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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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现实如此隔膜。朱怀镜环视着曾俚的蜗居。除了一床一桌,只有另一个墙角放着的一
个大拼皮袋,那里面也许就是曾俚的全部家当。他想象得出,那里面不过就是几套很不
入时的衣服而已。曾俚没有婚恋,没有家庭,身无长物。只有一脑子也许不该让他思考
的问题。朱怀镜想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过不了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许就是
两种天地的人了。想到这里,他并没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怀镜,”曾俚打破了沉默,说,“你还是做你的官吧。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
过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话,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怀镜的话。如今
官场集聚了大批优秀分子,这是值得庆幸的。要紧的是这些人别蜕化了。费希特早就忧
虑过这事,他说,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朱怀
镜笑问道:“你相信我会变坏吗?”曾俚笑而不答,只说:“我不在官场,却知道官场
对人的影响力是难以想象的。我有位同学,我不告诉你这人是谁,我得为他的形象考虑。
他发迹的故事说起来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仅凭自己勤奋工作,绝不可能有多大出息
的。功夫在诗外。他夫人是电脑专家,他请夫人专门为他处理各种关系设计了一套软件,
叫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种关键人物罗列出来,又据不同人物的身份、
地位、作用等,为他们定了ABCD若干级。譬如,省级领导为A级,若干有联系的省级领
导就编成代码A1、A2、A3等等,厅局级就相应编成代码B1、B2、B3等等。一年到头,哪
一天该拜访什么人物,采取什么方法拜访,等等,都输入电脑。每天打开电脑,只需输
入当天日期,再按回车键,电脑马上就告诉你今天要去拜访A1或B3或某某,采取什么方
法拜访;同时提示你今天如果没有空,或者拜访不成功,必须在什么时间之前执行完此
项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紧急事情,需提前拜访某一位人物,就在输入当天日期之后,再
输入提前拜访谁的命令,电脑就会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时提示你是否取销原定安排。
你认为有必要取销,就按Y,否则就按N。最有趣的是,还设计了一个所谓的‘关系函
数’,大致意思是随着你自己‘能量分数’的升降而确定网内关系人物的取舍。能量分
数计分项目有好多项,我大概记得职务升降、权力大小、前景预测等几项。你的能量分
数提高了,电脑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主要是保证关系的有效性,同时
让你集中精力处理好有用的关系。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数下降了,电脑又提
示你应增加多少某某级的关系。我那同学刚刚开始运用这套软件时,还只是一个副处长,
后来很快就青云直上了。”
朱怀镜听罢暗暗叹服。这几乎是谁也想象不到的锦囊妙计。可朱怀镜明里并不怎么
显露自己的惊奇。曾俚说:“我这同学并不坏。齐桓公能够九合诸侯,成就霸业,得力
于管仲的辅佐。但把管仲推荐给齐桓公的是鲍叔牙。可是管仲临死了,齐桓公问他可不
可以让鲍叔牙接替他的相位,管仲说不可以。齐桓公问为什么?管仲说鲍叔牙太正派
了。”朱怀镜就有些捉摸不透曾俚了:“那么你是希望我变好呢?还是希望我变坏呢?”
曾俚笑笑,复又认真起来:“我的希望,都是徒然的,你该怎样就会怎样。我也无意对
官场人物作道德评判,只是面对种种不得不说的话题,我就得发言。”
就到中午了,朱怀镜饥肠辘辘,就说出去找个地方喝几杯吧。他想等会儿到了酒桌
上,一定不再让曾俚说这些外人听了莫名其妙的话。有几杯酒下肚,说说他想说的事,
也会合适些的。曾俚说道好吧,就下床漱口、洗脸。曾俚把结着冰的毛巾捏得吱吱作响,
再放进冰凉的水里揉了几下,就往脸上抹。朱怀镜见了,几乎毛骨悚然。
两人出了政协大门,靠左就有几家小饭店。他俩选了一家进去坐下。一会儿菜上来
了。曾俚问:“是不是该喝几杯?”朱怀镜叫过小姐,要了一瓶孔府宴酒。酒杯一端,
曾俚就玩笑道:“怀镜,你在政府部门这么多年,酒量一定操练到家了吧?”朱怀镜就
说:“我的酒量不行。为什么人们心目中,干部形象就是吃吃喝喝呢?”曾俚斟着酒说:
“有两个人在一起争论干部作风问题。甲说,如今干部太腐败了。乙说,谁说干部腐败?
