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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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胳膊上那块发达的肌肉,一针扎下去,不到一分钟,注射完毕,针头拔出来。
她注射的部位不是常见的屁股而是胳膊,这可能与蓝解放被人用绳子捆绑的特殊
情况有关。对蓝解放这种因精神遭受强烈刺激,内心巨大痛苦的人而言,别说在
他的胳膊上扎一针,即使卸去他一条胳膊,他也不会哼一声。
当然,这是俺极度夸张的说法。这样的说法,在当时的语境里,也算不上什
么大话。当时的人,包括你蓝解放,不也是动不动就口出豪言壮语,什么“泰山
压顶不弯腰”,什么“砍头只当风吹帽”,什么“粉身碎骨也心甘”吗?莫言那
小子,更是说这种牛皮大话的行家里手。后来他成了所谓的作家之后,对这种语
言现象有所反思。他说:“极度夸张的语言是极度虚伪的社会的反映,而暴力的
语言是社会暴行的前驱。”
宝凤给你注射了安神镇静的药物之后,你慢慢地安静下来。你的眼睛直直地
盯着虚空,但鼻腔和咽喉里发出了鼾声。众人紧张的神情,都松弛了,犹如受了
潮湿的鼓皮或者松了把子的琴弦。我也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你蓝解放又不是
我的儿子,你是死是活、是疯是傻与我有屁相干?但我还是松了一口气。毕竟,
我想,你是从迎春的肚子里钻出来的孩子,而迎春的肚子,曾经是我的遥远的前
身西门闹的财产。我想我真正应该关心的是西门金龙,那才是我的亲生。想到此
我披着幽蓝的月光往发电机房奔跑,杏花瓣儿纷纷飘落,宛如月光的碎屑。在柴
油机发了疯般的轰鸣中,整个杏园都在颤抖。我听到那些已经渐渐恢复了元气的
沂蒙猪们有的在说着含混不清的梦话,有的在窃窃私语。我看到黑色的刁小三,
披着幽蓝、凉爽的月光外套,坐在猪群之花“蝴蝶迷”的栅栏门前,前爪夹着一
个椭圆形的、用红色塑料镶着边的小镜子,反射着月光,照进猪舍,一定是照在
蝴蝶迷涂脂抹粉的腮帮子上。这小子龇着它那两根漫长的獠牙,脸上挂着愚蠢的
笑容,色情的哈拉子,像透明的蚕丝,从它的下巴上流了下来。我感到醋意大发,
怒火中烧,耳朵上的血管子蹦跳如爆豆,不由自主地想冲上去与刁小三拼命。但
理智之光在暴躁的时刻照亮了我心头。是的,按照动物界的习惯,交配权的斗争
就是你死我活的肉搏,胜者去交欢,败者靠边站。但我毕竟不是一头一般的猪,
刁小三也不是头愚蠢的畜生,我们俩之间必有一战,但时机尚未成熟。杏园里已
经有了母猪发情的骚味,但不浓烈,交配的季节尚未到来,因此,就让刁小三这
小子先在那里骚情着吧。
发电机房里,悬挂着一盏二百瓦的白炽灯泡,光线刺目,不敢直视。我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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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门金龙那小子,屁股坐在铺了一层红砖的地面上,背靠着墙壁,两条长腿,笔
直地伸出,赤着脚,跷着大脚丫子。暴跳如雷的柴油机上震落的油珠滴到他的脚
指甲上和脚背上,犹如黏稠的狗血。他敞着怀,露出紫红的背心。头发披散,眼
睛发红,有疯癫之状,很酷。在他的身侧,有一个翠绿的酒瓶子,酒瓶子上的标
签说明这是那个时代里高密东北乡人所能喝到的最高级的白酒:景芝白干。景芝
白干,用高梁酿造,酱香型,六十二度,劲道峻烈,犹如红鬃烈马,一般的人,
半斤即可放倒。一般的人,轻易舍不得也喝不起这样的优质白酒。金龙喝这样高
级的白酒,说明他的内心痛苦到极点,他大概是想醉死算球,因为老子看到,这
儿子的腿边歪倒着一个喝干了的酒瓶子,手中握着的瓶子里,也只剩下小半瓶了。
两斤点火就会熊熊燃烧的景芝白干下了肚,这儿子,死不了也要落个半傻。
莫言那小子,立正站在西门金龙身侧,眯缝着小眼,说:“西门大哥,别喝
了,洪书记叫你去训话呢!”
