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张爱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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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俩就住在海滨,是小学的一对亲密的同学。这两朵含苞的花是差不多浸在蔚蓝的水中生长的。今天,恐怕是个假期。所以划到海心游乐的吧!
雍姐!你快看这丝海草,不是像你那管草哨子一样吗?拾它起来。我吹给你听!“她一面说,一面弯转了腰,伏在船沿上去把手探到水里。
雍姐忙着挡她:仔细点!跌下去不是玩的。你不看见浪很大吗?她不言语了,只紧靠在雍姐的怀里,显出依傍的神气。
夜幕渐渐罩下来,那一抹奇妙的红霞,照耀得海上金波似的。在那照彻海底的光明中,她俩唱着柔美的歌儿,慢慢地摇回家去。
暮色渐渐黯淡了,渐渐消失了她俩的影子。
五年之后,雍的爱友的父亲死了,她母亲带她到上海去依靠她的姨母,她俩就在热烈的依恋中流泪离别了。
在繁华的生活中又过了,她渐渐的大了,像一朵盛开的玫瑰一样,她在高中毕了业,过着奢华的生活,城市的繁荣,使她脑中的雍姐,和海中的游泳,渐渐的模糊了。
她二十一岁,她母亲已经衰老,忽然昏悖地将她许聘给一个纨绔子弟!她烧起愤怒烦恨的心曲,毅然的拒绝她,并且怒气冲冲的数说了她一顿,把母亲气得昏了过去。她是一个孤傲爱自由的人。所以她要求自立打破腐败的积习她要维持一生的快乐,只能咬紧了牙齿,忍住了泪痕,悄悄地离开了她的母亲。
飘泊了几年,由故友口中知道母亲死了。在彷徨中。忽然接到了童时伴侣雍姐的消息,惹她流了许多感激、伤心、欣喜的眼泪。雍姐师范学校毕业后。 在商界服务了几年,便和一个旧友结了婚,现在已有了一个美丽活泼的女孩正和她十年前一样,在海滨度着快乐的生活。
几度通信后,雍姐明了了她的环境,便邀她来暂住。她想了一下。就写去答允了。
她急急地乘船回来,见着了儿时的故乡,天光海色,心里蕴蓄已久的悲愁乐,都涌上来。一阵辛酸,溶化在热泪里,流了出来。和雍姐别久了。初见时竞不是悲是喜。雍姐倒依然是那种镇静柔和的态度,只略憔悴些。
你真瘦了!这是雍姐的低语。
她心里突突的跳着,瞧见雍姐的丈夫和女儿的和蔼的招待,总觉怔怔忡忡难过。
一星期过去,她忽然秘密地走了,留着了个纸条给雍姐写着:我不忍看了你的快乐,更形成我的凄清!
别了!人生聚散,本是常事,无论怎样,我们总有藏着泪珠撒手的一日!她坐在船头上望着那蓝天和珠海,呆呆的出神。
波涛中映出她的破碎的身影啊!清瘦的她长吁了一声!一切和。年前一样人却两样的!雍姐,她是依旧!我呢?怎么改得这样快!只有不幸!
暮色渐浓了,新月微微的升在空中。她只是细细的在脑中寻绎她童年的乐,她耳边仿佛还缭绕着从前的歌声呢!
