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疲劳-莫言-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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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红绿灯处,我们等到过街绿灯,依然是胆战心惊地穿过马路。因为有许多
身穿黑皮夹克骑挎斗摩托车的人不尿红绿灯,因为有许多豪华轿车不受红绿灯限
制,因为最近刚刚出现了一个“本田暴走族”,都是年龄十八岁左右的小青年,
骑着一色的本田摩托车,专门撞狗,撞翻之后,唯恐不死,还要来回碾压,直至
肝肠涂地,才吹着口哨如风而去。他们为什么对狗如此仇恨?我苦思冥想不得其
解。
第四十六章黄合作发誓惊愚夫洪泰岳聚众闹县府
论证金龙那个狂想方案的联席会议一直开到十二点才散。老县委书记金边—
—就是那位为我爹的黑驴挂过铁掌的小铁匠——升任市人大副主任,庞抗美接班
已成定局。她是英雄的女儿,大学学历,有基层工作经验,年方四十,品貌端正,
上有欣赏者,下有拥戴者,把所有的好条件都占尽了。会上,争论不休,相持不
下。庞抗美一锤定音:干!先期投资三千万元,由各银行统筹解决,然后组成招
商引资团,吸引国内和海外投资。
会议期间,我心神不定,屡屡以如厕为由,跑出去往新华书店打电话。庞抗
美用尖利的目光盯着我。我哭笑着,指指肚子,搪塞过去。
我给新华书店门市部打了三次电话。第三次时,那个粗嗓门的女人愤愤不平
地说:“又是你,别打了,她被蓝县长那瘸老婆叫走后,至今没回来。”
我给家里打电话,没人接。
坐在大会议室我的席位上,如同坐在一面烧红的铁鏊子上。我的脸色一定非
常难看。我脑子里浮现出各种凄惨的画面,最凄惨的是,在县城的某个僻静角落
里,或者是在人烟稠密之处,我老婆杀死了庞春苗,然后自杀。此刻,她们的尸
体旁已经围上层层叠叠看热闹的人,公安局的警车正拉着凄厉的警报,风驰电掣
般地往那里奔驰。我偷眼看看手持教鞭、指点着西门金龙构想的蓝图、在那里侃
侃而谈的庞抗美,麻木不仁地想着:下一分钟,下一秒钟,马上,这个巨大的丑
闻,就会在这会议室,犹如一枚血肉与弹片横飞的自杀式炸弹,轰然炸开……
会议在含义复杂的掌声中宣告结束。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会议室。我听到身后
有人不无恶意地大声说:“蓝县台大概拉到裤裆里了。”
我冲向我的车。司机小胡急忙跳下来,没等他转过来帮我开门我已经自己拉
开车门钻了进去。
“走!”我急不可耐地说。
“走不了。”小胡无奈地说。
确实走不了,在管理科长的调度下,依照职务排名次序,庞抗美的银灰色皇
冠排在第一位,稳稳地停在县委办公大楼门廊前的车道上。在皇冠的背后,依次
是县长的尼桑,政协主席的黑奥迪,人大主任的白奥迪……我的桑塔纳排在二十
名后。所有的车都已发动起来,马达平稳运转,发出嗡嗡响声。有的人像我一样
钻进了自己的车,有的人站在大门两侧低声交谈着等待自己的车,所有的人都在
等待庞抗美。从大楼门厅里传出她爽朗的笑声,我恨不得揪住她的笑声,像揪住
变色龙吐出的长舌,把她从大楼里掩出来。她终于出现了。她穿着宝蓝色套裙,
上装的翻领上,别着一个银光闪烁的胸针。据她自己说她所有的首饰都是假的。
春苗曾不经意地对我说,她姐姐的首饰能装满一只水桶。春苗,我的血肉相连的
爱人,你在哪里?正当我恨不得要跳下车跑出大院、跑上大街时,庞抗美终于钻
进了她的皇冠。车队鱼贯驰出大院,大门口的保安绷着面孔立正敬礼。车队出门
向右拐,我急问小胡:“去哪里?”
“去参加西门金龙的宴会啊。”小胡把一张烫金大红请柬递给我。
我恍惚记起,会议期问有人在我耳边嘀咕:还论证什么,庆功宴都摆好了。
我急忙说:“调头。”
“去哪里?”
