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史 清 吴趼人-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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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之到来,与众人见礼之后,先把父母如何亡故,姊姊如何就义,一一说了。
熙之一场痛苦,自不必言。众人也互相嗟叹,不免唁慰一番,然后再行开议。
宗仁道:“前者胡兄在河北路,大闹了两次安抚使衙门,当时我曾劝胡兄不必如此。为今之计,却除了行刺之外,别无他法。”胡仇道:“那时宗兄曾说过他们虐待汉人,视为常例,虽杀了他一个,换了个来,还是如此。我听了宗兄这话,很是有理,所以从此就没有动过手。何以宗兄今日又主张起行刺来呢?”宗仁道:“此中有个道理:那时胡已愤的是他们处常的手段,虽刺杀他,换一个来,自然是仍然一样。今日这个,在他们中间也是格外的残虐,杀一个,也足以警后来。”胡仇道:“如此说,我便告了这个奋勇。”
狄琪道:“徒然一杀,不彰其恶,杀之也是枉然。我意若举行此事,必要多带几个手脚灵敏之人。一面刺杀了,一面便四处获贴榜文,声其罪恶。庶几能使后来的寒心。”岳忠道:“此说极是。”
狄琪道:“此时汴梁、江南两路都要去,不知胡兄愿到哪一路?”胡仇道,“贤弟如果高兴走走,我们各人认一路。”狄琪道:“弟也因为闲住的久了,也想出去活动活动。”胡仇道:“好极!如此我到汴梁去,贤弟就到江南。我仍旧卖药,不知贤弟怎样去法?”狄琪道:“我只到处去化缘,不卖什么。”宗仁道:“你二位都要带几个人去才好。”狄琪道:“我那里教了好几个徒弟,只拣几个手足灵敏的带去便是。”商议既定,约于明日起行。
金奎道:“你们便出去干事,只苦了我闷坐在家里,好歹要闲出病来。”
胡仇笑道:“和尚不必闷。我这番出去,好歹寻一个去处,请你出去抒伸抒伸。”说罢便随了狄琪,到苏岭选了四名矫捷少年,预备同行。狄琪自己也选了四人,留下史华看守茅庵。次日各分南北,上路去了。
不说狄琪到江南。且说胡仇带了同伴,一路向汴梁进发,在路仍然托为卖药。不止一日,来到河南境内,只见洪水滔大,那百姓转徙流离之苦,实在触目伤心。行至汴梁路,便寻了客寓住下。在路上探得元主已派了钦差,带了银钱到来赈济。及至到了境内打听时,钦差虽然来了,却“赈济”二字,绝不提起,只是逐日会同安抚使,驱役民夫,修堤堵口,却又不发给工食。
胡仇心中十分恼怒。入了客寓,到了夜静时,便和四人,分写了百十来张榜文,无非声明鞑官罪恶。次日晚上,人静之后,便交代四人静等,我今夜未必就能下手,不过先去探路,探明白了,明日再作商量。
说罢,换过衣服,带了袖镖刺刀,纵身上屋,蹿至安抚使衙门里面。寻至上房,见灯火未灭。纵身跳下,向屋内一望,只见几个鞑妇,围住说笑,却不见有一个男子。暗想:“这鞑子哪里去了呢?”再纵上屋顶,经过二堂,到了大堂,各处寻了一遍,却只不见,不觉心中纳闷。
正站在大堂上胡思乱想,忽听得仪门外一阵人声嘈杂,射出火光,连忙往上一蹿,伏在屋檐上观看。只见仪门开处,进来了一大队灯笼执事,乱纷纷的在天井里四散摆开,诸人便散。一个人嘴里嚷道:“你们明天一早就来,要到钦差公馆里接大人呢!早点来伺候。”诸人一齐嗷应,便纷纷出去。