“洪书记?”金龙乜斜着眼说,“洪书记算个鸡巴?!他找我训话,我还要
找他训话呢!”
“金龙大哥,”莫言坏坏地说,“你和互助姐在杏树上弄事,被解放哥看到
了,他马上就疯了,十几个壮小伙子都按不住他,指头粗的铁棍,被他一口就咬
断了。你还是去看看他吧,他毕竞还是你的同胞兄弟。”
“同胞兄弟?谁是他的同胞兄弟?你小子跟他才是同胞兄弟呢!”
“金龙大哥,”莫言说,“去不去是你的事,反正我把话捎到了。”
莫言说完了话,但并没有走的意思。他伸出一只脚,把那个倒在地上的酒瓶
子往眼前一拨,然后以非常迅捷的动作弯腰把酒瓶子捡了起来,眯着眼睛往瓶子
里看——他的眼前一定是一片绿色——他将酒瓶中残存的酒倒进嘴巴,吧咂着口
舌,啧啧有声,连声夸赞:“景芝白干,好酒,果然名不虚传!”
金龙将手中的瓶子举起来,仰着脖子,将瓶中酒,咕嘟咕嘟,倒进喉咙——
屋子里弥漫开浓烈的酒香——他将手中的酒瓶对着莫言掷去。莫言举瓶相迎。两
瓶相碰,响声清脆,碎片纷纷落地。屋中酒气更浓。“滚!”金龙大吼着,“你
他妈的滚!”莫言连连倒退。金龙捡起身边的鞋子、螺丝扳手等物对着莫言投掷,
并骂:“你这个奸细,小人!滚开,不要让我看到你!”莫言连连躲闪着,嘴里
嘟哝着:“疯了,那个没好,这个又疯了!”
金龙摇摇晃晃站起来,身体前仰后合,仿佛一尊挨了巴掌的不倒翁。莫言跳
到门外的月光里,月光涂在他的光头上,使他的头宛如一个碧绿的西瓜。我躲在
杏树后边,观察着这两个怪诞的家伙。我担心金龙扑到那飞速旋转的马力带上被
绞成肉酱,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他跨过了马力带,又跨回马力带,嘴里嚎叫
着:“疯啦~~,疯啦~~都他娘的疯了~~”他从墙角上抄起一把扫帚投出来。
又把一只盛过柴油的铁皮水桶投出来。浓烈的柴油味在月光中散发,与杏花的香
气混合在一起。金龙歪歪斜斜地跳到柴油机边,低下头去,仿佛要跟那个飞速转
动的机轮对话。小心啊,儿子!我心中喊叫着,浑身的肌肉绷紧,作好了随时冲
进去救他的准备。他低着头,鼻尖几乎触着那飞速转动的马力带,儿子啊,小心
啊,再靠近一厘米,你的鼻子就没了。但是并没有发生这样的悲惨事故。金龙伸
出一只手,按着柴油机的油门。他把油门按到了底。柴油机像一个被捏住了睾丸
的男人一样发了疯地嚎叫着,机体抖动剧烈,油星四溅,烟筒里黑烟滚滚,固定
在木底座上的螺帽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脱落飞去。与此同时,那电盘上标志着
发电量的指针飞速上升,迅速越过极限,那只大度数的灯泡,射出白得扎眼的光
芒,然后便发出一声爆响,灼热的玻璃碎片四散飞扬,有的碰到墙壁上,有的碰
到房檩上。后来我才知道,与发电机房里这只大灯泡同时爆炸的,还有养猪场里
的所有灯泡。与发电机房同时沉人黑暗的,还有养猪场里的所有亮着灯泡的房间。
我后来还知道,受到爆炸声的惊吓,蹲在蝴蝶迷门外耍流氓的刁小三把小镜子塞
到嘴里,匆忙窜回了它的猪舍。它身影油滑,仿佛一匹抹了油的狸猫。柴油机更
猛烈地嚎叫几声,然后断了气。我听到断裂的马力带抽打着墙壁发出的巨响,还
听到西门金龙发出的一声哀嚎。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完了!我想,西门金龙,
我的儿子,小命十有八九是报销了!
