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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神鞭-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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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辫子功。他愈发感到这辫子真是随心所欲,挥洒自如,刚猛又轻柔,灵巧又恢宏,似有一股扫荡天下、所向无敌之势。
他脑袋一晃,唰,辫子顺溜溜盘绕在头顶,这时他心里拱起一股暖乎乎的美劲儿,但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这美劲儿里
头,还是混着一些模模糊糊、说不清楚的不安。是啊,世上的事不知道的总比知道的多,想象的总比实在的容易得多。
走着瞧吧!

七 广来洋货店的掌柜杨殿起

    人像蜜蜂,哪儿开花往哪飞。您点高时,乱哄哄一大团围住您,没法分清;可是等到您点低的时候,真假远近,可
就立时看得一清二楚。天津卫有句俗话,叫做:倒霉认朋友。这几个月,落了坯的玻璃花算尝到了倒霉的滋味。没人理
他,也没人怕他。一个人,就是一股子精气神。像他这类人,没人怕,一切全完。他没胆子在估衣街上露面了,那里的
威风、便宜、势头、气候,连侯家后大小店铺以及姑娘班子里的油水,一概都叫死崔霸去。他后悔,当年他势头最硬时,
没借着死崔打坏自己一只眼,把他废了。现在干瞪眼、生气,也没辙。谁叫自己栽给傻二?怨谁,怨天怨地,不如怨自
己。往往坏事的根由还是自己。他不敢再去找人帮忙,戴奎一,王砍天、柳梆子,全弄得身败名裂。他指望索天响打败
傻二,谁想到这祖师爷竟是唬牌的。索天响挨了一辫子,露了馅,回去后,家里边差点叫徒弟们端了。傻二〃 神鞭〃 的
威名便加倍叫响。人们一谈起〃 神鞭〃 ,自然扯到玻璃花。就是他在皇会上一闹,才惹出这条〃 神鞭〃 ,要不傻二今天
还在卖炸豆腐,埋没着呢!因此无论谁说神鞭,还都得从他那天〃 四脚朝天〃 的大跟斗说起。愈是要把神鞭说神了,就
愈得把他说得惨些。他还能牛气起来?只有甘心当小狗子。有一天,他没钱花了,就来到东北城角三义庙左近的展家,
敲后门,找飞来凤借钱。胡妈出来拿一包碎银子,说是二奶奶给他的。他觉得这样有点像打发要饭的,又一想自己当下
还不如要饭的呢,便接过银包,对胡妈说:〃 告诉你家二奶奶,钱花完了,还来找她。〃 他用这些银子混了二十天,花
完了,真的又来敲后门,胡妈出来告诉他:大奶奶把二奶奶锁起来了。他不信,以为飞来凤不理他,便隔着那堵磨砖对
缝的高墙,往里边扔砖头,把院子里的金鱼缸砸碎了,引出展家几个男仆要抓他,吓得他一口气跑到海河边,在盐坨里
藏了一天一夜,饿了就抓点盐末子往嘴上抹抹。第二天清早才爬出来,刚走到宫北,忽听有人叫〃 三爷〃。他心里一惊,
因为这几个月没听人叫他〃 三爷〃 了。扭头瞧,原来是广来洋货店的掌柜杨殿起。杨殿起专门倒腾洋货,卖美国斜纹布、
英国麻布、日本的T 字布和绉纱。各国的瓷器、金属器、纸张、烟卷、针线等等小商品也够齐全,这几年,喜好洋货的
人渐渐多起来,有人见洋货得使,有人买个新鲜,有人拿洋货为荣,这就使他的买卖愈做愈赚钱。他还带手收罗土产的
红枣、黄麻、驼毛、花生、蚕茧、草帽辫、牛皮羊毛以及骨角等等,卖给洋人运出海去,得利也不少。那年头,没有进
口出口一说,实际上进出口全都叫他包了,做的是来回都赚钱的买卖。这人细高挑儿,小白脸儿,目光锐利,精明外露,
