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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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提着那把从杀猪人那里抢来的大砍刀。你们的嘴巴和鼻孔里喷吐着粉红色的热
气,你嘴边的毛上、我爹的胡子和眉毛上,都结着霜花。你们迎着太阳向原野走
去,地上的雪,被你们践踏,发出咯咯吱吱的响声。
我的重山兄弟西门金龙,凭着一股革命热情,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领导
孙家四兄弟——“四大金刚”——和一大群闲得无聊的毛头小子——虾兵蟹将—
—当然也有许多爱看热闹的成年人,独立自主地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了第二年春
归大地之时。
他们在那棵大杏树上用木板搭了一个平台,杏树的枝权上拴上数千根红布条,
犹如满树繁花。每天晚上,孙家老四名彪者就爬上平台,鼓着腮帮子吹号集合群
众。那是一只很美的小铜号,号把上拴着红色缨络。孙彪初得了这支号时,天天
鼓着腮帮子练吹,声音如同牛叫。到了春节前夕,他已经吹得很好。号声婉转抒
情,多是民问流行的曲调。这是一个天才少年,学什么成什么。我哥指挥人在平
台上架设了一门红锈斑斑的土炮,还在大院的围墙上挖出了数十个射击孔,射击
孔旁边堆着卵石。虽然没有火器,但每天都会有手持红缨枪的少年站在枪眼旁边
严阵以待。每隔几个小时,金龙就会爬上平台,用一架自制的望远镜向四处张望,
俨然是一个观察敌情的高级将领。天气严寒,他的手指冻得犹如刚从冰水中洗出
来的胡萝卜;腮帮子通红,恰似两个深秋的苹果。为了保持风度,他只穿着那件
军装上衣和那条单裤,高高地挽着袖子,只是头上多了一顶土黄色的假军帽。他
的耳朵上起了冻疮,流脓淌血;鼻子通红,不停地流鼻涕。他的身体状况不佳,
但精神极佳;两只眼睛,始终放射着灼热的光彩。
我娘看他冻成了这样,连夜给他缝了棉袄,为了保有司令的风度,棉袄是让
互助帮助裁剪成军服样式。衣领上还用白丝线勾上了花边。但我哥拒绝穿棉衣。
他严肃地说:娘,你不要婆婆妈妈的了,敌人随时都会进攻,我的战士们都在趴
冰卧雪,我能自己先穿上棉衣吗?我娘往四周一看,发现我哥的“四大金刚”和
那些铁杆喽哕们,也都穿着用染黄土布制成的假军装,一个个流着清鼻涕,鼻头
冻得如山楂果儿。但那些小脸上,都是神圣庄严的表情。
每天上午,我哥都会站在平台上,手拿着铁皮卷成的喇叭筒子,对着台下的
喽哕,对着前来看热闹的村民,对着被冰雪覆盖的村庄,拖着从“大叫驴”那里
学来的伟人腔调,发表演说,号召革命小将们,贫下中农们,擦亮眼睛,提高警
惕,坚守阵地,坚持到最后一分钟,等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时,与常总司令率领的
主力部队会师。他的演说,不时被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的胸腔里发出鸡鸣般的声
音,咽喉里嚓啦啦地响,我们知道那是痰涌了上来,但司令站在平台上往下吐痰
显然大煞风景,于是我哥就令人恶心地把涌上来的痰强咽下去。我哥的演讲,除
了被他自己的咳嗽打断之外,还不时地被台下的口号声打断。领头喊口号的是孙
家老二名虎者,他嗓门洪亮,略有文化,知道应该在哪些地方喊口号才能最得力
地营造出热火朝天的革命气氛。
有一天,大雪飘飘,犹如半空中撕开了一万只鹅毛枕头。我哥爬上平台,举
起喇叭,刚要喊叫,突然摇晃起来,铁皮喇叭脱手,掉在平台上,弹落在雪地,
紧接着,我哥一头就栽了下来,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众人愣了片刻,然后齐声
尖叫,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司令怎么啦,司令怎么啦……我娘哭喊着从屋
子里扑出来,天气寒冷,我娘披着一件破旧的羊皮袄,身体庞大,看上去如同一
个粮食囤子。
这件皮衣,是“文革”前夕我们屯那个当过治保主任的杨七,从内蒙古贩来
的那批破皮衣中的一件。皮衣上沾着牛粪和羊奶干渍,散发着扑鼻的膻气。杨七
