声。
    我轻轻说:“看样子她会在这里住一阵子,张妈,劳驾你。”
    她不出声,这表示她不大愿意,这么些年了,我从没听过张妈说过任何人是或非,她真是难得,可是,我可以猜到她的心意。
    我拍拍她的肩膀。
    有人按铃,原来是邓剑华同学。
    “我到中央图书馆找到这些资料,还借到一本六三年英国出版的——”忽然,他皱下鼻子。
    “什么事?”我问。
    “你没闻到?”
    这是张妈也出来,“小亮,这是什么臭味,如此辛辣?”
    邓剑华在我耳边说了两个字。
    我变色,我说:“请稍等。”
    我跑到客房门口,呼一声推开房门,圣琪正在抽一支烟草,那股臭味直呛到我鼻前,我掩住脸咳嗽。
    我把她拉到卫生间,把她的烟草抢下扔进厕所冲掉。
    我咬牙切齿地说:“李圣琪,这是我的家,我的规矩,你听好了,此处禁烟禁酒禁毒,你如果不满意,可以到别处去住。”
    她瞪着不出声。
    我放开她手臂,打开窗户通气。
    张妈追问:“是什么?”
    我答:“不小心烧着了塑胶。”
    “哟,可要小心呵。”
    “她明白。”
    我把邓剑华送走。
    “那是谁?”他一边张望。
    我没回答:“学校见。”
    撵走了李圣琪,又叫她到什么地方去?
    我与她,应当同舟共济才是。
    忠伯在我身边说:“不如请示太太。”
    “免叫她为难,这一个月内,我们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忠伯想一想,“待我把太太的房门锁上。”
    我进去一看,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放在案头的一只金表已经失踪。
    我走进圣琪房内,“我不见了一只金表,那只表是家母大学毕业那年外公送的礼物,表背刻字,不值钱,我愿意出价三千购回。”
    “你是承继人?”
    我点头,“是,我大学毕业时家母会转赠给我。”
    “那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不放好?”
    我忍无可忍,“我不知道会有闲人。”
    她懒洋洋地说:“好像我在角落鞋盒里见过一只手表。”
    我打开那只鞋盒,看到手表,喜出望外,连忙握在手中,有点心酸。
    “喂,那三千呢?”她追问。
    “你好意思!”
    “喂,手表落在鞋盒里,我不过意外看见,你不可入我罪,我也不是不识字的人,说过话要算数。”
    我只得数给她一千,“欠你两千。”
    她得意洋洋,“谢谢。”
    我回自己房去,不再与她说话,不再理睬她。
    第二天一早上课之前,母亲的电话来了:“你们相处还好吗?”
    我已气得泪盈于睫。
    “今日考英文,你熟读莎士比亚麦克佩斯——”
    “妈妈,你们几时回来?”
    “下个月三号,什么事,可是想念我们?”
    “我要去上学了。”
    考试前,大家围在一起讨论功课,邓剑华却问我:“你家里是什么人?”
    我反问:“为什么你有那么大兴趣?”
    “她好像一个叫田中的日本歌星。”
    我没有回答,走得远远。
    他们眼睛真尖,稍微漂亮别致一点的容貌都烙印在脑海里,记功课又不见那样用心。
    回到家中,张妈用手一指,“看。”
    厨房里蹲着两只小猫,报纸上都是排泄物。
    “野猫,由李小姐捡回来,有大半天了。”
    我坐下,开始头痛。
    “有虱子呢,咬得我整条腿红斑。”
    “她人呢?”
    “出去买猫粮,问我拿了三百元。”
    我同忠伯说:“把猫放进纸箱送到防止虐畜会去,母亲对小动物敏感,闻不得气味。”
    “小亮,这,你不与客人商量?”
    我也有脾气,“快,扔出去喷消毒药水。”我走出厨房。
    忠伯开始收拾猫只猫毛。
    我听得他轻轻说:“屋里本来掉一根针也听得见。”
    张妈说:“要是真姐妹就好了。”
    “……。李先生斯和霭,怎么女儿如此怪异,唉。”
    他拾起纸盒出去了。
    下午,圣琪回来,我去开门,看到她,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张妈在我身后,她手上的杂物通通掉在地上。
    只见圣琪把整个头剃成平头,这还不止,她把陆军装染成深紫色,又换上一身新的黑皮衣裤,妖异无比,耳朵上挂着银色十字架,胸前一只骷髅头。
    她走过厨房,“咦,猫呢?”
