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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谁的身体-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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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洗完澡,小姐也洗澡。这房间到处是镜子,它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应该叫傅生,傅生在镜子里茫然地看着它,仿佛就在做梦,它怎么从房间里出来?怎么到了这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它是谁?傅生又被这些哲学似的问题缠着了。
  小姐坐到了床上,说,好了。
  傅生想酝酿酝酿,说,你叫什么?
  小姐说:小红。
  傅生说:不对。
  小姐说:那就小花。
  傅生说:不对。
  小姐说:那就小白菜。
  傅生说:不对。
  小姐说:那你觉得我应该叫什么?
  傅生说: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小姐说:好呀。
  傅生说:你叫一条浮 在空中的鱼。
  小姐说:呀,好怪的名字。
  傅生说:不好吗?
  小姐说:蛮好,蛮好,那你叫什么?
  傅生说:我叫过客。
  小姐说:过客?好像听说过。
  傅生说:当然听说过。
  小姐说:不对,不对,你不叫过客。
  傅生说:那我叫什么?
  小姐做了一个非常亲昵的动作,笑着说,你叫嫖客。
  傅生看着小姐,突然泄了气,什么兴趣也没了。

玄  白 
作者:吴玄 中国作家网2004年6月17日 
  一
  刘白的围棋是他妻子教的。
  刘白端着两盒围棋回家的时候,还根本不会下棋,只觉着那天的生活有点戏剧性。他喜
  欢生活中常来点小小的莫名其妙的戏剧性。其实谁都喜欢生活有点戏剧性。围棋盒子是藤编的,瓮状,透着藤的雅致,那时他喜欢盒子远甚于里面装的棋子,没想到就是这一黑一白的棋子完全改变了他既有的生活。多年后刘白想到那天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天早晨他原是出去开一个文学座谈会,这样的会他经常开,所以没有感觉。在一间被作家和准作家们弄得乌烟瘴气的会议室里嗑瓜子,长时间听一个省里来据说很有名的作家张着阔嘴阔论什么文学,若干小时后,名作家谈乏了不谈了并且要求大家也谈谈,大家生怕班门弄斧露丑虽有满腹高论却不敢开口,会议就进入冷场,主持人不断鼓励大家说呀说呀但是大家就是不说,只得指名刘白先说几句。他早已讨厌名作家居高临下钦差式的口吻,白了名作家一眼,说我也没什么可说,念首儿歌吧,儿歌是这样写的:一只蛤蟆一张嘴,二只眼睛四条腿,不通不通跳下水。大家始则莫名,继而哄笑,弄得主持人很费了些口舌圆场,会议才又庄严又隆重地继续下去。到热闹处,刘白就溜了,结果端着两盒围棋回家,心里怀着一点难以言说的兴奋。
  刘白夫人雁南正在屋里坐月子。坐月子的任务就是吃喝拉睡,不准看书不准看电视不准
  打毛线。雁南闲得发慌,见刘白乐呵呵端了两盒围棋回来,就说我们来一盘。
  刘白说,不会。
  真扫兴,忘了你不会,雁南揉揉棋子,又说,是云子,手感很好,送我的吧?
  不,人家送我的。
  那就是送我,反正你不会。
  可人家说我是棋王呢。
  雁南大笑说,有意思,谁说你棋王?
  就是广场上天天摆石子玩的那个棋癫子。
  是他?雁南吃了一惊,问,他怎么送棋给你?
  他说我是棋王,就送我了。
  你棋王个屁。
  怎么是屁,你先成为棋后,我不就是棋王了?
