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史 清 吴趼人-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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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浒道:“正是,闻得谢先生深通‘易’理,何不指示趋向?”枋得道:“景文兄何以也出此言?岂不知大易的道理,处常不过论的是修、齐、治、平之道;处变不过论的是天人之理,何尝有甚吉凶?世俗的人动不动以为‘易经’是卜筮之书,岂非诬蔑了‘易经’么?至于我变易冠服,以卖卜为生,这不过是要掩着靴子的耳目,暗中行我的素志罢了。难道我也象那江湖上的人,摇了摇课筒,说甚么单单拆,拆拆单,去妄言吉凶么!”天祥道:“话虽如此,但我们匆促之间,走到此地,实是尤处可奔,究不知从哪里去好?叠山先生倘有高见,还乞示知。”枋得道:“此去通州,是沿海的地方,最好走动,那边有可作为最好,万一不妥,那里贴近海边,也可浮海而去。大约益王、信王,必是取道温州,海路可以通得的,此是一条正路。若说江南一路,此时已没有一片干净土,倘非兵力厚集,是断断乎去不得的。”天祥道:“然则先生此时到哪里去?”枋得道:“君后蒙尘,妻子散失,我此时是一无牵挂,四海为家,可以说得‘行无定踪’的了。”说罢,立起来,持了那布招牌。长揖而别。大有“闲云野鹤”之致。
天祥太息一番,与杜、宗二人,上马向通州而去。这日到得高邮,已是黄昏时分。三人拣了一家客店住下,一路上风尘仆仆,到了此时,不免早些歇息。三人用过晚膳,就上床安歇。睡到三更时分,忽听得门外人喊马嘶。
正在疑惑间,又不知是甚么人将房门打得一阵乱响,叫道:“快起来,快起来,元兵到了!”宗仁急起来开门看时,原来是店主人,气喘吁吁的道:“元兵来了,你们快走吧,迟了他杀来,与我无干。”宗仁方欲问时,那店主人已是一溜烟的去了。
此时天祥、杜浒也都起来了,三人一同出外探望,忽见一队元兵,一拥而入。三人急急闪在一旁,在黑暗的去处悄悄张望,只见一个头目居中坐下,便叫鞑兵去搜寻各房。不多一会,捉到五七个人上来,内中还有两个妇女。
那头目叫搜身,却搜不出甚么来。头目叫拉去砍了,只留下两个妇女听用。
三人看到此处,不敢久留,闪闪躲躲地要想混出去。谁知门外又来了一群鞑兵,只得回身摸到后院去,寻了寻并没个后门。寻到马房内,喜得三匹马还在,只是无路可出。抬头看时,忽见马房旁边有一堵矮墙,已经缺了一角,那墙下堆着一堆断砖零瓦,知道必是先有寓客在此逃走,三人只得也逾垣出去,那三匹马无从牵得出来,只好弃了。
于是三人徒步而行,暗中摸索,喜得这条路甚是僻静,看看走至天明,并未遇见一个鞑兵。天祥道:“天色要亮了,我们如此装束,倘遇了鞑子,断难倖免,不如趁此时弃去长衣,改做乡人模样,还可以遮饰遮饰。”二人闻言道:“正该如此。”当下三人把外面长衣脱了,只穿短衣,又取些污泥,略略涂污了面目,仍向前行,转过弯来,却是一条大路。
此时微微的下了一阵小雨,一天阴云,将太阳盖住,辨不出东西南北,只得顺着大路走去。正走之间,忽远远的听得前面一片胡茄之声,知道元兵又要来了,急得无地可藏,四面一看,只见道旁有一间烧不尽的房屋,七斜八倒的好不危险,三人冒险入内,蜷缩做一堆,伏了良久,听得外面一阵马蹄乱响,一个鞑兵举起了手中枪,把那破房屋搠了一下,只听得泼刺一声,又倒下半堵墙,一块残砖,恰好打到天样腿上,杜浒头面上几乎也着了两块,幸得双手抱着头,只打在乎腕上,忍着痛不敢声张。等了半晌。外面寂寂无声,方才出来探望,见元兵去远了,方敢出来。此时不敢再走大路,向斜刺里一条小路而去,天祥腿上十分疼痛,杜浒、宗仁二人扶着,勉强而行,走到晌午时分,腹中饥饿难堪,更难行动,身边又没带得干粮,只得坐在路旁小歇。
