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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报告政府-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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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姐赤手空拳对付二三十个犯人,完全没有胜利的可能,就算是带了枪,也根本没法阻挡越逃者的滚滚洪流。几个对她怀恨在心的强奸犯,一见到她,冤家路窄,几个回合的格斗下来,靠着人多势众,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加上砖块重重一击,把她当场拍昏倒地。大门外的同事看见她一头鲜血倒下去,急得跳脚,但顾及到敌众我寡,不可能开门去救她。
  枪声响了,但手枪火力小,射程也不够,不过是放几声闷屁。从大门外射击,又被值班室和医务室挡去了一大片空间,对越逃者不构成什么威胁。
  警报器也响了,响出了监仓的一片骚动。每个窗口都冒出人头,贴在栏杆后面,显得兴奋不已。“找钥匙!找钥匙!要跑兄弟们一起跑啊!”有人这样央求。“快去抱棉被来!没有棉被如何爬得过电网?”有人这样指导。当然也有人表示忧虑,说9号仓的蠢鳖活得不耐烦了,今天硬要鸡蛋碰石头。
  越逃看来是有充分计划的。小斜眼首先带人占领了监区内的值班室,大概是想找钥匙,打开所有的仓门。一旦发现没有钥匙,他们就操起椅子,把电路总闸和配电箱砸得稀烂,监区的电灯全部熄灭,顿时黑寂寂的一片。他们的计划也有漏洞,比如监区的电灯虽然灭了,但监区外有另一个电路系统,依然完好无损,使警报器还在响,岗亭上的探照灯还在扫射,高墙上的电网也还通着电。有一个犯人被电网打出一声惨叫,掉下了人梯。另外的犯人抱来棉被和值班室的化纤窗帘,把它们递上墙,隔开电网。他们眼看就要爬过高墙,但被岗亭射来的一梭子子弹,吓得又缩了回去。小斜眼较有经验,从值班室拆下一个蚊帐架子,撑起一件衣服,不断冒出墙头招摇,吸引着岗亭射来的子弹。岗亭上的武警果然中计。他们没料到今晚上出事,没有准备足够的子弹,加上一紧张,手指一颤,一夹子弹就嘟嘟嘟嘟打光了,甚至都打到天上去了,几个弹夹很快就成了空夹。他们在岗亭里急得团团转,只能眼看着犯人们一个个越过高墙。
  就在犯人们哇哇哇地欢呼的时候,就在第二道高墙也要被人梯突破的时候,谢天谢地,远远的警车呼啸,增援警力终于来到了。指挥官用电喇叭指挥行动,敦促越逃者投降。管理区和监区的两道大门都被打开,黑压压的武警和警察一涌而入,潮水般扑向每一个角落。手电光柱交叉横扫,刺刀寒光闪闪,所到之处都有越逃犯人的鬼哭狼嚎。人梯最下面的一个犯人被电棒击中了,身子一折,上面的两个就呼啦啦栽下墙来。还有两个犯人刚用破布条结成一根新绳,一见阵势不对,立刻高高举起双手。
  “报告政府,我是被迫的……”
  “报告政府,我不跟着跑就会被打死的……”
  “报告政府,我刚才没有跑,一直坐在院子里等你们。我现在告诉你们,他们往哪里跑了……”
  犯人们在刺刀面前都吓得变了声,知道这次祸闯大了,一个个急着开脱自己,做出无辜羔羊的可怜模样,或者里应外合喜迎救兵的激动姿态。
  管教们把他们集中起来,在院子里排成一线,抱着头蹲下。人数已经清点过了:除了三个受重伤,三十八个犯人还差八个。
  管教们再次惊慌失色,去清查9号仓,清查了其他监仓的门锁,清查管理区的每一个房间,查得大家一个个声音发颤:他们难道插翅飞了不成?他们不是没有爬过外墙吗?
