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画-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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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子,笑笑说:“张书记,这话你早几个月说,我朱怀镜做得到,现在,情况不同了。”
朱怀镜猜想张天奇装糊涂也许是为了避免尴尬。这事说来的确不是味道,可朱怀镜今天
打算厚着脸皮了,便拉开了话题,把自己现在的处境道了个明明白白。张天奇低头听着,
不时感叹一句:“怎么这样?”朱怀镜说完了,张天奇便豪气冲天地安慰道:“怀镜,
没关系的,目前情况只是暂时的。你还年轻,一定会柳暗花明。”
朱怀镜需要的不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但又不好贸然求他,便先试探道:“张书
记,以你的意见,我现在该怎样办?”张天奇一副老谋深算的表情,说:“韬光养晦,
伺机而起。”朱怀镜听着身上便起鸡皮疙瘩,心想这哪是什么高见?朱怀镜今天是下了
很大决心才来的,不肯轻易罢手,便只好直话直说了:“张书记,老弟正是落难的时候,
还指望你提携啊!”朱怀镜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张天奇却仍装糊涂,只当这是客气话,
哈哈一笑说:“老弟真会开玩笑,你是市委管的干部啊,我怎么去提携你?”朱怀镜笑
道:“张书记,谁不知道你在上面的面子?你是说得上话的。”张天奇仍是推脱,“怀
镜,慢慢来吧。只要有机会,我会替你说话的。”
张天奇开了这张空头支票,朱怀镜暗自咬牙。口上不再提这事,只再同他聊些别的
话。两人正漫不经心地聊着,朱怀镜突然说:“上次处理那件事的时候,龙文带了个笔
记本来见我,上面记载着他给你活动经费的情况,金额、时间、地点、你说了什么、他
说了什么都一清二楚。前后一百三十五多万。我当然不相信他的,怕他带着到关键时候
给你添麻烦,就请他把本子放在了我手里。哪天有时间,我还是把它找出来给你吧,万
一弄丢了就不好了。”
张天奇的脸色早已红黑如枣了,听朱怀镜说完,他便很是冤枉的样子,非常气愤地
说:“这个龙文,没想到他也从中捞了这么多!当初真该让他陪着向吉富一道去了算了。
现在向吉富是死口无对了,也没办法对龙文怎么样了。只怪我识人不准啊!怀镜,感谢
你啊。你找到那个本子,就把它交给我吧。”朱怀镜答道:“行。”
张天奇的语气体贴多了,却仍绕了个弯子,不让自己显得像是被朱怀镜吓唬了:
“怀镜,你自己有个具体设想吗?我想你要在市直厅局里面回旋,可能难度大些。你可
以考虑到地市去任个职嘛。”朱怀镜早就想过干脆趁自己年轻,到地市去干几年。换个
环境,说不定又是另一番天地。不过这会儿张天奇说出来了,他也不想表现得很愿意,
倒显得穷途末路似的。他仰天长叹一声,说:“实在不行,也只好这样了。”张天奇便
说:“你如果愿意去地市,我倒可以做做工作。不过你也不要太急。我知道你受了些牵
连,尽管没你的事,影响肯定是有的。这就需要冷却一段,让人们淡忘那些事情。再就
是还有个运作过程。我想至少要六七个月吧。你还年轻,再委屈个半年没问题的。我是
你这年纪,还只是正处级哩。”两人谈得越来越投机,聊到很晚,尽兴方散。
朱怀镜回家洗澡的时候,对着镜子忍不住发笑。只好这么卑鄙了,谁让张天奇是这
种货色呢?洗澡完了,仍是去了书房。他找出龙文的那个本子,翻开看了看,感觉就像
玄奘从西天取回的原版经书,太珍贵了。拿着这个本子仔细玩味一番,再用个牛皮纸信
封小心装好,锁进柜子里。
运作过程漫长而复杂,颇多周折曲直。直到次年二月,朱怀镜听到准确的佳音:市
委准备安排他去梅次地区任地委副书记。财政厅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是厅长,他专门跑
到朱怀镜办公室,神秘兮兮地祝贺了一通,又真诚地表示了遗憾,说不能同这样一位好
同志共事了。过后几天,几乎全厅的人都知道了这事,因为朱怀镜感觉部下们的表情有
了些微妙的变化。
香妹仍是不见欢颜。有天夜里,朱怀镜正在书房里整理书籍,香妹进来了,冷冷地
说:“你又开始走运了,祝贺你。”朱怀镜听她的语气有些怪,问:“你今天怎么了?”