    我冷冷答:“我家不准养小动物。”
    她的声音尖起来,“你扔掉它们?你冷血动物。”
    我说:“入乡随俗,李小姐。”
    她冲进房间,嘭一声关上门,我听见玻璃摔破的声音,我想去敲门,被张妈拉住。
    张妈做得对,这是我的家,无论如何我已占了上风,不要与她理论了。
    一方面我也相当沮丧,我同张妈说:“我虽不擅长人际关系,但是一向与同学师长相处和洽,与圣琪却水火不相容,不知是谁的错。”
    张妈说:“也许,她自小在外国长大。”
    “外国长大都是生番?”
    张妈却有见地,“他们自由度较大。”
    那天晚上,张妈做了卤肉面放在客房门口。
    那碗面也真是香喷喷,我看到圣琪打开门,把面取进房内,吃个干净,又把空碗筷递出来。
    我既好气又好笑。
    客房设备齐全,她不怕无聊。
    半夜,我看到房内灯光未熄。
    张妈又送上宵夜,“她比你会吃。”
    我点点头,她真有爱心。
    张妈又说:“也不过是一个孩子。”
    我们一连三天没说话。
    幸亏住所面积较大,她走到哪里我避到哪里,考完试有个假期,可是我仍然捧着下学期的书读。
    是,我是只书虫。
    圣琪出来,我总是看着书,不去理她。
    一日,她出去了,母亲来电:“我胖了七磅,全在肚腩上,丑得不得了,烂挞挞活脱像中年妇。”
    “你们在何处?”
    “在巴哈马晒得黄肿烂熟。”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我问:“李叔步不关心圣琪,他不同女儿说两句?”
    “他知道你们很和睦。”
    啊,是吗,难怪张妈有点同情李圣琪。
    “小高,下星期三下午,新业主会带装修师上来看地方,你记得通知张妈。”
    “什么,不请你装修?”
    妈妈回答:“我已许久没做私人住宅了,我将转道往温哥华装修一幢办公大楼。”
    我把日子时间记下,立刻知会张妈。
    她在厨房,呆呆地看着一幅画发呆。
    我诧异,“这是什么?”
    一看之下,连我也意外,小小一幅画用水彩画成,画中人正是张妈:香云纱唐装衫裤,袖子半卷,正在厨房做菜,额角油亮出了汗,神情专注紧张。
    这是新写实派一张好画。
    “张妈,这是谁的杰作?”我忍不住问。
    “圣琪小姐送我,又赞我的食物美味。”
    啊,李圣琪天份如此优秀,人不可貌相。
    张妈说:“原来她有艺术家脾气。”
    她的画天真可爱,一点不如其人,颜色清澹,笔触寂寥动人,画下角有她签名,还有画题,叫烟火人间。
    我自愧不如。
    我终日在数学物理、生物科的公式里兜转,老是与牛顿三大定律纠缠,一早已放弃文学美术,没想到圣琪这样文艺。
    张妈苦笑,“厨房生涯。”不想她也有了感触,艺术威力正在此。
    我悄悄回房,这一天起,我对圣琪改观,她不像我,我是平面的一个人,她立体多面,她比较复杂。
    我们仍不交谈谈 ,可是气氛缓和下来。
    我把剩下的两千元放在她床头。
    有时,圣琪伏在露台的栏杆上看风景,她穿着小背心,可以看得到纹身,那双翼像一个堕落的天使,不过,说不定什么时候振翅飞出去。
    她有才华,她会成功,不过,我想西方社会比较适合她。
    尤其是伦敦苏豪区或纽约格兰威治村,那里多怪多特别的打扮都有,圣琪会如鱼得水。
    星期三,新业主带着装修师上来量尺寸,我没想到那是一个打扮时髦的英俊年轻人。
    张妈在我耳边说:“原来是歌星叶子威。”
    我听过这名字,可是没听过他的歌,他们不论男女都唱得有气无力,叫听众吃力。
    他们很客气,坐在客厅喝茶,忽然,眼光落在紫色平头、靠在栏杆上看风景的圣琪。
    叶子威轻轻问:“请问那是谁?”
    我答:“我姐姐圣琪。”
    他很坦白,“可以介绍我认识吗?”
    我踌躇,我已不与圣琪讲话好多天了。
    谁知圣琪听见,回转客厅,伸出手,“你好,我是小琪。”
    叶子威立刻说:“我想邀请你做我新歌宣传片中女主角,可以考虑吗?我让我经理人与你联络。”
    我意外,他欣赏圣琪,到底都是走艺术路线的人,我替圣琪高兴。
    谁知圣琪答:“你是歌手?”她没听说过他。
    叶子威笑:“是,我是本市著名歌手。”
    圣琪说:“我没兴趣出镜,不过,多谢你邀请。”
    咦,对答有纹有路,不见得是哥赋,野蛮人专门破坏文明一族。
    叶子威好修养,连碰两枚钉子,仍然笑容可掬,“可以约会你吗?”