  所长突然一拍脑袋:“我知道了!”带着大家往厕所跑,在厕所后面找到一个废水池。池边果然有踩倒的青草,池里果然也有刚刚泛起的一层泡沫,旁边是一个洞开的污水管。
  他们冲出看守所,来到墙外的野地,在离高墙大约一百多米的地方,找到了一堆废石料。大家确定位置以后,把石料搬开,暴露出下面一个沉沙井的水泥盖。水泥盖再打开,手电筒一照,下面果然有两只闪动的眼睛。
  出来!出来!统统出来!警察们大喝。
  不要开枪……里面好像有人声。
  两只眼睛出来了,又有两只眼睛出来了,又有两只眼睛出来了……一共八对眼睛爬出了井口,一对也不少。他们眼睛以外的一切部位都是粪泥,黑糊糊的看不清楚,而且恶臭扑鼻。
  这真是谁也没有想到的结果。事后听人说,几天前有个农民在这里拆房子,拆下了一些石料,临时堆放在路边,刚好压住了看守所的这个沉沙井盖。就凭这个极为偶然的堆放,越逃犯人们顺着污水管爬到这里以后,拿出吃奶的气力也没法顶开井盖,真是喊天不应叫地不灵。污水管太逼仄,他们也没法循原路返回,更没法调头,只好在这里卡成了一节节臭肉灌肠,耐心等待着束手就擒。
  两天后,警察们敲锣打鼓,放一挂鞭炮,给拆房子的农民送来了一箱酒,让农民觉得莫明其妙。
  二十六
  生活,是一张网
  生活,是一堵看不见的墙
  墙上有几行歪歪斜斜的字,不知是谁留下来的。我正在看着这行字,屋檐上掉下来一只大飞虫,有气无力地扑腾,已经是半死。我身旁的一个劳动仔骂道:“娘的,谁要倒霉了。”
报告政府(26)
  我知道是谁要倒霉了。囚车已经停在大门外,十几个武警士兵已经在那里严阵以待。“严惩暴动越逃首犯”一类标语是我前一天张贴上去的。伙房里照例早早地做饭,特地做了一份红烧肉,一份炒鸡蛋,一份油炸带鱼,还有两盘小菜。当我把这些菜端去办公室时,好几个仓的犯人大概闻到了菜香,大概是听出了我脚步声里的沉重,传出了粗粗哑哑的歌声:
  人们说,你就要走向刑场,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你的眼睛比太阳更明亮,
  照耀在我们的心上。
  走过来坐在我的身旁,
  不要离别的这样匆忙;
  要记住唐家河你的故乡,
  还有那白发苍苍你的爹娘。
  我知道这一首改词的《红河谷》是为谁而唱,知道这一片歌声是为谁而荡漾和涨涌。小斜眼被三个警察押着,已经坐在办公室了。他双手戴了手铐,脚上挂着铁镣——所里最近已经取消了脚枷。他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冲着我淡淡一笑。
  “强哥……”
  他看了饭菜一眼,摇摇头。
  “强哥,你多少吃一口。”我差点要哭了。
  “你去帮我找件衣服。”
  我看了车管教一眼,得到他的默许,慌慌地向自己的监仓。我失神地跑了起来,跑得耳边风声嗖嗖,跑得身边的窗口都拉出了扁平和倾斜。其实我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甚至忘记了自己眼下要去干什么。我真希望脚下的路有十里长,百里长,千里长,万里长,绕过地球一圈又一圈,永远不要有终点,永远让我像箭一样狂奔不止,让我真正地飞扬起来扑向太空……
  我取回了最好的一件深褐色夹克,还带来了梳子,头油,外加从女警那里借来的魔丝发胶,把他稍加收拾打扮,使他的刺猬头又湿又亮,看上去有香港小歌星的模样。
  “谢谢你。”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分明是在说:还是你了解我。