正在无可奈何之时,忽见来了一群人,大约可有五七辈;也象是逃难的光景。宗仁迎上一步,拱手道:“列位可也是避兵到此的么?”内中一个后生道:“正是。鞑子的行踪没有一定的,你们坐在此处不走,万一来了,如何是好?”宗仁道:“正是,在下昨夜仓皇出走,未曾带得干粮,此处又无饭店,我师徒三人,饿的行走不动,是以在此小歇。不知列位可曾带有干粮,乞卖些与我们充饥,不论价值。”那后生道:“兵荒马乱的时候,吃的是最要紧,谁要你的钱财来,干粮是有的,却不肯卖。”内中有一老者对那后生道:“哥儿,不是这等说,我们同在难中,都是同病相怜的,我们既有在此,就该给些与他才是。”那后生听了老者之言,便在囊中探出了六七个烧饼,送给宗仁。宗仁便问:“要多少钱?”那后生道:“我说过不要钱,是送给你的。”宗仁便请问姓名。那老者笑道:“我们同是国破家亡的人,逃避出来,不过得一日过一日,得一时过一时,想来大家总不免要作刀头之鬼,你受了几枚烧饼,还要请问姓名,难道还想有甚安乐的日子,供我们的长生禄位么?还是希图日后相逢,再行酬谢呢?我这个不过是行个小小方便,奉功你也不必罗嗦了,快吃了走路罢,提防鞑子到了,连一日也活不成呢。”说着一行人自去了。
这里宗仁捧着烧饼,来献与天祥,大家分吃了,略略好些。又歇了一会,方勉强起行。走不到十里路,只见迎面一行人,飞也似的跑来,口中乱嚷:“不好了,不好了,鞑子来了,快走吧!”天祥等让过这班人,商量暂避。
天祥道:“你二人走得动,快去吧。我是要死在此地的了。”宗仁道:“师相一人之身,所系甚重,何出此言?”说罢,不由分说,把天祥背在身上,向来路跑去。终是背着一人,走不大快,又不知后面鞑兵多少,正在心忙意乱之时,杜浒大叫道:“伯成兄,不要走了,有了避处了。”宗仁立定脚时,杜浒指着路旁一丛芦苇道:“我们何不暂躲在那个所在,料来鞑子总想不到那里面有人。”宗仁看时,那一丛芦苇,果然生得十分周密,尽可藏得着人。
便放下天祥,走下去拨出一条路,方才来扶了天祥下去。杜浒也跟了下来。
天祥道:“我在此暂避,你二人可去了,等鞑兵过后,再来此寻我未迟。”
宗仁道:“这个如何使得!我是要在此保护师相的,不过景文兄不可在此,你须出去将我拨出的一条路,仍旧拨好,方可掩人耳目。不然,一望而知这里有人了。拨好之后,可在就近再寻个躲避之处,等鞑子过了,再到此处相会吧。”杜浒听说得有理,便走了出来,收拾停妥,心中暗想:“与其去躲避,不如我在路上等他。他到时我方逃走,引他追过了此地;我纵被鞑兵杀死,却救了师相及伯成了。”打定了主意,就在路旁坐下。
等了良久,方见一行鞑兵,骑着马,衔尾而来。只因这一条是小路,两旁多是荆棘芦苇,所以不能散开走,只得衔尾而行。杜浒望见了,发脚就跑,那为首的鞑兵,便加上一鞭赶来,马行的快,早被赶上,鞑兵再加上一鞭,赶在杜浒前面,方才下马拦住要捉。杜浒道:“不要捉,我有些宝物,送与你买命如何?”这鞑兵不懂得汉话,只伸手来拿住杜浒。等后骑到了,内中有几个原是汉人投降过去的,与杜浒传了活,那鞑兵点头应允。杜浒便将缠在腰上的金珠,一齐取出,又撩起衣服叫他看过,并没有了。只看那鞑兵又吱吱咕咕说了几句话。那降元的汉奸,便代他传话道:“这是我们的队长,我们这一队兵是昨夜到高邮时失路的,如今队长见你这个人老实,不杀你。叫你引导我们到高邮去。”杜浒故作失笑道:“你们已经到了高邮,还问高邮呢?只这条小路一直去,不到五里远近,便是高邮大路了,还用得着引导么?”鞑兵闻言,撇了杜浒,自上马去了。