贩卖皮衣,涉嫌投机倒把,被洪泰岳派民兵押送到公社派出所管教,皮衣被锁进
大队仓库,等候公社前来处理。“文革”爆发,杨七开释回家,跟着金龙造反,
成为批斗洪泰岳时最英勇的斗士。杨七极力巴结我哥,妄想担当西门屯红卫兵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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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的副司令,遭到我哥的拒绝,我哥斩钉截铁地说:西门屯红卫兵支队实行一元
化领导,不设副职。我哥内心里瞧不起杨七。杨七獐头鼠目,眼珠子骨碌碌乱转,
满肚子坏水,属于流氓无产者一类,破坏性极大,只能利用,但不能重用。这是
我哥躲在他的司令部里与他的亲信密谈时说的话,是我亲耳听到的。杨七谋职不
成,情绪低落,勾结着锁匠韩六撬开大队仓库,把他那批皮袄搬了出来,摆在大
街上拍卖。风高雪猛,房檐下的冰挂犹如锯齿獠牙,正是穿皮衣的天气。屯里的
人聚集街头,翻弄着那些肮脏的皮衣,羊毛脱落,耗子屎滚出,腥臊烂臭,污染
了冰雪和空气。杨七巧舌如簧,把一件件烂皮袄说成皇上穿过的轻裘。他捡起一
件黑山羊皮的短袄,拍打着油腻的光板子,发出啪啪声响:听一听,看一看,摸
一摸,穿一穿。一听如同铜锣声,二看如同绫罗缎,三看毛色赛黑漆,穿到身上
冒大汗。这样的皮袄披上身,爬冰卧雪不觉寒!这样一件八成新的黑山羊皮袄,
只要十兀钱,跟白拣有什么区别?张大叔,穿上试试,哎哟我的个亲娘舅,这皮
袄,简直是那蒙古裁缝比量着您的身体做的,添一寸则长,减一寸则短。怎么着,
热不热?不热?您摸摸脑门子,汗珠子都冒出来了,还说不热!八块?八块不行,
不是看在老街坊的面子上,十五块我也不卖!就八块钱?大叔,让我说您句什么
好呢?去年秋天我还抽了您两锅子旱烟,欠着您的人情呢!欠情不还,寝食不安。
得了吧,九块钱,赔本大甩卖,九块钱,您穿走,回家先找条毛巾把头上的汗擦
擦,别闪了风感了冒。就八块?八块五!我让让,您长长,谁让您大我一辈呢?
换了别人,我一个大耳刮子把他扇到河里去!就八块,嗨,碰上您这样的生古角
色,天王老子也没脾气,天王老子都没脾气,我杨七有啥脾气?算我输给您一玻
璃管子鲜血,我是0 型血,跟白求恩大夫一个血型,八块就八块吧,张老汉,这
次你可欠下我的情了。点数着那几张黏糊糊的钞票:五块,六块,七块,八块,
好,皮袄是您的了。快穿回家给老婶子看看吧。我担保您在家里坐半个时辰,您
家房顶上那厚厚的雪就化了,远看您家,房顶上热气腾腾,您家院子里,雪水淌
成了小河,您家房檐上那些冰凌子,噼里啪啦地就掉下来了。这件皮袄,小绵羊
羔皮,瞧,外边还挂着缎子表儿,这可是内蒙古最漂亮的那个姑娘贴肉穿过的小
皮袄,把鼻子靠近嗅嗅,什么味?一股大闺女味儿!蓝解放,回家去把你那个单
干户老爹的钱包摸来,把这件皮袄买回家,送给你那个重山姐姐宝凤,她要穿上
这样一件小羔皮,背着药箱子出诊,想想看,那是什么派头?漫天的飞雪,在距
离她头顶三尺处就化了!这样的羔皮,简直就是一个小火炉子,把鸡蛋包在里边,
用不了一袋烟工夫就熟了。十二块钱,蓝解放,看在你姐给我老婆接过生的份儿
上,这件小羔皮,半价卖给你,换了别人,没有二十五块钱,连一根毛也拔不走。
怎么?不想买?哈哈,蓝解放,我一直把你当小孩,其实你也是大小伙子了,看
看,嘴唇上冒出胡子来了,下边呢?男孩十七八,屌毛胡子一起扎。男孩十七八,
鸡巴如牛角!我知道你对黄家那对姊妹花有意思,但新社会新国家,一夫一妻是
国法,互助合作你只能选一,不可能同时娶俩。如果是西门闹的年代当然可以,
西门闹一夫三妻,外边还有相好的。脸红什么?噢,牵扯到你娘了,没事没事,
你娘也是受害者。你娘养大你不容易,我看,你就把这件小羊羔皮袄买回去孝敬
你娘吧。你娘是个善良人,想当年身为西门家的姨太太,叫花子上门都是她亲自
打发,出手大方,一次两个白面饽饽。这事儿上点年纪的人都知道。如果是买给
你娘,我再落落价,十块钱,小点声,别让他们听到,十块钱,跑着回家拿钱,
我给你留住这件。小老弟,要是换上金龙那个杂种来买,我一百也不卖。什么支
队司令,这是关着大门起国号,自己封自己!老子稀罕他那个破副司令?老子自
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横扫千军如卷席!人群外一声呐喊:红卫兵来了!