这人把仪门掩上。胡仇一翻身跳将下来,把那人的胸膛攥住,拔出刺刀,在他脸上晃了一晃,道:“喊了,便是一刀。”慌的那人抖做一团说不出后来。胡仇道:“钦差公馆在哪里?说了便饶你。”那人抖着道:“在……在……在……鼓楼前的高大房子便是。大……大王饶命。”胡仇手起一刀,把他结果了。
纵身上屋,向鼓楼前而去。寻到钦差公馆便一处处往下观看,看到花厅上,只见灯烛辉煌,笙歌竟奏,里面坐了两位鞑官,相对饮酒。两旁坐了十多个妓女,在那里奏乐度曲。四个家人侍立行酒。另外一个官儿,在廊外拱手恃立,十分卑恭。
胡仇左右张望,只见东面一条夹弄,走过去一看,却是通连厨房的所在,弄内有一个小门,便轻轻落了下来,把夹弄门关住了,闪到院子里,把通到前面的门,也关了,翻身上屋,留神往下观望。只见一个家人,走到夹弄里去。胡仇轻轻的一镖打去,只听得呀的一声倒了。里面听见声息,便跑出来了两个家人,胡仇接连又是两镖。真是镖无虚发,一齐并倒。第四个正要出来看时,胡仇早飞身下地,手起刀落,撇去了半个脑袋。大踏步上前,一手握刀,一手指着两个鞑官,骂道:“好个害民贼,百姓何罪?你要驱他们做堵河口的材料。鞑酋发放银米赈济,他那银米也不过取于民间,仍以散于民间。你何得一概乾没,吞入私囊?我今日杀你为民除害。”说罢,手起刀落,砍了一个。那一个正侍要走时,被胡仇兜胸捉住,双手举起,往阶下一丢,只懂得脑浆迸裂。
肝脑涂地,却报他主恩去了。
回头看廊下侍立的官儿,早已伏在地下,抖做一团。再看厅上时,却是溅满一席的鞑血。那十多个妓女,也有跪在地下磕头的,也有哭的,也有互相拥抱的,也有吓呆了不会动的。胡仇先把那官儿一把提起来问道:“你是个甚么官?是鞑子,还是汉人?”那官儿战兢兢的道:“我是祥符令,是汉入。”胡仇一丢手,四下里一望,见院子里搭着凉篷,有两根扯凉篷的绳子,便拿刀割取下来,把那十多个妓女,都反绑着,鱼贯的拴起来;连那样符令也拴在一处。又割下几幅妓女的裙来,把各人的嘴都堵塞住了。又取了一块布,蘸了血在墙上大书“皇宋遗侠胡仇为民除害”十个大字。回身向祥符令道:“我姓名也写下了,你认清楚我,明日好画影图形的拿我,我且在你这媚敌求官的脸上,留下点记认。”说罢,举刀在他脸上拉了两下,可怜割得血流满面,嘴被堵住了,又嘶叫不出来。胡仇早腾身上屋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疯道人卖药济南路 郑虎臣说反蒙古王
却说胡仇杀了两个鞑官,安置了祥符令。腾身上屋,侧耳一听,正值三更三点,遂蹿回客寓,对四个同伴说知。忙叫四人,连夜分作四路,去张贴榜文,并须逾城出去,城外也要张贴起来。四人领命而去,约过了一个更次,便陆续回来。五人议定,一早动身,四人先回仙霞岭报信,胡仇还要到别外去。
次日天明之后,城厢内外,喧传贴了许多无头榜文。里正见了,便忙到县令处报,谁知县令昨夜在钦差公馆伺候未回。赶到公馆时,说花厅院门还未开。原来这院门被胡仇关了。外面伺候的人,知道有妓女在内,关了门,自不敢去叫。那厨房的庖丁,见许久不来要菜,出去打听时,夹弄门关了。
听了听,外面寂寂无声,自不必说,是在那里于甚么勾当的了。越等越无声息,现成的酒肉,乐得大家吃起来,吃了个烂醉如泥,日高三丈,犹未起来。
及至外面伺候的人,见里正报说出了无头榜,榜文上说的是杀了安抚使和钦差,除暴安良的活,这才大惊。到门前窥探了半晌,不见动静,敲了两下,不见答应,益发慌了,用力撞了许久,把门撞开了。这一惊非同小可,只见钦差死在阶下,脑袋已撞成齑粉了。一个家人死在廊下,没了半个头颅。