《不幸的她》刊于一九三二年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年刊《凤藻》总第十二期。荦名张爱玲,编者特地说明作者还是初中一年级的学生。张爱玲与《凤藻》的关系虎为密切,这从近年张学界包括笔者在内陆续发现她在《凤藻》上发表的散文《逆暮》、《秋雨》、《论卡通画之前途》、《牧羊者素描》、《心愿》等就可证明。但她在《凤藻》上发表的小说,《不幸的她》却是唯一的一篇,同时也是发表时间最早的一篇。也许《凤藻》总第十二期已成了海内孤本,以致这篇处女作埋没了达七十三年之久,现在终于被笔者挖掘出来,公之于世,可惜的是,张爱玲本人已不及亲见了!莺声初啼,虽不免稚嫩,不免带着当时流行的新文艺腔,却同样清脆可爱。《不幸的她》,写年轻、孤傲而爱自由的她为追寻独立自主的生活四处飘泊,而她对童年生活的怀念,对纯真友情的依恋,更是写得如泣如诉,忧郁缠绵的笔调中透露出少女张爱玲的早慧和敏感。张爱玲的小说素以关注女性心理和命运见长,《不幸的她》又提供了一个最新的佐证,值得海内外张学界注意。张爱玲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月亮意象,在《不幸的她》中也已有所显示,同样耐人寻味。天才正是从《不幸的她》开始起步的。
附 记
今天中午接到《联合报》副刊主编陈义芝先生的长途电话,告知张爱玲已在美国洛杉矶她自己的寓所谢世。这个噩耗太突然了,笔者简直不敢相信,在电话中再三追问消息是否可靠。由于张爱玲的令人眩目的文学成就,由于她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也由于她的传奇般的身世和神秘的隐居生活,张爱玲的逝世必将在海内外华文文学界引起强烈的反响。
笔者与张爱玲并无直接接触,但自一九八七年至今,笔者一直致力于张爱玲佚文的挖掘、考证和整理。今年春节前夕,笔者意外地接到台北皇冠出版社寄来的张爱玲新著《对照记》一册,信封上注明受爱玲女士吩咐,皇冠方丽簟婉代寄,换言之,这是张爱玲的馈赠。这是一份多么珍贵的新年礼物啊,顿使我感到亲切和温暖。原来以为,将来会有机会向张爱玲女士致谢,没想到这个心愿成了永久的遗憾!
现遵《联副》之嘱,公布笔者最近发现的张爱玲的真正的处女作《不幸的她》,作为对这位旷世奇才的一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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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九日傍晚五时急就于上海
(原1995年9月10日台北《联合报》副刊)
埋没五十载的张爱玲少作
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张爱玲在上海中国科技公司出版了散文集《流言》,书中有一篇《存稿》,对自己青少年时代的习作作了生动的介绍。据作者回忆,她中学快毕业时,在校刊上发表了两篇新文艺腔很重的小说《牛》与《霸王别姬》。接着追述了两文的梗概。无独有偶,同月廿五日,张爱玲在上海圣玛利亚女校求学时的国文老师汪宏声在《语林》第一卷第一期发表了《记张爱玲》,文中也提到该校第一期《国光》有一篇张爱玲的小说日《霸王别姬》,技巧之成熟使全校师生为之吃惊。我在上课时大加赞赏,说爱玲的《霸王别姬》与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相比较,简直可以说一声有过之无不及。
其时,张爱玲已是上海文坛上一颗熠熠发光的新星,她的小说和散文风行一时,四个月前出版的小说集《传奇》在短短四天之内就被抢购一空据《传奇)集严茶会圮》的报道,载一九四四年九月保志》第十三卷第六期。因此,当两位张迷得知张爱玲在《存稿》中声明还有小说存稿储以待索时,立即致函《语林》编者,要求编者快去索取那篇《霸王别姬》,以充实下期的《语林》。汪宏声先生不是说它比之郭沫若的《楚霸王之死》有过之无不及吗?请你赶快去,不要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才好。亨自汪丹山、何杏锄致《语稀》编者钱公侠的信,载一九四五年一月甘五日《语秭》第一卷第二期但是不知为什么,这个紧急重要的建议未被采纳,直到《语林》停刊,也没有重刊《霸王别姬》。这篇弓1人注目的张爱玲小说就这样刚一露面,又消失在茫茫书海之中。
