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壁-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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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家一起把小坂重新埋进雪里。
小坂再一次被埋进白雪之后,便在那上面插上了一把铁锹。这是为了下次来收容遗体时作的标记。
“就在这里拍个照吧。”按照吉川的意见,大家当场让吉川拍了照。吉川一按快门,上条就和他掉换,让他和大家排好,自己拿起照相机按了快门。
谁也没为小坂流泪。终于掘出小坂的遗体了。这件事所引起的激动心情,使鱼津、青川以及其他人都默默无言,感到悲伤而空虚。
大伙回到德泽客栈,已是傍晚六点了。鱼津几个人当晚商议决定,把验尸日期暂定为隔两天后,即从发现那天算起第四天。同时决定验尸当天,就把小坂的遗体搬到山脚。
第二天,天色未明,他们当中的两个人,为了去和上高地旅馆的看守人联系,离开了德泽客栈。他们需要打个电报——“于B浅谷发现遗体”——给小坂的母亲和小坂的工作单位;也需要老吴帮助办理验尸的手续,为了火化小坂尸体,还得委托他到营林署去交涉砍树木作燃料的事。
这一天,鱼津和吉川、上条几个人累得象死人似地睡到下午。从早晨起就一直下着毛毛雨。阿馨在给S做帮手,准备为不久要上山来的那几个人做饭。
晚上,派去上高地的两人回来了。据说老吴按照预定日期,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第二天,即发现小坂尸体后的第三天中午,老吴带着岛岛村派出所的警官和医生一起来了。这位医生,恰巧是来到旅馆看守屋的关西Q山岳俱乐部的成员之一,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
三点左右,营林署的人也来了。鱼津和老吴立即同他一起上山。这是为了决定砍哪几棵树木。
最后决定,砍离松高山沟进口五百米左右的树林地带里的九棵树。全都是三十至五十公分粗的枫树。
“九棵太浪费了,六棵就够了吧。”
尽管营林署的人这么说,但鱼津还是坚持要了九棵,因为他想把火化小坂遗体的火烧得旺旺的。老吴已安排好,砍伐工人将在明天早晨从上高地来。
鱼津他们回到客栈时,已经天黑了。当他们刚进客栈,紧接着又有两个青年亮着头上的矿灯进屋来了。他们从小圾的工作单位来,就是上次小坂遇难时来过的宫川和枝松。
枝松背着一个大背囊。里面装着盐、丙醇,还有祭奠用的糕点、酒、香、蜡烛等等。宫川背着雪橇,据说这是东京某体育用具店特为小坂捎来的。看起来并不怎么重,但可能不好背。宫川进屋后还一直叫嚷着背痛。这一来,客栈的住客骤增,阿馨独占底楼一小间,其余男的都两三人住一间。
前往B浅谷搬运小坂遗体的那一天,吉川等六人及鱼津、上条,再加上宫川、枝松两个青年,总共十个人。他们四点就离开了德泽客栈。
老吴留下来,他有重要任务,得指挥砍伐工人砍树。阿馨和客栈看守人S要做的是,估量树木砍好的时分到伐木的地方去,在那里设祭坛。
鱼津等十人把零零碎碎的东西——钉钩、钢圈、鸭绒睡袋、搭帐篷时铺地面用的防水布、登山绳——分别装人了背囊。算起来,为搬运遗体所需要的东西可不少。从东京来的两个青年轮流背了雪橇。