夹弄口又是互相枕藉的,横了三个家人:各人头上都带着一支镖,一个是从脑门上打进去的,两个是打在太阳穴。花厅上死的是安抚使,首级抛在一边。
十多个妓女和县令,都拴在一处,眼光闪闪,口不能言,那县令更是满面血迹。
众人连忙过来解放,掏去口中裙布,一个个都已不能动弹。有两个妓女,竟是吓的硬直冰冷了。忙着到厨房去取开水灌救。开了夹弄门进去,看见几个庖丁,七横八竖的躺着,吃了一惊,以为都是被杀了;及至听得鼾声如雷,方才把他们乱推乱叫的叫醒了,忙着弄了姜汤开水,出来灌救,先把县令救醒了,抬回县署。里正忙着到合城大小文武各衙门去报,一时都到县署齐集。
县令一面诉说了昨夜各原委。里正呈上榜文。这才饬了通班马步快赶缉凶手,为时已经已午之交,胡仇等已经去的远了。
莫说这里慌做一团,忙做一堆的事,且说胡仇离了汴梁路,迤逦望北而去,一路上仍托为卖药。此时大水之后,居民多患湿疮,胡仇的药,甚有灵验,买卖倒也不恶。有时遇了贫病的人,他一般的施给医药,不较药资,因此所过之处,莫不歌颂疯道人的功德。胡仇隐了真姓名,只自称为“疯道人”。
有时疯疯颠颠的唱两阕“道情”,有时落落寞寞的默无一语。
一天行到了济南路。此地居民稠密,看看倒也富庶,就便觅了客寓安歇,寄顿了行李,便携了药箱,到闹市上摆起摊子来。慢慢的便有许多过往行人,围住了观看,胡仇演说了一番各种药品的功效,见无人来买,便敲起铜钲,装出疯态,口中说道:“‘道人四海可为家,茫茫何处是中华?炼成再造乾坤散,要觅英雄付与他。’自家疯道人是也。历尽名山宝利,采尽异卉奇葩,修合成药,普济世人。这且不在话下。年来于修合各药之暇,更炼就一服空前绝后之圣药,名为‘再造乾坤散’。奔走天涯,要觅一位有道之士。奉赠与他;争奈南北奔驰,都无所遇。今日初游贵境,知历下是我们中华古圣帝耕钓之地,山明水秀,或有奇人郁育其中,也未可定。说起这‘再造乾坤散’修台的药料,也极平常。不过用英雄眼泪一掬,豪杰肝肠全副,忠臣心一片,孝子魂一缕,烈士血一腔。这几味药,难得起来,天壤绝无;易得起来,人人尽有。被贫道采取齐全,炼成此散。并不卖钱射利,只求得一位英雄有道之士,便双手奉赠与他。唉!常言道:“说话赠与知音,良马赠勺将军,宝剑赠与烈士,红粉赠与佳人。’今日再无所遇,贫道又要含泪出济南城去也。闲时编了几阕俚语‘驻云飞’,既然无人买药,不免唱来消遣则个。唉!甚的来由呀!甚的来由?
‘甚的来由?南渡偏安忘大仇。天地蒙膻臭,草木都含姤。休、酣乐眼前头,可怜身后。大好西湖,今日谁消受,索性把剩水残山一笔勾。
‘甚的来由?降表甘心奉寇仇。就道仓皇走,此日真巡狩。休、往事怕回头,痛心疾首。景炎、祥兴,统绪谁承后?只得把圣祖、神宗一笔勾。
‘甚的来由?举动拘牵失自由。残忍天生就,杀戮无停手。休、蹂躏遍神州,家倾户覆,地惨天昏,何处堪号救?无奈把子姓黎元一笔勾。
‘甚的来由?无赖衣冠等沐猴。趔趄戎、夷后,出尽爹娘丑!休、只要觅封候,甘居功狗,雉尾貂冠,尽得他消受!情愿把黼黻文章一笔勾。
‘甚的来由?甘为他人作马牛。赋税才输够,徭役还随后。休、倘不应追求,披枷带扭,子散妻离,谁个来援手?怕不把性命身家一笔勾。
‘甚的来由?忘却同胞敌忾仇。南北忙忙走,敢惜悬河口。休、有志总须酬,切休罢手,奋勇争先,莫落他人后!切休把父辱君仇一笔勾!