“回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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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胡显然不情愿。我知道去参加这样的宴会,他们不仅可以跟着大快朵颐,
而且还会得到一份礼物。而西门金龙董事长的出手大方在高密县是有名的。为了
安抚他,也为了给我的行为找一个托词,我说:“你应该知道,西门金龙与我的
关系。”
小胡没有吭声,瞅方便掉了头,桑塔纳直奔县政府大院。这日正逢南关大集,
赶集的人骑着自行车,开着拖拉机,赶着毛驴车,步行着,纷纷涌上人民大道。
小胡不停地按着喇叭,但也只能随着车流缓缓而行。
“交警都他妈的喝酒去了。”小胡低声骂着。
我没有搭理他。我哪里还有闲心去管交警喝酒的事。车终于挨到县政府大门
口。有一群人,仿佛从地下冒出来似的,把我的桑塔纳包围了。
我看到几个身穿破衣烂衫的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我的车前,双手拍打着地面,
有声无泪地嚎哭起来。几个中年男人,变戏法般地展开了几条横幅标语,上写着
“还我土地”、“打倒贪官污吏”字样。我看到十几个人跪在那几个哭天抢地的
老太太后面,双手将写满了字的白布高举过头。我看到在我车后两侧,有几个人,
从怀里掏出花花绿绿的传单,对着人群抛撒。他们训练有素,既像“文革”期间
的红卫兵,又像乡下办丧事时那些职业抛撒纸钱者。人群如同潮水涌上来,把我
的车包围在核心。乡亲们啊,你们包围了一个最不该包围的人。我看到头颅雪白
的洪泰岳被两个小青年扶持着,从大门东侧那株塔松后,走到我的车前,站在那
些跪着的农民和坐着的老太婆之间。那地方有碾盘大小,显然是为他预留的空间。
这是一群有组织有计划的上访者。领袖自然就是洪泰岳。他狂热地留恋人民公社
大集体,我父亲顽固地坚持单干,这两个高密东北乡的怪人,如同两盏巨大的灯
泡光芒四射,如同一红一黑两面旗帜高高飘扬。他从身后的背兜里摸出那柄颜色
已经发黄、边缘上串着九个铜环的牛胯骨,举起来,低下去,极其熟练地晃动着,
使之发出有节奏的“哗啦啦哗啦啦”的声响。这牛胯骨是他的光荣历史中的一个
重要道具,犹如士兵的斩杀过敌人的大刀。摇着牛胯骨数快板是他的看家本领。
他说:哗啷啷,哗啷啷,牛胯骨一打咱开了腔。
今天咱要说哪一段呢?表一表西门金龙复辟狂……更多的人挤上来,人声如
潮,喧闹着,但突然又安静下来。
“话说这高密东北乡,有一个西门小屯好风光。
这小屯曾有杏园一百亩,大养其猪美名扬。
五谷丰登六畜旺,毛主席革命路线放光芒!
说到此处,洪泰岳猛地把牛胯骨抛到空中,然后身体陡转,让人们清楚地看
到,他的手如何从背后准确、灵巧地接住那牛胯骨。在这个过程中,牛胯骨响声
不断,好像一个有生命的灵物。好!喝彩声猛然响起,随后是杂乱的掌声。洪泰
岳的脸上神情突变,继续数说:这屯中有一个恶霸地主西门闹,遗下个杂种白眼
狼。
这小子名字叫金龙,从小就花言巧语善伪装。
他伪装进步入了团,他伪装进步入了党。他篡党夺权当书记,反攻倒算逞疯
狂。
他分田单干搞复辟,把人民公社家底一扫光。
他给地富反坏摘了帽,牛鬼蛇神喜洋洋。说到此处我心悲痛,鼻涕一把泪两
行……
他把牛胯骨抛起来,用右手接住,用左手抹左边的眼泪;再把牛胯骨抛起来,
用左手接住,用右手抹右边的眼泪。牛胯骨仿佛一只白色的鼬鼠,在他双手之间
跳跃。掌声雷动。隐隐听到了警车的声音。洪泰岳更加激愤地数说着:说到了1991
年,这小子又把奸计想。
他要把全体村民赶出村,把村庄变成旅游场。
他要把万亩良田全毁掉,建球场,建赌场,开妓院,开澡堂,把社会主义西
门屯,变成帝国主义游乐场。
同志们啊,众老乡,手拍胸膛想一想,阶级斗争该不该抓?