香妹说:“这一年多,你不太顺,我如果离开你,别人还以为我这人没良心。现在你时
来运转了,我俩好好商量一下吧。”朱怀镜说:“商量什么?已经过了一年多,还计较
什么?”香妹说:“我是没什么同你计较的了。你一个人去当你的官,我一个人带着儿
子过。”朱怀镜有些急了:“你怎么这么犟呢?发生过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这两年
对我的教训太大了。你还担心什么呢?”香妹却很冷静:“不同你在一起,我就没什么
担心了。”这个晚上,两人就这么一来二去,说了个通宵,总是这些话,没有个结果。
三月初,朱怀镜的正式任命通知下来了,香妹就下了最后通牒,说要是协议离婚不
成,她就单独向法院递状子。朱怀镜便只好采用缓兵之计,说他现在刚刚接到任命通知,
就忙着办离婚,说来不像话。等他正式上任以后,两人再作商量。香妹只好答应了。
最近组织部的几位部长很忙,一时抽不出人送朱怀镜去报到,他便在家静候。自然
又有朋友要设宴为朱怀镜饯行。那些很忙的朋友,现在又有空闲了。有了这番经历,朱
怀镜不太愿意应付这些场面了,越发觉得自己同玉琴、李明溪、曾俚、卜未之几位感情
的珍贵。可他们如今死的死了,疯的疯了,走的走了,落难的落难了。每念及此,朱怀
镜总百般感怀。每天晚上都有人来拜访。上门来的多是从梅次专门赶过来的地直部门和
县市领导。对这些未来的部下,朱怀镜倒十分客气。每次送走客人,朱怀镜都要把他们
的名片拿出来再细细看一次,一个个再对一次号,回忆一下谁是谁。这很重要。下次碰
上,能一口叫出他们的名字,会让他们受宠若惊的。香妹只要有人上门来,总把苦脸扮
作笑脸,看座倒茶很是周全。每次几乎让朱怀镜产生错觉,以为香妹不再赌气了。可是
等客人一走,香妹又是个冰人儿了。
有天晚上,张天奇专门打电话来,问朱怀镜东西找到了没有。朱怀镜说早就找到了,
因为考虑一时碰不了你的面,就把它烧了。张天奇沉默了几秒钟,才问,烧了?马上就
对朱怀镜表示了感谢。朱怀镜感觉出了张天奇的怀疑,他拿不准那玩意儿是否真的化为
灰烬了。朱怀镜需要的就是张天奇的怀疑。接完电话,朱怀镜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突然
觉悟起来,好像没有必要躲着那些要宴请他的人。他似乎对朋友的含义有了全新的诠释。
这回没有张天奇这样的朋友,他是翻不了身的。第二天,倒是他自己打电话约了柳子风、
严尚明、宋达清、方明远、黄达洪、裴大年等各位,在天元摆了一桌,说是感谢各位领
导、各位兄弟长期以来的关照。朱怀镜这一桌摆了,下面的宴请就接着来了,自然是朋
友们逐个儿轮流做东。朱怀镜便又成天云里雾里了。醉眼朦胧间,朱怀镜感觉朋友们胸
前挂着的高级领带随时会变成一柄剑,飞将过来。
宋达清请客那天,他亲自开车来接朱怀镜。车上没有别人,宋达清问朱怀镜想不想
见一见玉琴?朱怀镜早已不再为这事难堪了,只是长叹一声,说怎么见得了她?宋达清
说他可以安排。朱怀镜说那就明天去吧,他现在随时都可能离开荆都去梅次。
要去见玉琴,朱怀镜有种想哭的感觉。回到家里,他把自己关在书房,痛痛快快地
让眼泪流了个淋漓尽致。第二天,宋达清来接他驱车去了看守所。朱怀镜在一个小会议
室里等候。这里当然不是探视室,因为他的特殊身份,加上宋达清的帮忙,朱怀镜享受
着特别待遇。没等多久,门开了,玉琴进来了。门被人拉上了,玉琴站在那里不动,很
陌生地望着他。她头发理成了短短的西瓜皮,脸蜡黄而浮肿,眼睛像小了许多,身上的
蓝棉袄显得臃肿。朱怀镜从来没有想到玉琴会成这个样子。他想象她只会是瘦了,而不
是全身浮肿。他走过去,拉着她的手,就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来。她的手冰凉。朱怀镜
伸手摸摸玉琴的脸,像摸着晒得半干的蔫萝卜。他本来早想好了许多话,这会儿都说不
出来了。他的浪漫在顷刻间被堵在喉头下面了。没有比玉琴现在这番模样更能让人害怕
生活的真实和残酷了。两人说不出太多的话,只是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捏。当玉琴让人领
走时,望着她那有些佝偻的背影,朱怀镜感觉是在同她永诀。巨大的悲怆叫他浑身冷飕
飕地发麻。
开车出来,朱怀镜靠在座椅里半天不说话。宋达清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只是让他
想开些。朱怀镜在宋达清的膝头上拍了几下:“达清,能不能把车借我用一会儿?”宋
达清望了一眼朱怀镜,说:“你这状态,开车行吗?”朱怀镜说:“没问题,我只要静
一静。”宋达清便说:“那好,你小心点。我就在这里下车。你别管我,我有办法回
去。”
宋达清下了车,朱怀镜掉过车头开到荆水河边,然后沿河溯水而上。车开得很慢,
就像散步。这些日子,他的命运出现了转机,一年多的郁闷总算到了头,可他的心情仍
然复杂得像这个纷乱的世界。有时独自面对漫漫长夜,他会突然发现自己的灵魂其实早
就沉沦了,可在世人眼里,他依然体体面面、风风光光。香妹提出离婚,他烦恼了几日,
也就不把这事放在心上了,只是担心闹起来影响不好。今天见玉琴成了这番模样,他内
心感到了真正的痛楚。在最倒霉的日子里,他甚至想过自己落到这步田地,是不是老天
对他的报应?