他们天天拿酒泡着哩,怎么会腐败?”这笑话并不新鲜,为了不让曾俚扫兴,朱怀镜只
好响应着笑笑。他想自己事先想好了,不再让曾俚说这类话题的,怎么一开口又是这些
话呢?真是奇怪,如今人们坐在一起,不是说干部作风问题,就是说哪里发了大案。几
乎说不出美好的话题。到底是实在没有什么美好的事情可说,还是人们的心态都变得不
可理喻了?
“曾俚,我拜读了你报道乌县皇桃假种案的文章。”朱怀镜像是随意说起这事。曾
俚很不经意的样子,缓声道:“是吗?”朱怀镜只好正经说:“曾俚,乌县那事,你别
再插手了。”曾俚抬头皱着眉问:“为什么?”朱怀镜说:“当时我正是乌县副县长,
事情的经过我很清楚。假种案给农民造成的损失的确很大。但这件事,只能算是经济诈
骗案。因为涉及外省,处理起来就有难度。非要扯到县委、政府身上,最多只能是决策
失误,加上有关部门办事不力。我想这与干部作风,甚至腐败问题,没有关系。”曾俚
十分惊诧地说:“农民两千多万元的损失,你说起来如此轻描淡写?你既然当时在乌县
工作,中间有没有问题,我相信你也清楚。”朱怀镜道:“这中间是不是有问题,我就
是知道也不能说。我知道的也只是单方面掌握的情况,有些情况还只是我私下猜测。真
的要对簿公堂,那是算不了数的。包括你了解的情况,也是这样。所以你写文章披露这
事,对问题的解决不一定有帮助。解决问题还得依靠乌县县委、政府的重视。可你作这
种报道,说不定就让乌县有关领导被动,反而不利于问题的解决。”曾俚面色难看起来:
“这么说来,倒是我做了对不起乌县人民的事了?”朱怀镜摇摇手,劝曾俚莫激动。他
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你对这个案子作客观报道,这本身并没有什么不妥,问题
是可能引发的后果就不一定随人的意志为转移了。一般性的群众事件,由于处置不当而
酿成政治性事件的例子,并不鲜见。”曾俚笑了起来,说:“政府只要按群众意愿把问
题解决了,不就相安无事了?我不妨告诉你,我知道我们的报纸不足以形成对有关方面
的压力,我就向其他全国性报纸投了稿。很快就会见报的。”朱怀镜心里怦然一跳,着
急起来,道理硬是讲不通,只得生出一计,说:“曾俚,你就当是帮我的忙吧。当时正
是我抓皇桃工程。我可以保证我自己是干净的。如果别的人在中间得了好处,我相信总
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请你暂时不要管这件事,免得在事情澄清之前,把我弄得不是
人。”
朱怀镜说罢,就逼视着曾俚。两人对视良久,还是曾俚拗不过,收起了目光,无可
奈何的样子,说:“真没办法。”朱怀镜就拿过酒瓶,说再干一杯,表示感谢。曾俚酒
量早不行了,却也端起酒杯,同朱怀镜一碰,仰首干了。他报了一个电话号码,让朱怀
镜拨了手机。朱怀镜就拨了。电话一通,朱怀镜忙把手机交给曾俚。朱怀镜听他说了几
句,就知这是打给《中国法制报》一位编辑的电话,曾俚请他撤了那篇文章,并道了歉。
听得出曾俚同这编辑交情不一般。接着曾俚又打了三个长途电话,都是全国性报刊。勉
强支撑着打完电话,曾俚就完全醉了。朱怀镜便叫小姐结账。曾俚胡乱地将手一挥,从
口袋里掏出钱来,交给小姐。朱怀镜便只好让曾俚付了账,再扶着他回去睡下。朱怀镜
叫了几声曾俚,不见答应。
朱怀镜出了政协大院,拨通了小熊的电话:“我是老朱。这几天很忙,今天才有时
间同《荆都民声报》的几位朋友聚。还好,没有误事。本来北京有四家报纸马上要见报
的,现在都撤下来了。他们当着我的面打的电话。没问题了。哪里哪里,谢什么,应该
的啊!”