西门金龙该不该杀?哪怕他财大气粗根子硬,哪怕他兄弟解放当县长,团结
起来力量大,把反动分子一扫光,一扫光啊一扫光……
围观者起哄架秧,有的骂,有的笑,有的跺脚有的跳,县府门前乱成一团。
我原本还想找个恰当的机会,下车去,仗着一个村的熟关系,劝说他们离去。但
洪泰岳的快板中,已经把我当成了金龙的靠山。如果我出去,面对着这些被煽热
了的群众,后果不堪设想。我戴上墨镜,遮掩着自己的面孔,往后张望,盼望着
警察快来解围。我看到十几个警察挥舞着警棍,在人群外——其实也是在人群中
咋呼。不断涌上来的人,把警察也围了起来。
我扶正墨镜,又找了一顶蓝色旅游帽扣到头上,尽量地遮盖着半边蓝脸,然
后拉开了车门。
“县长,您千万别下去。”小胡惊叫着。
我钻出车门,弯着腰往前冲。有一条腿伸过来,使了个小绊子,我实实在在
地趴在了地上。眼镜断了腿,旅游帽飞到一边。我的脸感触到被正午的太阳烘烤
得滚烫的水泥地面,嘴唇和鼻子都很痛。极端绝望的情绪控制着我,就这样死了
倒也省事,很可能落个因公殉职,但我想到了庞春苗,我不能不见她一面就这样
死去,哪怕她已经死去我也要见见她的尸首。我爬起来,四周立即响起炸雷般的
吼叫声。
“蓝解放,蓝脸!他就是西门金龙的靠山!”
“抓住他,别叫他跑了!”
我眼睛一阵黑,又一阵亮,周围的人脸,都变得像刚淬过火的马蹄铁一样扭
曲着,闪烁着钢蓝色的光芒。我感到双臂被人扭住,别到了背后。鼻孔里热热的,
痒痒的,仿佛有两条虫子爬到厂唇上。有人在背后用膝盖顶我的屁股,有人用脚
踢我的腿肚子,还有人存我的脊梁上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看到鼻子里的血点点滴
滴地落在了水泥地面上,并立即化成了黑色的烟雾。
“解放,真的是你?”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面前响起,急忙镇定心神,
使晕了的头能思考,使花了的眼睛能视物。我看清了洪泰岳那张苦大仇深的脸。
莫名其妙,我的鼻子一酸,眼窝一热,眼泪夺眶而出,就像在危难时刻遇到了亲
人似的,我哽咽着说:“大叔啊,你们放了我吧……”
“都放手,都放手……”我听到洪泰岳吆喝着,我看到他挥舞着牛胯骨像音
乐指挥挥舞着指挥棒一样吆喝着,“要文斗不要武斗!‘' ”解放,你是县长,
是父母官,要为我们西门屯的老少爷们做主,不能让西门金龙胡作非为,“洪泰
岳说,”你爹本来也要来请愿的,但你娘病了,他来不了。“
“洪大叔,虽然我与金龙是一母所生,但我们从小不是一个脾性,这您清楚,”
我擦擦鼻血,说,“他的计划,我也反对,你们放_r我吧。”
“听到没有?”洪泰岳挥动着牛胯骨说,“蓝县长支持我们了!”
“我会把你们的意见往上反映,你们赶快离开这里,”我分拨着面前的人,
严厉地说,“这样做是违法的!”
“不能让他走,让他写保证书!”