时光流逝了将近半个世纪,海内外许多张爱玲研究者一直在努力查找《霸王别姬》和张爱玲的其它少作,上穷碧落下黄泉,遗憾的是始终未能找到。已故唐文标先生主编的《张爱玲资料大全集》可谓集张爱玲佚作之大全,还极为难得地收入了张爱玲早期的两篇散文分别刊载在一九三三年和一九三六年圣玛利亚女校年刊《凤藻》上的《迟暮》和《秋雨》,'这两篇佚文系著名作家柯灵的夫人朦国容所抄录提供,据一九八八年十月甘五日笔者与膝国容谈话纪录。但对《霸王别姬》和《牛》,他也只能猜测应是一九三七年,高中三年级所写的作品,可惜未找到,并有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亨自唐文标《张爱玲的少作》,载一九八四年六月廿五B《台北时报》出版的《张爱玲资料大全集》、钓惑叹。《霸王别姬》等张爱玲早期作品的下落,已成为张爱玲研究史上的一桩悬案。
自从两年前发现了张爱玲离开大陆前创作的最后一部中篇小说《小艾》以来,笔者一直致力于张爱玲佚作的打捞,《霸王别姬》和《牛》理所当然地列入查考的范围。笔者注意到,张爱玲自己说《霸王别姬》和《牛》发表于圣校校刊,汪宏声则说《霸王别姬》载圣校《国光》第一期,两人的回忆不尽一致。必须指出,圣校正式的校刊是一年一册十六开精装的《凤藻》 (Phoen如),唐文标先生还因此误以为《霸王别姬》和《牛》就发表在《凤藻》上。而《国光》本来印数不多,再加上海八一三战火的浩劫,流传极少,几近湮没。最近,笔者有幸找到了堪称海内孤本的《国光》半月刊,真相终于大白。在薄薄七本《国光》中,《霸王别姬》和《牛》赫然在矣,还出乎意料地发现了张爱玲本人也早已遗忘得一千二净的四篇书评。这批少作的重见天日,填补了张爱玲创作史上的一段空白。也使张爱玲研究史上的这桩悬案得到了圆满的解决。
张爱玲是一九三一年秋入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就读的,一九三七年夏毕业。圣校属于基督教圣公会系统,为上海著名美国教会女子中学之一。与中西女塾同负贵族化声誉。引自臣宏声《圮跃爱玲》,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廿五日《语秫》第一卷第一期'。当时重视英文,忽视国文,是教会学校的共同病态,尤其是圣校同学们对国文毫不发生兴趣亨/自赫思《一个滨者的批评》,载一九三六年千二月五《目光》第四期,汪宏声于一九三六年秋出任圣校中文部教务主任兼高中国文老师后,就着手扭转这种畸形的教育状况。他一方面将国文课程大加改订,破天荒地开设了中国新文学选修课,并采用与学生共同学习,互相讨论的新教育方法:另一方面在校图书馆添置大量中文书刊,鼓励学生课外阅读和写作。提倡作文自由命题。这一系列改革措施受到了圣校学生的欢迎。以张爱玲本人而言,她后来就曾写道:中学时代的先生我最喜欢的一个是汪宏声先生,教授法新颖,人又是非常好的。这是张爱玲滨了,汪宏声《记珐爱玲》后写的一段感想中的几句话,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甘五日《浯书缈第一卷第一期。
然而。汪宏声并不以此为满足。他深知轻视国文的风气在圣校是根深蒂固的,为了努力为学生争取用本国文字发表的机会,他又审时度势,发动出版一种卅二开的小型刊物,题名日《国文》引自汪宏声《记张爱玲》,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甘五El盱语林》第一卷第一期70笔者目前所见到的《国文》半月刊共九期七本,刊名套色印刷,每期篇幅二十页上下;创刊号于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日问世,以后除去放假。每月五日、二十日出刊(第六期后改为每月十日、廿五日出刊;第二期为翻译专号,暂缺;第七、八期为合刊;第九期的出版日期为一九三七年五月十八日,该期上还有第十期的要目预告。但第十期未9见,是否仅出九期,尚待继续查考据汪宏声在《记张爱玲》中回忆,《目光》出了约十数期。