四点钟从客栈出发。可是抵达现场时已是十一点钟了。休息一个小时,十二点钟开始重新铲除覆盖着小坂尸体的雪。
挖出遗体以后,鱼津、吉川和上条三人把遗体措到塑料布上,鱼津把阿馨交给他的香水洒在小坂的遗体上,接着山根撒了几公斤的盐,再浇上几瓶丙醇,最后再盖上一层雪。不用说,这些都是为了防腐的。
最后把用塑料布裹好的遗体装进鸭绒睡袋里。睡袋是上条事先准备好了的,但鱼津拿出了自己用的一只说:“就用我的吧。”“咱们换一换,今后就让我用你的睡袋吧。”后一句话,鱼津没说出来,那是心里这么对小坂讲的。他真的想这么做。小圾的睡袋至今还在后又自山脚湖畔的那个原封未动的帐篷里。
大家一起把已装进睡袋的遗体,再用搭帐篷时铺地面用的防水布裹起来,然后抬到雪橇上。
真正开始搬运已经过了一点钟,要从B浅谷的斜坡上下来是非常费力的。在稳定遗体的同时,还得小心稳定搬运者各自的身体。为此,一个又一个地打了好几个钉钧,然后用两根登山绳系住雪橇,慢慢地让它从覆盖着雪的陡坡上滑下来。
从B浅谷下来,进人本谷,搬运工作省力得多了。现在是十个人轮流着用肩膀和铁镐稳定着雪橇走下去。
好容易才下了松高山沟,搬到树林地带。比预定时间晚了两小时,这时已过八点钟,完全是黑夜了。这是个满天星星的美丽的夜晚。透过树林,看到前面老吴他们燃烧的一团黄火显得格外的红。
系在载运遗体的雪橇上的登山绳,前面由鱼津、吉川牵引,后面由山根、上条操持,其余六人排成一行,在后跟着。
鱼津走在最前头。周围是枝叶茂盛的树林。他们在黑暗中艰难地行进。鱼津朝着树林那边有黄火的方向,一步一步把这一班人引导过去。
不多一会儿,走到了砍去树木后形成的一块空地。就在这空地的一角,有十来个人在升着篝火。他们一见鱼津一行人的到来,便都忙碌起来。
“辛苦啦,谢谢各位!”这是阿馨的声音。
遗体很自然地停放在排成一行的大伙的面前。s说月亮大概快出来了,因而决定等月亮升上来以后再验尸。
鱼津他们休息了一会,站着喝了热红茶,点燃了香烟。
不久,果真如S所说,月亮开始用它那略带浅蓝的亮光照明了树林的一角。月亮一出,人们的面容、堆积着的木材和祭坛的模样也都看得清楚了。脚下覆盖着地面的积雪也反射出青白色的光亮。
现在鱼津一伙人站着的这块空地正是老吴他们砍了九棵枞树的地方,在郁郁葱葱的树林间,只有这里是一块三十多平方米的开阔地。在这开阔地的正中,为了火化遗体,用二米左右长的树枝,纵横交错地叠成了约有五尺高的柴堆,遗体将搁在这上面火化。
在这火化遗体的柴堆前面,有个用白布铺成的小桌子似的祭坛,上面摆着花束和烧香用的一应物品。
验尸很快就开始了。警官和医师在这儿等了许久了,他们大概都想及早完成自己的任务,好轻松自在一些。大家一起动手把包裹遗体的东西全部拿掉,恢复了当时埋在雪中的状态。关于死亡原因,医师诊断为由于后头盖骨骨折而当场死亡。
在进行验尸的时候,阿馨两只手掌一直捂着脸,鱼津从背后轻轻地抱扶着她。宫川和枝松用闪光灯拍了几张照。吉川解下了残留在遗体上的登山绳,小心地放进尼龙袋。
警官从小坂的衣服口袋里找到了手册,交给了阿馨。
验尸完毕后,遗体盖上了阿馨带来的白布,然后抬到枞树柴堆上。接着阿馨、鱼津、吉川、上条依次烧了香。虽然没有念经的声音,但在这高山上、树林中,月光下举行的烧香仪式是相当肃穆的。而后,上条和老吴把煤油浇上遗体和柴堆,阿馨在柴堆下面点燃了火。
大家围成一圈,注视着火势越来越猛的枞树堆。一会儿,小坂的伙伴们唱起了小坂生前喜爱的登山之歌:
冰雪啊!
绿色的梓树啊!