黑暗慢慢消失,月光涌进屋去。我看到那被爆炸声吓得趴在地上屁股翘得高
高犹如一只受了惊吓顾头不顾腚的鸵鸟的莫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这小子既
好奇又懦弱,既无能又执拗,既愚蠢又狡猾,既干不出流芳百世的好事,也干不
出惊天动地的坏事,永远是一个惹麻烦、落埋怨的角色。我知道他所有的丑事,
也洞察他的内心。这小子爬起来,像一条畏首畏脚的狼,钻进被月光照亮的发电
机房。我看到西门金龙侧歪在地,被窗棂分割的月光分割了他,仿佛一具被炮弹
拦腰打断的尸体。一缕月光照耀着他的脸,当然也照耀着他凌乱的头发,几道蓝
荧荧的血,犹如蜈蚣,从头发根里爬到他的脸上。莫言那小子,弓下腰,张着嘴,
伸出两根乌黑如猪尾巴棍儿的手指,抹了一点血,先放在眼前看,继而放在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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嗅,然后又伸出舌头舔。这小子,到底想干什么?这小子行为古怪,莫名其妙,
连我这头智慧过人的猪,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难道能从西门金龙的血里看出、
嗅到、尝出西门金龙的死活?还是要用这复杂的方法判断沾在他手指上的是真正
的血还是红色颜料?正当被他的古怪行为导致我胡思乱想之时,这小子如梦初醒
般地惊叫一声,就地蹦了一个高,然后尖叫着,跑出发电机房,几乎是兴高采烈
地喊叫着:“快来看啊,快来看,西门金龙死啦……”他也许看到了在杏树后藏
头露尾的我,也许根本没有看到。月光下的杏树和斑驳的杏花制造出令人目眩的
光芒。西门金龙的突然死亡也许是这小子有生以来最先发现的、最值得向人们传
播的大事。他不屑于对着杏树诉说。他边跑边嚎,中途还因为踩在一堆猪屎上摔
了个嘴啃泥。我尾随着他。相对于他笨拙的步伐,我就是一个练过草上飞的武侠
高手。
屋子里的人闻声而出,月光使他们显得面色青黄。屋子里没有解放的嚎叫之
声,说明他已经被药物麻翻。宝凤用一块酒精浸过的棉球按着腮帮子,那是被适
才炸裂的灯泡碎片割出的伤口。这伤口痊愈后,留下了一个隐约可见的浅浅的白
疤痕,记录着这个混乱不堪的夜晚。
人们跟随着莫言,有的跌跌撞撞,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慌慌张张,总之是一
团混乱地往机房这边跑来。莫言在头前引路,一边跑,一边歪着身子对身后的人
夸张地、炫耀地描述着他看到的情景。我感觉到了,无论是西门金龙的亲属,还
是与西门金龙没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对这贫嘴碎舌的小子感到了厌恶。闭上你的
臭嘴吧!我往前疾驰几步,隐身在一棵树后,用嘴巴从泥土中拱出一块瓦片——
因太大咬成两半——用右前爪的趾缝夹起来,后腿用力,站起做人立状,然后觑
着莫言那张明晃晃的仿佛刷了一层桐油的脸瞄了个亲切,随即身体前仆,使前蹄
获得惯性,顺势把瓦片掷出。但我忘记了计算提前量,我掷出的瓦片没有打中莫
言的脸,却正中了迎春的额头。
正应了两句俗语:“屋漏偏遇连阴天”,“黄鼠狼单咬病鸭子”。瓦片与迎
春的脸撞击时发出的声音令我心头一懔,古旧的记忆被瞬间激活:迎春啊,我的
贤妻!今天晚上,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两个儿子,一个疯了,一个死了,女
儿脸上也受了伤,而你又受到了我狠命一击!