《国光》署圣玛利亚女校国光会发行,创刊号上有一篇《发刊献辞》,想必是汪宏声执笔的。该文开宗明义,提出了创办《国光》的两大使命,第一就是圣校是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教会学校,在从前,她也正和其他的教会学校一样,外国语文与本国语文不能受到相等的看待,所以,本刊的发刊对于纠正过去是负有相当促进的使命的。其次,宣布《国光》是本校国光会的附属刊物,国光会乃是本校全体师生组织的爱国团体,我们不愿意眼看着自己的国家快要给人家宰割殆尽而还是漠不关心。本刊的第二个使命只是在引起同学诸君对于民族挣扎图存的注意与努力。《国光》第四期的编辑室谈话,在回答刊物题名《国光》是否负为国争光的使命的问题时,再次重申本刊为本校国光会之附属刊物,故名,不敢说确能负此重任惟在相当范围内。极愿作如此之努力而已,这就牵涉到圣校国光会的活动了。国光会是先《国光》而存在的,圣校一九三六届毕业生龚普生就曾被选为国光会会长。据一九三六年十月二十日《国光》第一期校闯,龚普生后来成为中共外交前。国光会奄一个执委会,定期开会研究工作,举行过邀请名人演讲、捐款救助绥远前线抗日将士和四川灾民等活动,《国光》创刊号还曾刊出救亡特辑,声讨日本侵略者。在当时风起云涌的抗日救亡浪潮中,圣校国光会尽到了自己一点微薄的责任。同时,国光会既然是圣校全体师生组织的爱国团体,从常理推测,作为圣校的学生,张爱玲也应是国光会之一员,只是笔者还未找到张爱玲参与国光会活动的更为明确的文字记载。
不过,《国光》主要还是一份新文学刊物。综观这七本《国光》,政论和古典文学评论只占很少篇幅,绝大部分是新文学作品,举凡短篇小说、散文、杂感、新诗、剧本和书评等等,应有尽有。不消说,艺术上大都比较稚嫩,但雏凤新声,也自有其清新可爱处。何况这些年轻作者的前途正未可限量,张爱玲后来不是脱颖而出,成为现代中国首屈一指的小说家吗?对张爱玲,汪宏声认为她本是《国光》理想中的编者引自汪宏声《记张爱玲》,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甘五日《语秭》第一卷第一期,因为他颇为赏识张爱玲已经显露出来的文学天才。张爱玲自小受到良好的古典文学熏陶,十岁起就着魔般地迷恋《红楼梦》和《海上花列传》,稍长又为新文学作品所吸引,喜欢《二马》 (老舍的长篇小说)和喜欢张恨水 分别号自张爱玲的《私语》和《存稿》,均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中国科技公司初版《流言纠。当时选习汪宏声中国新文学课的都是对于文艺有相当爱好的人,估计张爱玲也是其中之一。张爱玲的作文尤为汪宏声所推崇,他称赞张爱玲为文感情真挚,文笔绚烂瑰丽,多次向全班学生推荐。可是张爱玲只答应向《国光》投稿,而且据汪宏声回忆,爱玲投稿很少,我虽常加以鼓励,都是以我忘啦了之引自瑟宏声《圯张爱玲》,载一九四四年十二月甘五日《语林》第一卷第一期。真实情形是否果真如此呢?
《国光》创刊号发表了张爱玲的短篇小说《牛》和三篇读书札记。若以每期作品数量计算,张爱玲在《国光》作者中高居首位。《牛》是创刊号的重头文章,颇得编者好评,《编辑室谈话》中就有如下的说明:
本期里张爱玲君的《牛》是难得的收获,编者除向张君表示谢意外,特别推荐给读者。
那三篇读书札记,分别冠以《读书报告》、《书评》和《书籍介绍》的小标题,评论林纾译《烟水愁城录》、林疑今著《无轨列车》和丁玲著《在黑暗中》三本书,署名均为玲。由于篇幅短小,它们都作为补白刊出,刊物目录中没有标明,稍不留意,就会漏网的。还应指出,经笔者仔细核对,全部《国光》作者姓名中带玲字者,只有张爱玲一人,由此不难断定这三篇札记的作者非张爱玲莫属。
此后几期《国光》,除了一九三六年十)五日第四期上有一幅张爱玲的漫画《某同学之甜梦》外,确实未有新的作品发表。但次年三月廿五日第六期《国光》上又刊出一篇《(若馨)评》,署名爱玲。《若馨》是张爱玲同学张怀素创作的一部长篇小说,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