我们又来了,
来到了冬天的穗高山。
用美国民谣曲调谱成的具有独特哀调的歌声,划破了高山上寂静的夜空,传到了远方。鱼津终于忍不住悲伤,泪水夺眶而出,沿着两颊往下淌。借着焚化小坂遗体的火光可以看到,阿馨、吉川、老吴也都个个泪流满面。
合唱结束后,警官说:“我们这就告辞了。”
听警官一说,其他凡是没有特别要紧事的人,也都决定离开这里。小坂的遗体化成灰,估计要到凌晨四点钟左右。鱼津也认为没有必要让大家都在这里守着。白天参加搬运的人,谁都累得站不住了。
最后决定,鱼津、阿馨、上条、老吴四人留下,其余全部跟警官、医师一起回德泽客栈去。
当一群人隐没在树林里,剩下四个人的时候,周围骤然变得冷冷清清,只有燃烧着的枞树不时发出爆裂的声响。地上的雪几乎都融化了。四个人在空地的一角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到了十一点时分,月光变得十分皎洁,明亮的翠月,高悬在这深山的火化场之上。焚化小坂的火堆也越烧越旺,烈焰直冲云霄,仿佛在和月光比高低似的。
十二点钟左右,柴堆上黄色的火焰开始往下掉。半空中烈焰升腾,地面上火花四溅——这异乎寻常的肃穆的壮观,深深地映入四人的眼底。
“这么豪华的葬仪,想来小坂也会心满意足的吧。我一辈子生活在山上,哪一天死了,也能这么火化该多好!”老吴低声地说着。
“那的确是的。”上条也带着真情地说。
鱼津也有同感。他觉得这样焚化,于小坂是相称的。同时他想:自己也是迟早要死的,要死就死在山里,死了也这样火化才好。
“大丈夫之死,正当如此。”鱼津低声说着,但并不是对着谁说的。只有阿馨默然无语。
五点钟,在拂晓鱼肚白的晨光之中,四个人收拾了小圾的遗骨。天很冷,火势减退后,鱼津、阿馨、上条、老吴都忍受不了这寒冷,只得背起背囊不停地走动,收拾骨灰的时候也仍旧背着。
六点钟,四个人离开了火化场日德泽客栈。鱼津捧着小坂的骨灰坛,走在落叶松、桦树林间。此时他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小坂那魁梧的身躯竟然会进入这么小小的坛子里?
回到德泽客栈就吃了S准备好的早餐,热呼呼的豆板浆汤十分可口。
警官、登山运动员的医师和其他三个雇工一起结伴,于九点钟头一批离去。接着,十点钟左右,宫川和枝松走了。十二点钟左右,吉川他们六个人也离开了德泽客栈。
这样,德泽客栈只剩下了鱼津、阿馨、上条、老吴和看守人S五个人。
昨天一夜没睡的四个人送走了吉川他们,便马上回到各自的房间里睡觉了。鱼津怕疲劳过度睡不着,喝了两杯日本酒后才钻进被窝。
醒来时往窗外一看,夜幕已经开始降临。鱼津躺在被窝里盘算着今后的计划——明天再在这里呆一天,和上条信一一起去后又白湖畔,把搭在那里至今原封不动的帐篷拆回来;这样一来,就得后天才能回东京;一回到东京,尽快和阿馨一块儿去酒田。
他下到底楼,洗好险。这时候上条和老吴象是约好了似地都起床了,看来他们都已经睡足。他一直没注意到阿馨,她大概早就起来了。
“晚饭准备好了,来吧。”阿馨说。
在安置着小坂的骨灰坛的房间里,包括S在内共五人,一起用了晚餐。茶碗里斟上了酒。
“多静啊!”上条信一这才想到似地说了一旬。的确,夜晚是宁静的。大家喝着酒,话不多,只是偶尔说些思念小坂的话。
鱼津忽然觉得奇怪,自从发掘出小坂的尸体到现在,为什么一次也不曾想到、也没谈起登山绳的事呢?