    圣琪笑了,“看情形再说吧。”
    他们告辞后,张妈纳罕地说:“好奇怪,像蜜蜂见了糖似。”
    我遗憾,“我在本市生活十余年,从未有人邀请我做MVT,也无人约会。”
    我对圣琪刮目相看。
    可是隔一天,她主动与我说话。
    “我要回伦敦去了。”
    我抬起头,有点意外,“假期还没有完毕。”
    “这里不适合我,他们婚礼已经结束,二人已离开英国,我可以回去如常生活。”
    “小琪,听我说,你可以住在这里直到——”
    她微笑,“小琪与小亮,两个孤寂的少女。”
    我也微笑,“少女永远觉得寂寞,少女分秒憧憬被爱,少女一直无药可救。”
    “多谢你招呼。”
    “几时动身?我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劳驾。”她与我握手。
    我发觉她嘴里有闪光,“牙齿上有什么?”
    她咧开嘴让我看清楚,原来她门牙上镶着一排钻石牙箍,闪闪生光。
    我倒抽一口冷气,“对,”我说:“你回伦敦去吧。”
    “我会记得你,小亮,你踢走我的猫。”
    那时我同母亲说:“小琪要走,我留不住她。”
    “嗯,我同她父亲说。”
    “妈,我想小琪或许需要成年人督导。”
    母亲笑了,“我不担心她,小亮,我担心你,人家玲珑剔透,是一枚三层象牙球,你,你是一团饭。”
    “可是母亲,她好像只比我大一岁。”
    “我们已经尽了力,你说是不是?”
    是,我颓然。
    我记得是个星期三,我出外与同学聚会,回来的时候,张妈对我说:“圣琪小姐已经走了。”声音中有点惆怅。
    我也立刻发觉屋子又静得掉一根针也可以听得见。
    “有没有留言?”
    “一句话也没有,地址电话全无。”啊,毫无留恋,我们对她不够好。
    “还有,小亮,有人来载她走。”人见人爱,车见车载,“谁?”
    “是一个年轻男人,你记得吗,上星期来过的新业主。”
    “他?”我吃一惊,他俩极速搭上。
    “正是那个歌星叶子威,小亮,我好担忧。”
    “怎么可能,那天,他俩只不过说了几句话——”
    张妈微笑:“小亮,你是饭团。”
    我没好气,怎么可能,心里仍在嘀咕,我与邓剑华同学三载才开始说一两句话,今年才比较熟络。
    我回到房内,发觉衣橱打开,里边比较时髦的衣服已经被取走。
    我心血来潮,打开抽屉,平时放零钱的信封空空如也,这李圣琪!她可以问我,我一定会给她,但是她怕开口,又怕我拒绝,所以顺手牵羊。
    那只金表,我已收密,其余杂物,任她取用好了,统统是身外物。
    张妈进来说:“小亮,你的内衣物全部不见了。”
    是,一个人在路上,最重要是内衣物,数量多,穿脏可以丢掉,十分潇洒。
    算一算,小琪只来住了三个多星期。
    可是,我俩好似已经认识十年八载。
    张妈提着吸尘机进客房大扫除。
    我到附近花市去兜了一转,发现许多新品种,玫瑰花瓣有皱边,牡丹两个颜色由浅入深,十分漂亮,人造美艳。
    不久,母亲回来了,我们搬了新家,与李叔一起住。
    她哪里容许自己发福,精神奕奕,与李叔好似廿四小时手牵手,甜蜜得发酵。
    我每次出现客厅都看到他俩在接吻,十分尴介,他们有时在露台追逐,叫我更加难为情。
    我想我往外国寄宿的时间已经到了,避无可避。
    我平静地向母亲提出要求。
    母亲放下茶杯,“你打算读什么科?我希望你读专业。”
    “专业只得建筑医科会计与法律。”
    “任选一样吧。”
    “我全不喜欢,都很辛苦,非要读六七年,且与死人塌楼有关,责任重大。”
    “你想做什么?”
    “妈妈,倘若我不成才,你可还爱我?”
    “我爱你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我放心了,“我只想做一个快乐人。”
    “咦,那是不够的。”
    “妈妈,你会照顾我。”
    “可是人生在世,除出经济金钱,总还些其他,譬如说:事业、爱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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