我痛苦至极,发出一声长长的号叫。我把嘴扎到地上,悔恨交加使我把那块
没及投出的瓦片咬得粉碎。我看到,就像电影里惯用的高速摄影拍摄出的画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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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迎春嘴里发出的惨叫像一条银蛇在月光中飞舞,而迎春的身体却像一团人形
的棉絮一样往后倒去。你们不要以为俺是一头猪就不懂得什么叫高速摄影,呸,
这年头,谁还不能当个导演呢!配上一个滤光镜,高速摄影,推,拉,全景,特
写,天地变化,那瓦片与迎春的额头碰撞的瞬问破裂成数片,飞向不同的方向,
血珠子随后飞起。摇,展示众人张大的嘴巴和惊愕的目光……迎春躺在地上。娘
啊!这是西门宝凤的喊叫。她顾不上自己脸上的伤口,压扁的棉球落在地上。她
跪在迎春身侧,药箱子摔到一边。她用右胳膊揽住迎春的脖子,看着迎春额头上
伤口,娘啊,你这是怎么啦……是谁干的?洪泰岳怒吼着,朝瓦片飞来的方向扑
过来。我没有躲闪,尽管我可以转瞬之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这事我办得笨拙,尽
管是好心办了坏事,但我也甘愿受惩罚。尽管是洪泰岳先起意搜捕暗中扔瓦片伤
人的坏蛋,但最先跑到杏树后边发现我的却并不是他。他已经老了,骨节生了锈,
失去了敏捷和灵活。最先蹿到树后发现了我的依然是那讨厌的莫言,他那野猫一
样灵活的身体和他那几近病态的好奇心配合得无比默契。是它干的!他惊喜地对
身后蜂拥而至的人们宣告着他的发现。我僵硬地坐着,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噜,
表示着我的悔恨之意,准备接受人们的惩罚。我看到众人那些被月光照亮的脸上
都浮现出困惑的表情。我敢肯定是它干的!莫言对众人说,我亲眼看到过它用爪
子夹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字呢!洪泰岳重重地拍了一下莫言的肩膀,嘲讽地说:
“爷们儿,你看没看到过它用爪子夹着小刀,给你爹刻了一枚图章,刻的还是梅
花篆字?”
莫言不识好歹,还想饶舌辩解,孙家老三狗仗人势地扑上来,拧着他的耳朵,
用膝盖顶着他的屁股,把他擒到了一边,低声对他说:“伙计,闭上你那张乌鸦
嘴吧!”
“怎么会让公猪跑出来呢?”洪泰岳不满地呵斥着,“谁负责饲养公猪?责
任心太差,应该扣工分!”
西门白氏颠着小脚,扭秧歌似的从铺满月光的小道上跑来。道上的杏花瓣被
她的小脚踢起来,宛如轻薄的雪片。沉淀在意识深处的记忆犹如水底的泥沙,浑
浊翻腾;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阵阵揪痛。
“把猪赶到圈里去!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了!”洪泰岳吼叫着,重浊地咳
嗽着,向那发电机房走去。
我想是对儿子的牵挂使昏晕的迎春迅速清醒过来。她挣扎着要站起来。“我
的娘啊……”宝凤喊叫着,一手揽着迎春的脖颈,一手打开药箱。黄家的互助心
领神会地、神色冷漠地用镊子夹了一块酒精棉球递给她。“我的金龙啊……”迎
春一胳膊把宝凤拨开,手按了一下地,从地下长起来,动作凶猛,身体摇晃,显
然是头晕,她哭喊着金龙,一溜歪斜地奔向机房。
第一个冲进发电机房的,不是洪泰岳,也不是迎春,而是黄家的互助。第二
个跑进发电机房的,依然不是洪泰岳和迎春,而是莫言。虽然他被孙家的老三擒
到一边受了些皮肉之苦,虽然他被洪泰岳冷嘲热讽,但他浑然不觉似的、从孙老
三铁钳般的手指下挣脱之后,便一溜烟儿似的蹿进了机房。黄互助后脚刚进屋,
他前脚便跨进了门槛。我知道那天晚上其实最受委屈的是合作,而处境最尴尬的
是互助。她与金龙在那棵歪脖子老杏树上行浪漫之事,引发了解放的癫狂。在繁
花如锦的树冠里做爱,本来是富有想象力的大美之事,但因为莫言这个讨厌鬼给
搅得一塌湖涂。这人在高密东北乡实在是劣迹斑斑,人见人厌,但他却以为自己
是人见人爱的好孩子呢!人闯人被月光照彻的机房,犹如青蛙跳入宁静明亮的池
塘,一声响亮,激起了琼屑碎玉。黄互助一见躺在月光中、额头有血的金龙,情
从心发,悲从中来,一时也就顾不上羞涩和矜持,宛如一匹护崽的母豹子,扑到
金龙的身上……
“他喝了两瓶景芝白干,”莫言指点着地上的酒瓶子碎片说,“然后把柴油
机油门按到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