是的,对于为了小坂而来到这里的人们来说,小坂的死亡是没有任何疑义的。小坂由于登山绳断裂而身亡,然后大伙把他的尸体从雪中挖出来,最后在树林中的某处把他火化,仅此而已。要说有什么的话,那就是大家都在为小圾的去世而悲伤。
鱼津回想着昨晚火化小坂遗体的那股冲天的烈焰。当他眼帘里重现这火光的时候,他觉得试验啦、新闻报道啦,所有这一切人世间的噪音,实在无聊透顶。
其间,阿馨离席回到自己房间里,捧出从小坂遗体的衣服里找出来的手册。
“早上就想给您看的,可是大伙一个个地离开这里,正忙乱着,所以……”她说着,把手册递给了鱼津。接着又补充一句:“中午我拿着它到您房间去过,可是您已经睡着。”
鱼津翻开了手册,这是一本袖珍的日记本,在一月初的地方,用钢笔写着两三个简短的词语。一月一日、二日、三日各栏都写着一个“山”字。四日栏里是”下山回京”,五日栏里是“写贺年片”,六日是“上班”、“五点到经理府上拜访”,就这几个字。这不是日记,而是备忘录。
鱼津没有发现手册上有什么遗言性质的词句,但他并不为此而产生松一口气或放心的情绪。本来就不会有那种词句的。他曾经担心过,万一小坂的遗物里出现类似遗书之类的东西就麻烦了。可是现在回忆起来,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担心是莫名奇妙的。他想: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周围的人所掀起的世俗旋涡中去了。明天将到后又白的帐篷营地,在那里,从小坂的遗物里除了登山用具外,不会找到任何其他东西的。
手册依次递给了上条、老吴、S。
“这里写着‘四日下山回京’,这样算来,他是预定三日晚在这里住宿的喽。”这话是S说的。
“大致上是那么个打算。”鱼津答道。
“这样算下去,四日中午时分,该是在旅馆的看守屋里喝老吴的茶,傍晚就到泽渡,来我家坐坐,大概是这个打算吧。”这是上条信一说的话。
“按照计划该是那样。”鱼津应着。如果没有发生事故,事情将会照上面大家所分析的那样去做。
大约两小时后吃完了酒饭。鱼津站起来,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可是他走到门边,望了望窗外,却改变了主意走出室外。月光把屋前院子照得亮如白昼。
外边有点儿冷,但由于喝过酒,想让冰凉的夜风吹一会儿。他走到了屋旁边。
这时候,阿馨从后面跟了上来:“月亮多美啊!”
“当心着凉,我是喝过酒的,可是你……”
“不,不要紧。”
鱼津看见阿馨走近自己身边。
“这回实在感谢您,我什么都依靠了您。”阿馨似乎是特意趁着这种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赶来郑重道谢的。
“你累了吧。”
“不,您才辛苦呐。”
他俩在月光照耀下,伫立了一会儿。
阿馨突然开口说:“明天把我也带去好吗?”
“后又白?不行,雪太深。”
“是吗?我想看看现场是怎样的地方。”
“我不到现场去。”鱼津接着又说:“我不过是去把搭在后又自的帐篷拆回来。现场积雪太深,不到下个月去不得。我打算下个月再来一次。”
“到那时候,我上得了吗?”
“到那时候,可能爬得上。”
“那下个月,就请您带我上好吗?”阿馨仰视鱼津。她那抬头仰视的姿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使他感到亲见。
“回去吧,免得着凉。”鱼津说着,迈开了脚步。
阿馨说了声“我……”走了两三步就停下来。鱼津也站住了。“我,还是全说了吧。不知您见怪不?”
鱼津猜不透阿馨想说什么。
“我是在昨天看着焚化哥哥的火焰时想到的。真的,我是认真考虑过的。我觉得要是一旦忘了那火光,恐怕再也开不出口了。”
“你想说什么?”
停顿片刻,阿馨才下了决心似地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考虑到结婚这件事。您不要笑!”
“我哪儿在笑!”鱼津生气地说。
“那我就说,我想请您跟我结婚。”
“结婚!和我?”鱼津吃惊地说。
“嗳,喏!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