  雁南兴致大增说这还差不多,随即动员刘白也学围棋,说毕竟棋癫子有眼光,你确实是
  块下棋料子,我怎么不早发现,免得老找不到对手。
  刘白懒懒地说,教吧。雁南受宠若惊便有板有眼地教,先讲序言,说围棋是国技,很高
  雅很中国特色的一种文化,相传是尧所创。弈者,易也。黑白象征阴阳,可能与《易经》同出一源,或者就是《易经》的演示,是一门玄之又玄无法穷究的艺术。那时文化界正流行《易经》热,刘白像大多数文化人,虽然并不了解《易经》,却很推崇,听说围棋与《易经》有关联,顿时脸上庄严肃穆十分,呆子似的坐着。雁南摊开棋盘,比比划划,不一会,刘白觉着懂了,说原来这么简单。雁南说大繁若简,妙就妙在规则简单。刘白说对。忘了雁南坐月子不能用脑,急着想试一盘,高手般拿双指夹起一粒黑子“啪”地一着打到星位上说,来!婴儿即被惊醒,呀呀乱哭,吓得雁南直伸舌头,忙着去哄,一边嘘嘘嘘地把尿,婴儿很快便又睡了,雁南说,你把星位都摆上黑子。
  刘白说,我不要让。
  那怎么下?
  就这样你一颗我一颗下。
  就让你试试吧。雁南随手拿子就碰,几招下来黑子被吃得一粒不剩,刘白扔了棋子,非常沮丧。
  气什么?你已经学会就不错了,我的棋是家传的,几代人心血呢。你不是不知道,不让怎么行?
  气倒不气。我懊丧的是怎么不早学围棋,这棋真不是雕虫小技,什么气、势、劫,还挺哲学的。
  当然。
  一会刘白说,怪。
  怪什么?
  说围棋是国技?
  当然是国技,这还不知道?
  可这围棋,棋子一颗一颗全都一样,没有大小、尊卑、贵贱,棋盘也是一格一格的,全都一样,没有固定位置,不像象棋,象有象路,车有车路,不能越雷池半步;也与《易经》明显不符,《易经》是有尊卑贵贱的,围棋体现的却是完全平等的精神,大同世界。中国文化缺乏的正是这种精神,恐怕不怎么中国特色吧?
  雁南听了睁大眼睛,觉着有理,又似乎牵强,这是她不曾想过的,竟不知怎么回答。刘白见老婆被难住,也就不再发挥,转而说,我还真喜欢上围棋了,你怎么早不教我?
  怎么我不教,你自己不学么!
  唉唉,刘白叹道,怎么就不早学……我真的是下棋料子?
  嗯。
  你怎么知道?
  雁南想了想说,你不是老谈静虚,围棋就是静虚,静而虚,虚而神,神游局内,意在子先,是围棋的境界。你平时写东西,一个字往往要思考半天,围棋最需要长考,你把长考用到围棋上,准行。
  我的妈呀,你静虚了?
  雁南笑道,这些话是我父亲说的,我这个人缺乏耐性,心猿意马,哪能呢。你要是早学,可能比我强多了。
  二
  当地弈风颇盛,且源远流长,像雁南这样的围棋世家算不了什么。四十年前,曾出过一位大名鼎鼎的国手。国手少年东渡扶桑,拜吴清源门下,受日本现代棋风熏陶,得吴先生新布局之趣。时国内棋运不振,与日本差距甚远,棋手多为搏杀型,靠蛮力取胜,跟日本棋手下棋,就像扛长矛的碰上拿机关枪的,少有不败。国手学成归来,行棋大方明快,一招一式尽合棋理,如鹤立鸡群,深得棋瘾十足的陈毅元帅器重。国手自然士为知己者死,竭力振兴国技,扶持后学,期望不远的将来赶上日本。国手常说,差距虽远,并不足畏,日本棋士力量不足,最惧白刃战,我们取彼之长,攻彼之短,很快就能比肩。不幸若干年后文革作俑,国人忙于革命,百业俱废,陈毅元帅挨斗,国手也在劫难逃。
  国手祖传一副比国手更知名的棋具,有天下第一棋子之誉,当时棋界几乎无人不知。去年日本《围棋》杂志还专门著文追寻那副棋具,顺便也怀念起国手其人,引经据典说棋盘是明朝的楸木,白子是白玉磨的,黑子是琥珀磨的。传说当时光磨一颗棋子手工费便要纹银四两,但是活着的人们谁也没有见过,终不识其真面目。国手的不幸即来源于此。文革一起,造反派就觊觎国宝,先是批斗游街,而后抄家,说棋具是四旧,应当销毁。造反派如何从国手手中夺走棋具,如今已经无据可查,但结局是清楚的,那就是国手疯了。