我哥金龙在前雄赳赳,“四大金刚”两旁护卫气昂昂,后边簇拥着一群红卫
兵闹嚷嚷。我哥腰问多了一件兵器,从小学校体育教师那里征来的发令枪,镀镍
的枪身银光闪闪,枪身的形状像个狗鸡巴。“四大金刚”也都扎着皮带,用生产
大队里那头刚刚饿死的鲁西牛的皮制成,生牛皮,半干不湿,带着牛毛,散着腥
气。“四大金刚”的牛皮腰带上悬挂着四支盒子枪,是我们村戏班子演戏用过的,
是巧手木匠杜鲁班用榆木雕刻而成,外面刷了黑漆,形象十分逼真,如果落到土
匪手里,完全可以用来劫道。孙龙腰问悬挂那支,后部被掏空,安装了一根弹簧,
一根撞针,装上黄色火药制成的火帽,可以发出比真枪还要清脆的响声。我哥那
支枪,使用火药纸,一勾扳机,连发两响。在“四大金刚”背后,那些喽哕们,
都扛着红缨枪,枪头子都用砂轮打磨得锃亮,锋利无比,扎到树里,费很大的劲
才能拔出来。我哥率领队伍,快速推进。大雪洁白,红缨艳丽,形成一幅美丽图
画。队伍距离杨七的烂皮货拍卖场所约有五十米时,我哥从腰问拔出发令枪,对
空击发,啪!啪!两股白烟在空中飘散。我哥下令:冲啊,同志们!一群红卫兵
就端着红缨枪,口喊杀杀杀,响声震云霄,路上的雪被踩成泥浆,发出噗哧噗哧
的声响,转眼间就冲到眼前。我哥做了一个手势,红卫兵就把杨七和十几个想买
皮袄的人包围在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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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龙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其实内心寂寞,很想加
入他的红卫兵。他们神秘而庄严的行动,激动着我的心。尤其是“四大金刚”那
四支驳壳枪,尽管是假的,但十分神气,令我心痒。我求姐姐帮我向金龙转达我
想加入红卫兵的愿望。他对我姐说:单干户是革命的对象,没资格加入红卫兵;
只要他牵着牛加入人民公社,我马上吸收他,并委任他为小队长。他的话声音很
大,不用姐姐转达我也听得清清楚楚。但入社尤其是牵着牛入社,不是我一个人
说了算的事。因为自从那天集市上出事之后,爹就没说过一句话。他的眼睛直直
地,脸上的表情痴呆蛮横,提着把大砍刀,仿佛随时都要跟人拼命。牛被砍去半
只角,也变得痴痴呆呆,阴沉着眼睛,斜着看人,肚腹起伏,低沉呜叫,仿佛随
时都会用那根独角将人开膛破肚。爹和牛所居牛棚,成了大院里一个无人敢进去
的角落。我哥领着红卫兵在院里天天折腾,敲锣打鼓,试验土炮,斗坏人喊口号,
我爹和牛,似乎都充耳不闻。但我知道,只要有人,胆敢侵入牛棚,必将引出一
场血案。在这种状况下,要我拉牛人社,爹答应了牛也不会答应。我跑到大街上
看杨七拍卖皮袄,实在是闲得无聊。
我哥抬起胳膊,用发令枪指着杨七的胸脯,打着哆嗦命令:把投机倒把分子
抓起来!“四大金刚”奋勇上前,用驳壳枪从四个角度抵着杨七的脑袋,齐声喊
:举起手来!杨七冷笑着说:爷们,弄了几块榆木疙瘩来吓唬谁呢?有本事你们
就搂火,老子甘愿壮烈牺牲殉河山!孙龙勾了一下扳机,一声巨响,一股黄烟腾
起,驳壳枪把子被震断,孙龙的虎口被震出了血,空气中弥漫着硝磺气味。杨七