我陡感怒火攻心,一伸手,抢过洪泰岳的牛胯骨,挥舞着,像挥舞一把砍刀,
拦挡的人纷纷闪开,牛胯骨砍在了一个人的肩膀上,又砍在一个人头上,有人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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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县长打人了!”打人就打人吧,犯错误就犯错误吧,对我这样一个人,什
么错误不错误,什么县长不县长,都给我滚开。我用牛胯骨为自己开辟了一条道
路,冲出包围圈,进了政府大楼,一步三个台阶,冲上三楼,回到我的办公室。
从窗户我看到大门外那一片亮晶晶的人头,传上来几声沉闷的声响,飘散开粉红
色的烟雾,我知道被逼无奈的警察释放了催泪弹,人群骚动,我扔下牛胯骨,关
上窗户,外边的事情暂时与我无关了。我不是一个好干部,我关心个人问题胜过
关心民生疾苦,甚至我对这样的非法请愿还有几分幸灾乐祸,烂摊子自有庞抗美
他们收拾。我抓起电话,打往新华书店,无人接听。我打往自家,电话通了,是
我儿子。我满腹的怒气顿时消了一半,尽量平静地说:“开放,让你妈接电话。”
“爸爸,你跟我妈闹什么?”儿子不满地问。
“没什么,”我说,“你让她接电话吧。”
“她不在,狗也没去接我,”儿子说,“她饭也不做了,只给我留了一张条
子。”
“什么条子?”
“我念给你听,”儿子说,“‘开放,自己弄点吃的吧,如果你爸爸来电话,
让他到人民大道’红‘牌辣椒酱找我’,什么意思?”
我没对儿子解释,儿子,我暂时无法对你解释。我扔下话筒,扫了一眼办公
桌上的牛胯骨,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应该带点什么,但想不起应该带什么。我匆匆
跑下楼,见大门口一片混乱,人挤成一个蛋,辛辣的气味刺鼻扎眼,咳嗽声咒骂
声尖叫声混成一片。这里的混乱接近尾声,而那边的混乱即将开始。我捂着鼻子,
绕到办公楼后,从东北角小门出去,沿着后街,一直往东跑,到电影院旁边的皮
匠胡同,拐弯向南,直插人民大街。皮匠胡同两侧那些心神不安的修鞋匠们,一
定把蓝副县长的仓惶奔命与政府门前的骚乱联系在一起。县城的人民,可能有不
认识庞抗美的,但没人不认识我。
在人民大道这边,我就看到了她,也看到了蹲在她身后的狗,你这个狗杂种!
大道上乱纷纷奔逃着群众,交通规则全部废除,各种车辆与人群混杂在一起,喇
叭声震耳欲聋。我像小孩子跳方格一样,蹦蹦跳跳地过了马路。有人注意到了我,
多数人没注意到我。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了她面前。她眼睛直盯着那棵树,你这个
狗杂种,直直地盯着我,狗眼里一片荒凉。
“你把她弄到哪里去了?”我厉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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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嘴巴歪歪,腮上的肌肉抽抽,脸上出现类似冷笑的表情,但她的目光丝毫
没有游移,依然盯着那棵树。
我先是看到树干上有四团黑乎乎、绿油油的东西,仔细一看,那是些蠕动着
的苍蝇,是那种最令人恶心的绿头苍蝇。再仔细一看,认出了那三个大字和三个
惊叹号。我嗅到了血腥味,一阵晕眩,眼前发黑,几乎跌倒,我想最可怕的事情
大概已经发生了。她杀了她,用她的血,写了这条标语。但我还是强打着精神问
她:“你把她怎么样了?”
“我没把她怎么样,”她连踢了两脚树干,苍蝇被惊飞起,发出令人恐惧的
“嗡嗡”声,她举起那用伤湿止痛膏缠住的食指,对我说,“这是我的血,我用
我的血写了这三个血字,劝她离开你!”
我感到如释重负,一阵极度的疲劳袭来,不由得蹲在地上,手痉挛得像鸡爪
子一样,从衣兜里摸到了烟,点燃,深深地吸着。我感到烟雾像弯曲的小蛇一样
钻进脑袋,在大脑的那些沟回里游动着,产生了一种愉悦和轻松之感。苍蝇飞起
的瞬间,使这条肮脏的标语悲壮地跳人我的眼帘,但苍蝇们立即又把它们覆盖了,
覆盖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我对她说了,”我妻子依然不看我,用一种呆板、麻木的声音说,“只要
她离开你,我就一声不吭,一个屁不放。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