国画 / 王跃文
第六章
朱怀镜早早地赶到办公室,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柜子顶上那个瓷筒好久没抹
了,就取下来小心地抹着。不料他手一滑,瓷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稀烂。他顿
时一身冷汗。这时柳秘书长正好进来,笑道:“碎碎平安啊。”朱怀镜到底还是拘束,
说:“可惜了。”柳秘书长不再同他说这事,只说:“我过会儿来叫你,带你去财贸处,
与同志们见个面。你就正式过去工作了。任命文件下了,你看见了吗?”朱怀镜还没有
见到任命文件,却只好说:“哦哦,看见了。”又说:“我那天去医院看了余姨,她精
神很好哩。”柳秘书长笑道:“谢谢你啊。”
柳秘书长一时没有来,做不成事,又不能干坐着。他猛然想起曾俚说的公共关系处
理软件的事,心想那的确是个绝招。他便找了个干净本子,心里琢磨着皮市长和其他副
市长,柳秘书长和其他副秘书长,在本子上写着A1、A2、A3、A4……B1、B2、B3、B4……
C1、C2、C3、C4。……他还没来得及想到所有关键人物,柳秘书长同副秘书长覃原、人
事处处长揭世明进来了。朱怀镜忙同覃原、揭世明握手而笑。覃原是协助副市长司马天
联系财贸的,今后是朱怀镜的顶头上司。朱怀镜早就想去拜访一下覃原的,但文件没下
来,他觉得不方便。
财贸处在一办公楼,走过去几分钟就到了。处里的同志早接到人事处电话通知,已
坐在会议室等着了。柳秘书长他们四人一到,财贸处副处长邓才刚忙站起来迎接,一一
握手。柳秘书长坐下来,环视一圈,问道:“都在吗?”邓才刚就说:“都到了,就五
个人。当然加上朱处长,就六位了。”说罢就望着朱怀镜客气地笑笑。朱怀镜忙拱手表
示了谦虚。揭世明先说了几句,覃原接着说,柳秘书长再接着说。朱怀镜看上去像在认
真听着,心里却在琢磨财贸处这些人。邓才刚是多年的副处长了,与他共过事的两位处
长现在都是厅级干部了,朱怀镜从知道自己将去财贸处任职那天起,就时常想也许自己
在这里干得顺不顺,只怕还要看邓才刚是否配合。
柳秘书长说完了,要朱怀镜再表个态。朱怀镜知道这是程序,说是要说的,但不必
多说。他不了解财贸处的情况,不便多说。再说柳秘书长和覃原也没有时间听你在这里
发表就职演说。会很快就开完了,柳秘书长同揭世明就告辞,同大家一一握手。朱怀镜
也同大家握了手,很客气地对邓才刚说:“老邓,我今天就请假吧,回那边清理一下东
西,明天正式过来上班吧。”邓才刚忙摆手道:“你是老一啊,哪有向我请假的道理?”