脑子快得很。他在紫竹林里结识不少洋人,能说几种洋话,家里用的、摆的、拿的、吃的,净是稀奇好玩的洋玩意儿,
叫洋货迷们看了眼馋。有时他还陪着蓝眼睛、红胡子、金头发、白手套的洋人们在城里城外逛一逛,比洋人更不把中国
人放在眼里。那时,攀上洋人算一种荣耀。站在洋人堆里,自己也觉得比中国人高一截儿。别看玻璃花喜欢洋货,在杨
殿起看来不过是个土鳖。不过,杨殿起来船运货,必须同玻璃花这类人打交道。玻璃花也常弄点古董玩器,来和杨殿起
换些新鲜洋货,这样一来二去,两下就算很熟了。杨殿起把玻璃花请到后屋,茶水点心照应,一口一个〃 三爷〃 ,却绝
口不谈玻璃花当下的处境。玻璃花心想:〃 自己的事,有耳朵不聋就能知道,多半这小子刚打外边做生意回来,还没听
到自己的事,不然不会这么待承他。买卖人无论看货看人,都瞧行情,但如果姓杨的真不知道,就该唬着他。〃 三爷新
近又弄到嘛好玩意儿?〃 杨殿起问。〃 好玩意儿倒是常有。估衣街上那些老板掌柜的,哪个弄到新鲜东西不孝敬我?〃
玻璃花说。杨殿起粉白的脸上浮现一丝嘲笑,才出现又消失了。他接着问。〃 有嘛,拿一样瞧瞧。〃 玻璃花忽然想到飞
来凤送给他的那块怀表在身上,便掏出来往桌上一撂,说:〃 瞧吧!〃 这神气,好像还有十块八块。杨殿起根本没伸手
去摸,只用一种不以为然的眼神扫一下,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鸡心样的洋缎面的小匣子,也放在桌上:〃 你瞧瞧我这
块,打开——〃 玻璃花也想装得吃过见过,不去动,但心里痒痒,止不住动手打开匣子,里边平放着一块辉煌锃亮、式
样新奇的大怀表,个儿大,又讲究。自己那块表摆在旁边,就像不入品的小乡甲站在人家一品中堂身边一样。杨殿起从
匣里拿起表来,用手指轻轻一推表壳上的小小的金把儿,里边居然发出比胡琴还好听的悦耳之声。玻璃花看得那只花眼
珠都冒出光来。杨殿起对他说:〃 这比你那块画珐琅的怎样?三爷,你听了别生气,你那块是平平常常洋货,我这块在
洋货里才是上等的。这叫' 推把带问'。瞧!镂金乌银壳,打点打刻不打分,一个钟点打四次,每刻一次。你要想问几点,
不用看,一推这把儿,响几下,就是几点。〃 杨殿起说着又推一下小金把儿,叮叮当当打了八下,墙上的挂钟的时针正
指在〃 Ⅷ〃 字上。〃 里边好像有个人儿。〃 玻璃花情不自禁叫起来。〃 比人报得还准!人还有遗忘的时候呢。〃 杨殿起
笑道。〃 嘛价儿?〃 玻璃花问。杨殿起说:〃 这是押箱底的宝贝,哪能卖呢?〃 说着把表收在匣里。匣子却摆在玻璃花
面前。玻璃花忍不住总去瞅,一瞅心里就像有个小挠子。挠他的心。他瞟了杨殿起一眼,忽然说道:〃 你他妈别来这套,
不想出手你给我看?你箱子里决不止这块表,还不是装满了洋货!〃 杨殿起笑而不答,好似默认了。跟着把话扯到另一
件事上去:〃 您那两个小铜炉还在手里吗?〃 于是两人斗起法来。杨殿起一边贬他的铜炉是宣德炉,年份太浅,一边还
追着要。这铜炉原是北大关落子馆唱莲花落的一斗金孝敬他的。他曾经拿这炉子,打算和杨殿起换一副玳瑁架的洋茶镜,
没有成交,这次又嚼了半天舌头,还是没谈妥。杨殿起掏出一个洋指甲剪子,嘎嘎剪指甲,玻璃花头次见到这稀奇玩意
儿,看得入了迷,再也沉不住气了,说拿自己两个铜炉加上飞来凤给他的珐琅表,换一块〃 推把带问〃 的怀表,外加这
指甲剪子。杨殿起觉得很合适了,但仍不吐口,非要玻璃花把铜炉拿来细看一看再说。〃 我那两个炉子存在一个小混混
家,今晚我去取,明早给你送来。〃〃那好。明早我正要你跟我走一趟。〃 杨殿起说。〃 哪儿?〃〃紫竹林。〃〃干嘛去?〃
玻璃花一怔。紫竹林是洋人的租界,那时候,一般人都怕去租界地。杨殿起笑了。〃 瞧你,喜欢洋货,却怕洋人。我不
告诉你,但准有你的好处。〃 玻璃花脖梗一歪说:〃 三爷怕过谁?好处不好处,咱爷们儿不在乎,你得说明白,嘛事?