这时,远远的看见一个人,长发披肩,穿着宽大得不合身的羽绒中褛,背着画夹,
低着头,一偏一偏,踽踽而行。朱怀镜身子不由得沉了一下。是李明溪!朱怀镜加快车
速,开到李明溪身边停下,上前重重地拍了他一板。回过头的是一张陌生的脸,白了他
一眼。等这人绷着脸甩开他,低头走了,他又依稀觉得这张脸真在哪里见过。朱怀镜抬
起头,望着炫目的太阳,恍恍惚惚,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于长沙韭菜园
国画 / 王跃文
拒绝游戏
王跃文
我的小说一直写得轻松,信笔所至,随心所欲。也许这就是我的小说写得不如人意
的缘故吧。王蒙先生说我的中篇小说《秋风庭院》很有黄昏气氛,但止于黄昏之叹,又
令人不太满足。张韧先生在为我的小说集《官场春秋》所作的序言中,说我的小说有愤
激有慨叹有调侃,又止于愤激、慨叹和调侃;官场气氛很浓,又止于官场气氛;叫人几
分叹惋,又几分无奈。这两位老师都是我很敬重的,他们的批评令我折服。
这世上自有作家以来他们都在写人,而且是写现实(或说现在)的人。不管作家们
自己觉悟与否,承认与否,他们写历史也罢写神怪也罢,抑或浪漫主义也好,超现实主
义也好,他们都在写天天可以看到的人。如果非说题材不可,那么人便永远是惟一的题
材。如果把作小说比作化学试验,那么人就是试验品,把他们放进官场、商场、学界、
战场或者情场等等不同的试剂里,就会有不同的反应。作家们将这种反应艺术地记录下
来,就是小说。雨果说过这样的话:释放无限光明的是人心,制造无边黑暗的也是人心。
光明和黑暗交织着、厮杀着,这就是我们为之眷恋而又万分无奈的人世间。那么,我们
有什么理由不去写人,而偏要怀着堂吉诃德式的激情,总想着去写某某题材呢?有人说
我的小说深入到了社会体制上的批判,这似乎是一种抬举,但我不以为然,因为惟有人
心江河万古。我想曹雪芹作《红楼梦》时一定没有想到要借此拯救大清天朝的。事实早
就证明,自从作家想当医生以来,一直力不从心,也就无从称职了。
我之所以仍把我要写的人物放在我熟悉的环境里行走,也许只是为了驾轻就熟。我
是一个想象力极其有限的人,如果涉笔陌生的环境,可能很费神。人们有个印象,说我
是专写官场的作家。这只能说明如今人们太关注官场了。也许正因为我写了太多自己熟
悉的生活,因而也常有朋友建议:你是否也写写别的题材?这让我难以作答。事实上,
我是不承认自己写的是什么官场题材小说的。我几乎不赞同所谓题材一说。我想作家如
果总想着自己在写什么重大题材,并总想着某某题材的重大意义,只怕写不出什么好作
品来的。
我原本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可现实逐渐让我明白,理想主义是最容易滑向颓废主义
的。颓废自然不是好事,但颓废到底还是理想干瘪之后遗下的皮囊。可现在很多人虽不
至于颓废,却选择了麻木,而且是连理想的泡沫都从未拥有就直接走向了麻木。我既不
想颓废,也不愿麻木。我不准备游戏人间,无论为文,或者为人。现在人们惯于把庄严
和崇高当做滑稽可笑的事了,真正的庄严和崇高被漠视和嘲弄,而种种伪庄严、伪崇高
却被一部分人很职业地装扮着。这部分人因为粉墨登场,手中便总是持有绩优股票,可
以经常收益红利。我不情愿被人嘲弄,也不想戴任何虚假的面具。
作小说是一件暴露自己灵魂的事。任何一位作家,不管他的写作如何晦涩曲折,他
的灵魂也会在作品中隐现。我自信我的灵魂见得天日,所以我作小说。如果有一天,我
的血管里流淌的已是腐臭的淤血,我的灵魂已被淤血污染,我就不会再写小说了。
(原载《小说选刊(长篇小说)增刊》19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