  门外不时有人走过,但脚步声让他的目光一次次黯然。我知道他在等待一种脚步声,一种我们都熟悉的脚步声。我们这些蹲过仓的人对脚步都有特殊辨别力,能从脚步声中辨出是谁来了,还能辨出此时来人的脸色、心情、脾气、想法乃至携带的东西,一个负重的人,走路决不同于一个空手的人,一个前来找麻烦的人,脚步声决不同于一个前来报喜讯的人。
  小斜眼目光跳了一下,好像听到了什么,但我什么也没听出来。他的目光更明亮了,有一种全身毛发竖立的神态,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听到。直到最后,我才不得不佩服他的狗耳朵:一种熟悉的脚步声果然从寂静中潜出,由远而近,由近到更近,风风火火撞开大门。“不是说九点半吗?怎么提早了?”冯姐一进门就冲着车管教直嚷。
  冯姐自从越逃事件以后,因为脑部严重受伤,又因处置失误受到批评,调去交警部门已快一个月了。
  “我怕见不到你了。”小斜眼对她一笑。
  “我说了来,肯定就会来。”
  “你能答应来送我,谢谢你,真的。”
  冯姐叹了口气,“国强,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我就是怕没机会同你说了。”
  “你慢慢说,我听着。”她抽了一把椅子,与他面对面坐下,紧紧盯住对方的眼睛。
  “上次越逃……是我挑头,但我不知道……是你值班,也没有要他们打你。我只是没管住……对不起了,冯姐。”
  “事情不是过去了吗?我知道你不会害我。”
  “不,我得让你知道这一点。我不能对不起你。每年中秋节的月饼,是你送给我的,不是我妈送的。我知道。”
  “这些小事还说它做什么?”
  “我知道,今年春节那双鞋,也是你买的,不是我妈买的。”
  “谁买的不都一样?”冯姐有点慌乱。
  “你用我名义给我家里写信……”
  “是这样吗?我写过吗?……”
  “冯姐,你不要哄我。我不是小孩子,心里一直很明白,只是软话说不出口,没说惯。我知道你是怕我伤心,怕我孤单。其实我不怕孤单。我说出来怕你不相信:我不怕别人对我坏,只怕别人对我好。别人一对我好,我就欠了账,就还不起了。”
  “你不要这样想。”
  “你听我说完。我知道,这几年我妈从来没有来过一次,这几年我妈从来没有给我送过任何东西,我妈从来没有我这个儿子。这样好。这样我就少欠她一些。我虽然长得像她,但我是她不该生出来的孽种,我是一个不该有妈的野人,畜牲!”
  “你妈也许是病了,也许是……”
  “你不要安慰我。我不配有妈,只是我以前不明白这一点。那一次,那王八蛋要赶她出门,我怕没了她,从被子里爬出来,跪着求那王八蛋,抱住那个王八蛋的腿,求他不要把我妈赶出去,说外面又下雨又冷,妈妈能到哪里去呢?当时我只有八岁,八岁啊——”小斜眼全身一震,喉头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停顿在一个呕吐状,嘴巴大张,满满咬住了一口气,好一阵没声音。
  冯姐眼圈红了,把僵硬了的他搂在胸前,轻轻地拍着他的背,“国强,你不要说了,不说了。你错误犯得太多了,几件重案在身,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就安心地去吧。俗话说的,早去早投胎,来世重新做人……”
报告政府(27)
  “我下辈子不想做人了!冯姐,我要做狗,做猪,做老鼠,做臭虫蚂蚁,绝不再做人!”
  “你要相信,你下辈子一定会有个好妈,一定会有……”
  “我不要妈,再也不要妈了!”