杜浒回身寻着天祥、宗仁,告知此事,于是二人轮着背负天祥而走。走到酉牌时分,忽然倾盆大雨起来,苦得无处可避,只得冒雨前行,行了半里多路,见路旁一个坟堂。宗仁道:“好了,好了!我们有避雨的所在了。”
背着天祥,走到坟堂之内,只见里面先有两个人在那里避雨,旁边放着两担柴,象是个樵夫模样。三个进内也席地而坐,慢慢的与那樵夫说起话来,将真姓名都隐了,只说是:“从高邮避兵而来,要到通州去。今夜没有投宿的地方,不知此地可有客店?”樵夫道:“此地没有客店,过往的人都是在庙宇里投宿;但庙宇都在镇上,远着呢!天又下雨,恐怕赶不上了。”宗仁道:“不知二位尊居何处?可能借住一夜么?”樵夫道:“我们家不远,等雨小了,可以同去,不过简慢些。”天祥道:“只是打扰不当。”说话间雨也住了。于是一同起行,宗仁依旧背上天祥,此时天色夜了,黑越越的走了一里多路,方才得到。樵夫敲开门,让三人入内,一面烧起火来,让三人脱下湿衣去烘;一面盛出饭来,三人吃毕,宗仁在腰间摸出一块零碎银子,酬谢了樵夫。又问起:“此去通州还有多少路?此地可有轿子?”
樵夫道:“这里去通州,只有五十里路,轿子是没有的,你们想坐轿子么?”
宗仁道:“我二人并不要坐,只是这位先生伤了腿,走不动了。”樵夫道:“那么是为走不动要坐的,不是为的要装体面,这就好商量了。”宗仁道:“本来不是要装体面,只要一顶小轿就好;不然就是山轿也使得。”樵夫道:“都没有,我家有一只大箩筐,尽可坐得下一个人。明日请这位先生坐上去,我兄弟二人抬起来,不到一日,就可赶得通州了。”说得三人都笑起来。然而想想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只得依他而行,一夜无话。
次日早起,晨餐已毕,樵夫取过一只大箩筐,拴上了绳索,请天祥坐上去。樵夫兄弟二人抬着先走,杜、宗在后跟随,果然申牌时分,便到了通州。
天祥索性叫抬到海边,始取些碎银子谢了樵夫,寻了一号海船,向温州而去。
且说当日派益王镇广州,信王镇福州,那时江西道路梗塞,故益王也同了信王一起,从陆路取道温州而去。走到半路时,忽报说元兵已破了临安,遣铁骑追来,杨淑妃大惊,急请附马都尉杨镇,带兵数千断后。自家同了两位小王,轻车轻骑先行,到得温州,十分狼狈。
不到几日,又报道杨镇兵败,被元兵虏去了。杨淑妃十分惊慌,忽报直学士陆秀夫带兵二万来护驾,杨淑妃方才稍定,只得垂了帘子,隔帘与陆秀夫答话。秀夫道:“此时临安已失,论理两位王子,早当就藩,但以时势而论,不宜即去。且在此处扎住,待过了几天,临安百官,总有到此的,大家会齐了从长商议,再定行止为是。”淑妃道:“便是奴也是这个主意,故此在这里守候多天。先生一路辛苦,且请退出歇息吧。”秀夫辞了出来。
不数日陈宜中也到了,临安百官陆续到的倒也不少,大家会着议事。陈宜中道:“今三宫北狩,国不可一日无君,益王系度宗长子,宜即皇帝位,以镇人心。”众人都道:“是。”于是大家同去禀知杨淑妃。淑妃道:“没有太皇太后的懿旨,如何使得?先生等可从长计议吧!”陈宜中等又议了多时,议定了奉益王为天下兵马都元帅,信王为天下兵马副元帅,同行监国。
杨淑妃只得依了。群臣遂进了监国之宝。
又过了多天,张世杰到了,请驾由海道到福州。此时温州风声甚紧,百官多主张此说。于是杨淑妃带了二王百官一同登舟,向福州进发,方才出海,恰好又遇了文天祥的船。当下天祥过船相见,各各下泪。喜得一帆顺风,不数日已到了福州。一行人舍舟登陆,都在大都督府驻定。