  国手回到故乡,展现在人们面前的举动是日日在广场上摆石子玩。广场的西南角有一株老柳树,不知何年何月被雷劈成二截,腰粗的树干兀立着,顶上疏疏落落长些枯条,似柳非柳。国手就盘腿坐在树下,构成小城最具沧桑感的一处风景。国手面朝广场,脸上似笑非笑,一动不动好像一段枯木,每长考个把小时,才往面前的空地上轻轻放下一粒石子。起初,小城的人们都有点扼腕,久而久之,也就熟视无睹,走过老柳树甚至感觉不到棋癫子的存在。十年后,浩劫过去,中国开始复苏,棋界记起国手,派人专程从北京赶到小城,来人见国手这等模样,感慨万千,嘴里表示些尊敬,便怅然而归。
  地方体育官员也想起用国手,重振棋乡之风,但不知棋癫子是否还会下棋,要考核一下,又有所不便,特意购了一副云子,叫了几位本地高手,去老柳树下请棋癫子手谈。国手看见棋子,倏地脸色大变,静物般的身子凌空跃起,上前一把夺过棋子,一步一步后退,退到一丈开外,好像被什么东西挡住,无处可退了,双手抱紧棋子,怒目而视,嘴里嗫嚅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官员连忙脸堆笑容道,这是我们送您的,请您手谈一局呢。面对官员的笑容,国手惊惶失措,脸部扭曲得不成样子,无疑是十年前疯狂的表情,看了令人心酸不已。
  官员不甘就此作罢,总觉得国手没有全疯。有人强调看过棋癫子摆的石子,尽管看不真切,但确乎是棋谱。隔日,官员又费尽心机相邀了几位棋手,到柳树下对局,期望能唤起国手的关注。棋癫子盘坐弈者身旁,脸上似笑非笑,慢条斯理每隔个把小时投下一粒石子,一连三日,依然如故。官员终于泄气,叹息道,国手确实疯了。
  国手看中刘白,很难说是因为疯癫,还是独具慧眼,按传记的惯例,从结果推导原因,那自然是独具慧眼。这之间总有一种缘分吧。刘白对棋癫子的兴趣是从那次文学座谈会上萌发的,当时他们正儿八经地讨论世上哪类人最具文学性。有人说女人,有人说当然是作家,刘白信口说是疯子,刘白的高论淹没在一片聒噪之中,并未引起别人的重视,倒是他自己心血来潮马上产生写写疯子的冲动。他在脑子里搜罗疯子的形象,倏忽间棋癫子的形象极鲜明地从脑海深处闪现出来,盘坐在记忆的中央,使他兴奋不已,不得不溜出来,三步两步赶到广场,面棋癫子而坐,朝圣似的观察起棋癫子的举动来。
  刘白以前也耳闻过棋癫子的事略,但他不会下棋,也就没有多加关心。现在,棋癫子是作为一个疯子才引起刘白兴趣的。棋癫子盘坐眼前,刘白不知怎样才能接近他,棋癫子的形象无形中有一股排斥力在拒绝他前去聊聊。这是三月。老柳树在阳光下爆着鹅黄,似乎还知道春天的到来,棋癫子静坐树下,闭目沉思,脸上似笑非笑,如一尊深不可测的佛。渐渐地刘白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触,觉着棋癫子并非疯子。天下哪有这般斯文恬静又深不可测的疯子?刘白想到疑处,就恶作剧起来,随手抓起一颗石子儿,朝棋癫子投去,不偏不倚正中鼻尖。不料棋癫子却浑无知觉,石子掉落面前的石阵里,棋癫子拿双指夹起轻轻放回另一只手心,好像石子是从手心里掉落下去的。刘白觉得这个细节妙不可言,同时被某种神秘的东西所笼罩,心里生出歉疚,便相当虔诚地上前道歉说,请大师原谅,刚才我故意拿石子打您,真对不起。被刘白称作大师的棋癫子良久才有所反应,抬眼注视刘白,忽地笑容满面,不胜欣喜道,就是你,我等你很久了,你等一下。说着起身离去。刘白莫名其妙地目视棋癫子步履迟缓地穿过广场,发现棋癫子个子不高,身体微胖,有点老态,似乎并无奇异之处,不一会就消失在颜色斑驳的人群之中了。刘白不知棋癫子去干什么,一时茫然失措,思忖着该不该等他回来。路人来来往往,发觉刘白取代棋癫子的位置,都诧异地拿眼觑他,让他很不好意思,干脆埋下头去关注棋癫子摆的石子儿。刘白不懂这是棋谱,只觉得石子排列有致,绵绵延延,似断若连,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感。那石谱隐隐透着一种气息,使他沉静下来,不再在乎路人的目光,心平气和等棋癫子回来。