两人再握一下手,非常客气。
朱怀镜回到办公室,并不想马上就清理东西。他坐下继续写着各类关键人物的代号。
写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写好了。再认真检查了一遍,把个别漏掉的补上,又斟酌了那些
可去可留的人物。最后敲定,共有各个级别应该长期联系的关键人物二十八人。有些人
物虽不纳入名单,却也应心里有数。比如宋达清、韩长兴这一类的人,当然不用他经常
去拜访,但得同他们保持必要的联系。有些事情大人物往往还办不了,只能劳驾他们这
些人帮忙。朱怀镜又把哪天要拜访谁,全用代号记在日志上。先用铅笔写上,再作适当
调整。最后认为安排合理了,再用钢笔填定。做好这件事,他将日志本随意往桌上一丢,
又拿起来随意翻开,就见每隔几天,就有个日期下面标有A1或B3或C2之类奇怪的代号。
别人看到这些符号,会觉得莫名其妙。他不免有些得意,心想没有电脑,他照样可以拥
有一个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一看手表,早该下班了。他便将日志本塞进抽屉,回家去。
走在路上,脑子里就在默念:A1皮市长,B1柳秘书长……
过后几天,朱怀镜便天天在应酬。先是综合处欢送他,全处人聚在一起喝了一顿,
柳秘书长应邀到场。他同柳秘书长碰着杯,心里就自然而然想着B1,又想这次活动就冲
销他安排中的一次拜访吧。什么代号代表什么人物,他早已记得滚瓜烂熟了。紧接着就
是财贸处欢迎他到任,照例喝了一顿,覃原应邀到场。他当然也就想到这不妨算是拜访
了一次B2吧。不一定每次都由他主动上门拜访这些人,像这类聚会,也可算作他的公关
性“拜访”,权且称作准拜访吧。不过准拜访不宜太多,次数多了就得打折,就算三次
准拜访折合一次正式拜访吧。
朱怀镜已去财贸处正式上班。这天下午,一到办公室,电话铃响了。朱怀镜拿起电
话筒一接,原来是韩长兴。“祝贺你高升啊!我想请几个兄弟庆贺一下,叫了几个乌县
老乡,你不一定认得,都是很好的朋友。还是放在龙兴如何?”朱怀镜当然也愿去龙兴。
放了电话,马上就打了玉琴手机,说晚上有人请他去龙兴吃饭。好几天没去玉琴那里了,
她有些不悦,朱怀镜不说别的,只死皮赖脸地笑。
挂完电话,邓才刚敲门进来了。“哦哦,老邓,请坐请坐。”朱怀镜本想叫他邓处
长的,可一出口就成老邓了。邓才刚说:“朱处长,我想把处里的工作向你汇报一下。”
朱怀镜就谦虚道:“老邓,财贸处在我是新课题,我现在脑子里还是茫茫一片,不得要
领。你先拿些文件、资料让我看,过两天我再向你讨教如何?”朱怀镜说的是讨教,其
实他是想自己什么时候要邓才刚汇报,再让他来汇报。邓才刚笑道:“朱处长别谦虚嘛。
你在县里是管过财贸的,这市里财贸同县里财贸,没有质的区别,只有量的不同。也好,
我先找些文件送给你吧。不过有件事,要请你先定一下:就是处里福利费问题。年关了,
大家都望着哩。”朱怀镜说:“我定什么?我俩商量一下吧。现在账上有多少钱?”邓
才刚说:“只有八万多块。”朱怀镜问:“往年你们都发多少?”邓才刚说:“这几年
都是发两千。”朱怀镜又问:“范围呢?”邓才刚一时没反应过来,顿了一会儿,说:
“你是说发放范围?处里全体同志,加上覃秘书长。”朱怀镜道:“老邓,是不是考虑
一下柳秘书长?”邓才刚说:“行吧。不过我们处多年都没有这样发过。”朱怀镜笑了,
说:“老邓,这种事情,大家心里都清楚,还是发吧。”邓才刚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多
余了,忙说:“我不是说不发哩。那么,发多少?”朱怀镜就这个这个了好一会儿,才
说:“大家手头都紧。我想,今年就稍微突破一点,每人发五千,你看如何?”邓才刚
说:“你定吧。处里每月都还得给干部补贴两三百,这个因素要考虑到。”朱怀镜说:
“找钱你有办法。”邓才刚抓抓后脑勺:“哪儿啊……”
福利费的事就这么定了。邓才刚不多坐,说去找找有关文件。一会儿,送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