  我事后记得,在场的两个警察也红了眼睛,连车管教也捏了捏鼻子,转过身去,两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墙上一排镜框里的监规公示。
  门外的汽车喇叭一叫再叫,大概是司机等得不耐烦了。一个警察用对讲机与外面低声联系。强哥擦了擦眼睛,把头抬起来,平静了一些,有如释重负之态,脚镣咣当一声,他站起来向明亮的门外走去。
  在出门的那一瞬,他略略回了一下头,看着地上,意思是再见了。
  没有人回话。
  “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他是冲着冯姐说的,但对我使了个眼色,要我去看看他的鞋跟。
  我摸到他的鞋跟,摸到了一个隐蔽的夹层,小指头在那里一挑,挑出了两块小铁片。从凹凸不平的齿边来看,是私下磨制的钥匙。
  蹲过仓的人都明白,这是对付手铐和脚镣的暗器。这就是说,他刚才突然改变主意,放弃了途中越逃的可能。
  我把钥匙交给冯姐,发现她的手哆嗦着,差一点没有接住铁片。我看见她捂住嘴,圆圆的娃娃脸上泪水双流。
  二十七
  我听到一个管教的脚步声远去,渐渐消失在夜色里。但只要我竖起双耳,屏息静气,紧紧地咬住它,守住它,跟住它,它就不会完全消失,虽然在耳膜里微小如尘若有若无,但一直波动在那里。它来自水泥地上,沙地上,泥地上,木板上,新木板或旧木板上,音色并不完全一样。我甚至能从它微弱的偏移或稀薄,听出那双旧皮鞋是踩歪了沙粒,还是踩倒了青草,碰到了木楼梯。我有些惊讶和兴奋,甚至相信只要我这样全身贯注地守住,我就如同在两只鞋底上装了窃听器,能远远地听出行走者的一切,听出他到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做了哪些事,包括放出什么样的哈欠和发出怎样的长叹……我可以把他的一切秘密了如指掌,哪怕他在一百面高墙之外。
  我摸摸额头,估计自己是病了。
  二十八
  就像老魏事后夸耀的那样,他那两个作家朋友来访以后,写了份内参,又写了什么提案,狠狠参了看守所一本。加上不久前的越逃事件引起震动,上面终于决定把这个破旧不堪和管理不善的监所推倒重建。这样一来,在押人员开始分流,我与其他九个劳动仔,还有三十个已结案犯人,将去省拘留所代管半年。我好端端的幸福日子,被两个多事的文人给搅了。
  这一天,两辆警车和三辆囚车开到了所里。十来个警察灰头土脸地下了车,大骂这是什么鬼地方,今天这一路真是倒大霉了,一人少说也吃了半斤土。其实,最近这里修路,路确实难走一点,但不值得他们发这么大的脾气,一来就没有好脸色。他们大多拿出手机打电话,电话里大多是骂骂咧咧,没工夫与前去迎接的管教们握手。他们拍灰,洗脸,抹头,刮鞋泥,到厕所里打了一转,又嘲笑这厕所里还养着猪,连个卫生纸也不准备,差一点逼着他们拿竹片刮屁股,真是有浓厚的乡土气息啊!他们喝茶的时候也不顺心,说这里居然还用着搪瓷杯,也没有一次性的纸杯,革命传统好是好,就怕染上什么病。犯人家属来了也是用这些杯子吧?犯人家属里就没有口臭、肝炎、痢疾、肺结核以及艾滋病?
  一个大个子警官,看上去是个领头的,扯了一张钞票给车管教:“兄弟,我们不熟悉附近的情况,烦你去提一箱健力宝,要不矿泉水也行。”
  车麻子把热水瓶和所有的搪瓷杯收走,没有说什么,又大汗淋淋地扛回两箱饮料,一张马脸拉得长长的。
  交接程序其实不复杂。管教叫一个名字,一个犯人就出列向前,经省城来的警察对照表册验收,然后上囚车呆着。
  轮到我上车的时候,大个子警官指着我手上的可口可乐瓶子。“什么东西?”
  我说是茶,路上喝的。
  “扔掉!”
  “这四五个钟头的路程……”
  “就是一天的路程也不准喝!喝多了就要撒尿,一撒尿就搞名堂。想脱逃是吧?”
  “这是车管教同意了的。”
  “车管教?你飞机管教也不行啊!”
  他的同伴笑了。我回头瞥一眼,发现所里的管教都没有笑,车麻子更是黑着一张脸,不过还是没有说什么。
  “婊子养的!”车厢里有人嘀咕。
  大概是顺风,一声模模糊糊的嘀咕竟然被大个子听到了,听得突然一愣。“谁在说话?说什么呢?”他把头探过来,把我们车上几个人的脸色一一看去,一眼就锁定了刚才的嘀咕者。“你——就是你——你下来!”
  嘀咕者当然不愿意下去,只是往人后躲。我们也用腿暗暗拦住他,不让他吃眼前亏。这把那警察气坏了,他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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