〃〃有位洋大人要会会神鞭。你不是跟他交过手吗?洋大人请你去说说,神鞭那小子有嘛绝活,这还不容易。你就劲还可
以逛逛洋场。〃 玻璃花一听这话才明白,原来杨殿起早就知道自己的景况。他没给自己白眼,是因为有用于自己。准是
洋人给他什么好处,他才为洋人找自己的。好小子!想白使唤人,没那样便宜事!〃 他就故意说自己明天有事去不成,
想挤杨殿起现在就拿出表来,杨殿起立刻明白玻璃花这点蠢念头。他换了一种教训人的口气说:〃 你挺明白的人,怎么
犯傻了?这洋大人是东洋武士,要找神鞭打一架。你琢磨,咱国货抵不上洋货,国术哪能抵得过洋术?这东洋武士要把
神鞭撂倒,你三爷不是又精神起来了,这事情一半也是帮你的忙哪!难道你打算后半辈子就这样窝窝囊囊下去了?东西
算嘛?都是身外之物,再说,我还能少你的?〃 玻璃花一晃脑袋,登时明白过来,马上答应明天去紫竹林。他把桌上的
点心全划掠到肚子里,起身走出洋货店,乘着肚里有食,胡混一天,天擦黑就去金钟桥边那小混混家去要铜炉。他踢开
门,掏出一把刀子在自己胳膊上划一道,鲜血直淌。小混混以为玻璃花报复来的,〃 扑通〃 趴在地上直叩头,没想到玻
璃花开口却是要铜炉。他当即拿出铜炉来,用纸包好,交给玻璃花。玻璃花见床上放着一顶崭新的珊瑚顶子的小帽翅,
不知这小混混打哪抢来的,他顺手操起,扣在头上就走了。

八 出洋相

    转天大早,玻璃花换上出会那天不中不洋的打扮,袍子外边特意套上飞来凤送给他的那件洋马褂,来到广来洋货店。
杨殿起见了就笑道:〃 袍子外边怎么还套上西服坎肩?哈哈哈哈,到洋人那儿去,哪能这种打扮,甭说你这套行头不伦
不类,就是穿上地道的洋装,在洋人眼里也是中国人,洋人反而看不上。〃 杨殿起的穿装是顶顶考究又华美的国服。横
罗大褂,拷纱马褂,两道脸儿的银缎鞋,一码崭新,用料上等,做工更是精致讲究。腰带上坠着九大件:班指啦,怀表
啦,笔筒啦,眼镜啦,胡梳啦,鼻烟壶啦……一概装在镶金嵌银的绣花套子里,下边垂着八宝滚苏,一走三摆,手里还
拿着一把香妃竹的绢面扇,上边有字有画。〃 好啊,铃铛寿星全挂齐啦!〃 玻璃花叫道,〃 八大家的老爷们也不过这一
身吧!〃 杨殿起笑一笑,没吭声。玻璃花觉得自己跟人家一比,就露穷相了。这要在过去,他准得开口向杨殿起借身行
装,现在不知为嘛,舌尖嘴皮都不硬气。他一面脱去洋马褂,一面把纸包的铜炉交给杨殿起。杨殿起打开一看,就说:
〃 呀,那天我在灯下没看清楚,一直以为是宣德炉,谁知竟是假宣德,你瞧这锈,都是浮锈,纯粹是做出来的;再看底
上的字儿,多赖!算了算了,带去当做见面礼送给洋大人吧!〃 说着交给同去的小伙计。〃 你他妈别拿它借花献佛,我
没钱时,还指着它当点钱花呢!〃 玻璃花说。〃 你堂堂三爷,干嘛说话露这种穷气。我嘛时候叫你流过血?和你交朋友,
就得认赔!你凭良心说,是不?〃 杨殿起说着笑着,两人一同穿过二道街,来到河边,那里早停着一辆大胶皮轮子的东
洋马车。两人钻进四面透亮玻璃车篷,伙计登上车尾的踏板上,车亻夫〃 当——叮〃 一踩罐子样的大铜车铃,车子
直上新修官道,刷刷地奔往东边的紫竹林租界。玻璃花几年没进紫竹林,隔着玻璃窗子认出道边的江苏会馆、风神庙、
高丽馆,以及邢家木场堆成大山小山似的蒿杆木板,溜米厂晾晒的东一片西一片的白花花的小站米,还都是老样子。可
是一进马家口,满认不得了。洋房、洋行、洋人,比先前多许多。各式各样的洋楼都是新盖的,铺子也是新开张;那些
尖的、圆的、斜的楼顶上插着的洋旗子,多出来好几种花样。还有一些树直花斜的园子,极是雅静;路面给带喷嘴的洒
水车淋湿,像刚下过小雨,又压尘,又潮润,男女老少的洋人,装束怪异,悠闲地溜达,活像洋片匣子里看的西洋景。