‘甚的来由?塞地充天满贮愁。国辱谁甘受?国难谁能救?休、好整你戈矛,男儿身手。锦锈江山,未必难仍旧!哪肯把赤县、神州一笔勾。’”
这七阕“驻云飞”,总名叫做“七笔勾”。唱完这七阕之外,照谱上还有一闯“尾声”。
当下胡仇才唱完了这七阕,那“尾声”还没有唱出来,人丛中便走出一条大汉来,对胡仇拱手道:“请问道长所炼之药,可曾分赠过人?像我要拜求一服,不知还肯施舍否?”胡仇举眼看时,那人身长八尺,气象凛然,仪表非俗,连忙稽首回礼道:“贫道适才说过,并不曾遇见知音,所以还不曾赠过他人;然而内中或者有聪明人,默为领去,也未可知。”那人道:“道长说要遇了英雄有道之士,方才肯送。不知像我这等粗人,还能领受否?”
胡仇道:“居士要领受,便自去领受,又何必贫道赠送?不敢请问居士贵姓大名?”
那人道:“我姓黎,舍间不远。可否请仙驾过临,以便拜领圣药。”胡仇道了声:“打搅不当。”便收拾过药箱,卷了布招,随那姓黎的去,走不多路,转过两个弯,到了一个门首,敲了两下门。里面童子开出门来,便让胡仇进去。转过一个小小院落,南北对着,一式的三间平屋。
姓黎的让胡仇北屋里坐下,放声大哭,纳头便拜。胡仇大惊,连忙扶住道:“居士何故悲恸?”姓黎的拜罢起来,道:“道长,你道我果然性黎么?我本是姓李,名复,字必复,今年三十岁。先父名坛,初时不合听了人言,降了蒙古,派来镇守此城。宋朝理宗皇帝景定三年,投诚反正,便举此城归宋,拜表乞师求援,一面移檄邻近各处,同心归宋。一时益都、涟、海等处,皆闻风响应。那时留梦炎还在南朝,理宗皇帝命他带兵北来,他只观望不前。
蒙古兵大至。先父把守不往,被他攻破城池,自投大明湖内,水浅淹不死。
被蒙古兵捉去,遂与先兄彦简,同时被害。其时我尚在母腹。先母本是外宠,另外置备房屋居住。城破之日,先父预嘱先母,说:“倘他日生的是女,便不必说。若是生子,可取名曰复。令其长大,为父复仇之意’。其时幸居住别业,未曾波及。先母生下我来,就在此度日。改姓为黎,以避耳目。我长到十六七岁,先母才把这话告诉我,屡次想投奔南朝,又以老母为累。三年前先母弃养,又闻得南朝已经亡尽。可恨我抱了这报仇之志,没处投奔。适才听见道长所唱,不觉触动心怀,流下眼泪,乞恕卤莽。道长有何可以复仇之策?尚求指教。”胡仇道:“居士孝心壮志,令人可敬,此时若说报仇,只须自己去报,何必再要投奔他人?据贫道看来,此时人心思宋。居士若肯举义,怕没有响应的么!”李复道:“话虽如此,若没有一个赵氏之后,奉以为君,只怕人心不服。”胡仇道:“此事只能从权办理。此时我们起义,只要代中国争社稷,并不是代赵氏争宗庙;若必要奉一赵氏为君,莫说此时没有,就有了,或者其德不足以为君,又将如何?总而言之,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只要逐去鞑子,是我们中国人之有德者,皆可以为君。只问有德无德,不问姓赵不姓赵。若依居士的办法,是终久无有报仇之日的了。”李复道:“道长之言,顿开茅塞。但不知此时他处地方的民心如何?”胡仇道:“依贫道看来,人心思宋,是一定的,不过此时是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罢了!况且鞑子又禁止汉人,不准携带军器,连劈柴切菜的刀,都是十家合用一把,自然急切不能动手。倘有一处起义,只怕草泽英雄,还不乏人!”李复道:“谈了半天,还不曾请教道长贵姓道号?仙乡何处?”胡仇道:“贫道姓胡,临安人氏,没有道号,就叫了‘疯道人’。今日遇了同志的,我也不必隐瞒,实告居士。我并不出家修道,不过是乔装打扮,掩人耳目,借着卖药为名,到处访求英雄,以图恢复中国。居士若有此意,我可以代为招致几位英雄相助。”
李复大喜道:“不瞒道长说,此处便是先父别业,后面有一座小小花园,里面窑藏颇富,就是兵器也不少。平时我也结识几个市井少年,只没有调拨的人,不敢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