  棋癫子故意考验他似的,偏偏迟迟不归,刘白想毕竟是疯子,大概不会回来了,想走又不甘心,万一他回来岂不可惜。正想着,棋癫子却从背后钻了出来,手里端着棋盒,分明很高兴,刘白以为找他下棋,正要说不会,棋癫子却先开口了,庄重道,送你的。刘白赶紧推辞,说自己不会下棋,不敢当。不想棋癫子听了很开心,说笑话笑话,哪有棋王不会下棋的?刘白疑惑道,你认错人了吧?我真不会下棋。棋癫子正色道,你就别推辞了!不瞒你说,这是重托,人人知道这棋是祖传的,当今天下,除了你有资格执这棋子,还有谁?就受了吧。刘白知道国手祖传的棋具早已被抢,棋癫子手里不可能是传家之物,这才明白是疯言,但看棋癫子执意要送,拗不过只好受了。再三道谢之后,逃也似的离开棋癫子,心里咕噜着真是个疯子,他大概把我当成吴清源了。
  那天刘白上班远远见棋癫子凝坐树下,想他郑重赠棋与他觉着有趣,就兴致勃勃上前招呼,棋癫子却是不理,脸上似笑非笑好像彻底忘了曾经赠棋与他那回事。刘白想着好端端的一个国手就这么发疯,心下落了点悲怆,下班干脆绕道而行。回家见棋子散乱桌上,小心装进棋盒问,这是云子吗?
  雁南说是。
  刘白沉默一会说,在棋癫子心里,这不是云子,这是他祖传的天下第一棋子。因为是疯子,更要尊重,以后我们好好替他保藏。
  刘白就这样与围棋结缘,有点不合逻辑,是吧?
  三
  刘白的棋龄跟他的孩子同龄,学棋那年已年届三十,这在棋界是少有的。一般棋士早在五六岁就开始学棋。当然也有例外,像日本的某某某某九段学棋的年龄就与刘白差不多。三十而立,这是个忙碌的年头,又要当丈夫,又要当父亲,又要干一些为了“而立”的事业,照理是无暇他顾的。刘白是个不怎么出名的作家——倒也不见得他缺乏应有的才气,大家都知道山上的小树和山下的大树的道理,如果他不是迷恋围棋而舍弃写作,日后时来运转名重文坛也未可知。不管怎么说,能在这种年头放弃刚刚起步的一切而专事通常属于消闲的围棋,实在是叫人惊异的,足见其人秉性与众不同,对这种人很难下结论,也无必要。
  刘白确实是个围棋坯子,棋艺的长进令雁南瞠目,棋瘾也日重一日,下棋的兴趣很快超过了写作,逮空就逼着雁南陪他下棋。有时下着下着,孩子闹了,雁南去哄孩子,自己也不觉就睡了,刘白久等不见出来,进去强行将她从床上拉起,说下棋呢。雁南咕哝着困死了不下。不行!刘白不由分说将雁南抱到棋枰前,坐好,说轮到你下。雁南睡眼朦胧哈欠连连抓着棋子就投,刘白斥道,认真点!接着恭恭敬敬递上茶水,要雁南喝下清清脑子。雁南苦着脸说真困死了,明天再下吧。刘白说下起来就不困,明天你睡懒觉,孩子我带。雁南犟不过,只好认真思索起来,刘白看雁南认真对付了,心里畅快,点上一支烟,旋即开门出去小便,回来胸有成竹地应上一着,倾着身子等候雁南落子。这样几个回合,刘白又点烟出去小便,雁南说你怎么搞的,再走来走去,我不下啦!刘白急道,别别别,你知道我一思考,就要小便,不小便,没有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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