突受惊吓,小脸干黄,半晌,才打着牙巴鼓,看着胸前棉衣上被火药燎出的窟窿,
说:爷们,你们还动了真格的了!我哥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是暴力。杨七道
:我也是红卫兵。我哥说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你是杂牌红卫兵。杨七还要争
辩,我哥让孙家四兄弟把他押回司令部批斗,然后又命令红卫兵,将杨七摆在路
边草垛上的皮袄全部没收。
批斗杨七的大会连夜举行,院子里点上了一堆劈柴,劈柴是强迫村里的坏人
把自家的桌椅板凳劈碎送来。有许多珍贵的紫檀、花梨木家具就这样毁掉了。院
子里每天晚上都点着篝火斗人,把房顶上的雪全都烤化了。地上流淌着乌黑的泥
浆。我哥知道村里能征集的劈柴有限,突然心生一计,喜上眉梢。他曾经听屯子
里闯过关东的虎疤脸冯驹说,松柏含油脂,鲜木头也能点燃。于是我哥就派红卫
兵押着屯子里的坏人去小学校后面砍松树。一棵棵的松树,被屯子里那两匹瘦马
拉着,拖到司令部外的大街上。
斗杨七,批判他搞资本主义,批判他辱骂革命小将,批判他妄图成立反动组
织,拳打脚踢一顿,轰出大院。那批皮袄,被我哥分发给值夜班的红卫兵。自从
革命潮起,我哥就一直和衣睡在原大队办公室,即现在的司令部里。“四大金刚”
和十几个亲信喽哕一直陪着他。他们在办公室里打了一个地铺,地铺上铺了麦秸
草和两张苇席。有了这几十件皮袄,他们夜里就舒坦多了。
让我们接着前面扔下的话头说:我娘披着一件大皮袄,犹如一个粮食囤子移
动出来。那件羊皮袄是我哥发给我姐穿的,因为我姐首先是红卫兵们的医生,然
后才是屯里的医生。我姐孝顺,把这件皮袄给我娘御寒。我娘扑到我哥跟前,跪
下,托着我哥的脖子哭叫:我的儿啊,你这是怎么啦?我哥满脸青紫,嘴唇干裂,
耳朵上流脓淌血,仿佛是个烈士。你姐呢?你姐呢?我姐去给陈大福老婆接生去
了。我娘哭嚎着:解放,好儿子,快去叫你姐姐回来……我看看金龙,看看那些
群龙无首的红卫兵,心中涌起了一阵酸楚。毕竟我与他是一母所生,他耀武扬威,
我有几分妒,但更多的是感到敬佩,我知道他是个天才,他死了,是我不情愿的。
我飞跑出院子,在大街上,往正西方向,疾窜两百米,然后往北拐进一条胡同,
急跑一百米,临近河堤,第一个院子,三间草屋,一圈土墙,就是陈大福家的院
落。
陈大福家那条瘦骨伶仃的小公狗对着我狂吠,我捡起一块砖头,猛地砸了过
去。砖头砸中狗的腿,狗哭叫着,三条腿跳回家。陈大福拖着一根大棒虎虎地出
来:谁打我的狗?——我打你的狗!我横眉竖眼地说。一见是我,这个黑铁塔般
的汉子顿时软了,五官塌了架子,挤出一个暖昧模糊的笑容。他为什么怕我?因
为他有把柄抓在我的手里。他和黄瞳的老婆吴秋香在河边的柳树丛中弄事被我看
见过,吴秋香满脸通红弯着腰跑了,连河边的洗衣盆和棒槌都不要了,一件花格
子衣服顺着河水往下漂。陈大福系好裤带,威胁我:你要是敢说,我就砸死你!
我说:只怕没等到你砸死我,黄瞳就先把你砸死了。他马上软了,好言抚慰我,
说要把他老婆的娘家侄女说给我做老婆。我脑子里立马就浮现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