玻璃花恍惚觉得自己留洋出海,到了洋人的世界中来。杨殿起叫车亻夫停了车子。两人下车,伙计付了车资。没等
玻璃花闹明白这里原先是哪条道,忽然一个东西飞来,又硬又重,〃 啪!〃 地一下砸在他的腮帮上。他晕晕乎乎,还以
为是谁扔来的砖头,前几天,在东门里就不明不白挨了一下,多亏歪了,砸在肩上。他捂着生疼的脸大骂:〃 操你姥姥,
都拿三爷不当人!〃〃别乱骂,这是洋人玩的球。〃 杨殿起说着,拾起一个毛茸茸球儿给玻璃花看,〃 瞧,这叫网球。〃
只见左边一片绿草地上,一男一女两个洋人,中间隔着一道渔网似的东西。每个人手里都攥着一个短把儿的拍子,朝他
咯咯笑,那男的愈笑愈厉害,索性躺在地上,笑得直打滚儿,一会儿肚子朝上,一会儿屁股朝上。那女的边笑边朝这边
喊着洋话。杨殿起也朝他们喊洋话。〃 你说的嘛?〃 玻璃花问。〃 他们向你道歉,我说别客气。〃〃客气?他打了三爷,
就该赔罪!〃〃您真不明事理。洋人能朝你笑,还道歉,就算很客气了。我看这两个洋人年轻,要是年岁大的,对你客气?
不叫狗来轰你,就算你走运。〃〃我他妈要是不客气呢?〃〃叫白帽衙门的人碰见,起码关你三个月,还得挨揍,挨饿,外
带罚银子。行了,三爷,别瞧您在天津城算一号,在这儿,随便一个洋人,就比咱知府大三品。这儿不是咱的地盘。咱
平平安安,把东洋武士请去给您消消那口气,比嘛不强!〃 玻璃花捏捏这又硬又软、挺稀罕的球儿,说道:〃 行,三爷
不跟他生气。但也不能白挨这一下,这洋球归我啦!〃 他扭身刚要走,那女洋人穿着白纱长裙,像个大蝴蝶,跑上来两
步,喊几句洋话。杨殿起叫玻璃花把球扔给她,少惹麻烦,玻璃花心里窝囊,也没辙,发泄似的把球狠狠扔过去,口中
骂道:〃 拿彩球往你三爷头上砸,三爷也不要你这臭娘儿们!〃 那边两个洋人都不懂中国话,反而笑嘻嘻一齐朝他喊了
一句洋话。玻璃花问杨殿起:〃 他们说嘛?三块肉?是不是骂我瘦?〃 杨殿起笑着说:〃 这是英国话,就是' 谢谢' 的
意思。这两个洋人对你可是大大例外了。我来租界不下一百次,也没见过这么客气的!〃 嘻嘻,玻璃花心里的怒气全没
了。没走多远,杨殿起引他走进一座洋人宅院。头缠青布的黑脸印度仆人进去报过信,他们便登上摆满鲜花的高台阶,
见到一个名叫〃 北蛤蟆〃 (实际叫〃 贝哈姆〃 ,是玻璃花听了谐音)的洋人,秃脑袋,黄胡子,挺着松松软软的大肚子。
人挺和气,总笑,还是哈哈大笑,好像觉得一切都很好玩。此外,还有两个上了岁数、身上散香气的洋女人,眼珠蓝得
像猫,腰细得像葫芦,仿佛一碰就折。玻璃花头次在洋人家做客,真有点儿蒙头转向。特别是处处洋货:洋房、洋窗、
洋桌、洋椅、洋灯、洋书、洋画、洋蜡、洋酒、洋烟和种种古怪有趣的洋零碎,叫他眼睛花得嘛也看不清楚,而且一半
连名字也叫不上来。连养的一只长毛的花花大洋狗也隔路,趴在地上看不出哪儿是脑袋。以前,弄点洋货,好比大海捞
鱼,这次算是掉进〃 洋〃 海里了。杨殿起和北蛤蟆去到另一间屋,不知干嘛,甩下玻璃花一人。他正好得机会把这些洋
玩意细心瞅一瞅,否则就白来了。他一眼先瞧见桌上有个黄铜小炮,心想多半是个小摆件,好奇地一按炮上的小钮,〃
卡〃 一下,从炮口射出一个东西,掉在地上,吓他一跳,再看原来是根洋烟卷。他把洋烟卷拾起来,却怎么也塞不回去
了。他以为自己把这东西弄坏了,便将烟卷揉碎,偷偷掖在坐垫下边。他老实地坐了一会儿,不见人来,斜眼又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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