天祥、宜中、秀夫、世杰等又联衔请益王即位。杨淑妃仍以“未奉懿旨”为辞。文天祥道:“以淑妃及益王之位分而论,自当以太皇太后为重;以宗社而论,则太皇太后为轻。今请益王即位,系为宗社计,虽太皇太后亦不能以无诏见责。”群臣同声道:“文丞相之言是也。”杨淑妃拗不过,道:“任凭诸位先生意思便是。”
于是群臣择定五月朔日,奉益王即位于福州。改福州为福安府。就将大都督府正厅改为垂拱殿,便厅改为延和殿。即位之日,遥上德佑帝尊号为孝恭懿圣皇帝,改元景炎,进封信王为广王;封陈宜中为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文天祥为右丞相,兼枢密使,信国公;张世杰为枢密副使,越国公;其余百官俱加一级。独是陆秀夫因与陈宜中不合,未曾升迁,仍供旧职。群臣又拟尊杨淑妃为皇太后,吓得杨淑妃在帘内颤声说道:“众先生,千万不可。”
不知杨淑妃为何大惊,还说出甚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辞尊号杨太妃知礼 议攘夷众志士定盟
话说杨淑妃在帘内听得众大臣要尊自己为皇太后,吓得手足无措,颤声道:“众先生,千万不可如此!”一众大臣,转觉得愕然。淑妃道:“皇帝虽系奴所出,但奴不过是先皇帝的一个遗妃,如何敢当这‘太后’两字?”
陈宜中道:“士庶人家,尚且母以子贵,何况皇室!这件事,淑妃倒不必推辞。”淑妃道:“士庶人家,虽说母以子贵,但他那等贵,是由朝廷给与封典。至于他在家庭之中,未必因受过封典,就可以忘了妻妾的名分。如今全皇太后,蒙尘在外,奴忽然受了这‘太后’两字的尊号,纵使全皇太后宽宏大量,岂不落了天下后世的批评?这是万万不能行的。”陈宜中又道:“辽、金两朝,似乎已有此成例,倒可不必拘执。”淑妃道:“陈先生这话,越发说得远了!那辽、金是夷、狄之人。我中国自尧、舜、禹、汤、文、武历圣以来,又有周公、孔子制定礼法,真可算得是第一等文明之国。岂可由我而起,废了先圣礼法,学那些夷、狄之人,弄出那甚么东呀西呀的。说来也是笑话,把‘太后’两个字,闹成了甚么东西!岂不可笑么?”一席话,说得陈宜中闭口无言,羞惭满面。
陆秀夫道:“这事须得请了太皇太后的懿旨,方是名正言顺。”淑妃道:“就是太皇太后有了懿旨,奴也是要抵死力辞的。奴本来不喜欢那身外荣名,更不敢僭分越礼;况且此时偏安一隅,外侮方急,难道奴还象那没心肝的,终日想着那甚么上徽号咧、做万寿咧、勒令百官报效银两铸成了扛不动的大元宝叫敌兵来取了去作为话柄么?只要众先生戮力同心的辅佐着皇帝,把中国江山恢复过来,把宋室宗社中兴起来,纵不能杀尽那蒙古鞑子,也得把他赶到万里长城以外去。那时奴的荣耀,比着‘太后’两个字的尊号高得万倍呢。”
众官听到此处,无言可对。又复大众商量,以为皇帝之母,似乎不能仍称为妃。倘他日皇帝长成,大婚之后,立了妃嫔,岂不要称混了么?商量了许久,变通一个办法,拟定尊“杨淑妃”为“杨太妃”。商定了又去奏闻,把这个意思表明,淑妃只得允了。于是尊了“淑妃”为“杨太妃”,怀抱着景炎帝垂帘听政。可怜杨太妃自从离了临安,一直到了此时,方才得了喘息的工夫。
这里方才商量布置守御,一面兴兵恢复;忽探子报到元兵分两路由海路南下:一路取汀州,一路取广州。汀州一路是阿里海涯做元帅。广州一路是张弘范做元帅。每路有精兵三十万,杀奔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