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 沉默群山-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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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过小文的父亲,一米八的个头,总是穿一身名牌休闲服,连袜子都是PLAYBOY的。我想,换了自己到他的岁数,未必有那份潇洒。离婚前,他曾多次对妻子说,他跟那个女人不过逢场作戏而已,他真正喜欢的人是她,甚至不惜下跪去求她原谅。我想他那样做,很大程度是为了小文。可是小文的母亲很决绝,她所有的回答总结下来,只有一个字——离。
小文父亲不久前结婚了,听说娶了个局长的女儿,不但人长得年轻漂亮,还很能干。而小文母亲却抱定了单身生活的宗旨,很多人替她不值,认为她原本可以更策略地对待这件事,退一步海阔天空,何至于弄得如此惨淡收场?
从小文家出发,到最近的菜市场步行也要二十分钟,这往返四十分钟的路程,对于不喜运动的小文母亲来说,是一项并不轻松的体力活。所以买菜的任务就落在了我们身上。
我们十点半出门,到菜市场转了一圈,买了足够三个人吃的食物,来到她家门口已是十一点多。小文掏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我问她为何不敲门,她说,这个时候,妈妈一定在作画,她不想打扰她。我们推开门,偌大的客厅静悄悄的,一个人没有。小文轻手轻脚地脱掉鞋子,换上一双绒毛拖鞋。我也学她的样子,把装着食品的袋子轻轻放下,动作轻巧得象个入室行窃的盗贼。
客厅到卧室须经过一条小走廊,走廊左手边的房间就是小文母亲的画室。小文猜得没错,我们一进去就闻到浓郁的油彩味道,她母亲背对门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一幅画布。小文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巴上,示意我别出声。我屏住了呼吸,免得破坏这小房间内庄严肃穆的气氛。小文母亲穿着奶黄色的棉布睡裙,外面套了件羊毛背心,她的肩膀似乎比上次见到的更瘦弱了,头发很随意地挽了个结,搭拉在肩上,象一丛生命力不够旺盛的草本植物。
我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落在那幅完成了一大半的画布上,画上是一位半裸的女子,腰身纤细,一双不完全对称的乳房从衣服间滑出来。我注意到那个女子的眼睛酷似猫眼,有种勾魂夺魄的力量。和她近期的风格一脉相承,画面运用了很浓烈的色彩,背景深蓝,女子裸露的肌肤呈棕褐色,嘴唇和十指指尖却红得象要往下滴血。我虽然对美术一窍不通,但还是被这幅画吸引住了,画中女子的神态,饱含着震撼人心的美感,疯狂又绝望。
小文母亲毕业于美术学院,学生时代的梦想自然是当一名画家,但由于种种原因,她没能当上画家,却成了一名平凡的中学美术教师。理想与现实相差如此悬殊,让她一下子对画画失去了兴趣,虽然闲得无聊时偶尔还会动动画笔,但业已属于信手涂鸦的性质。直到离婚之后,她突然对画画重新爆发了前所未有的热情,便将小文父亲的书房改成了画室,每天下了班就钻进去埋头作画。我第一次去小文家时,曾经绞尽脑汁跟她交谈,但我说的每一句话好象一吐出嘴巴就蒸发掉了,根本来不及到达她的耳朵,从头到尾,她只是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如坐针毡。我呆了十五分钟就起身告辞,这时她脸上流露出的表情,只能用“幸福”两个字来形容。那天的见面对我们两人来说,都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煎熬。送我出来的时候小文告诉我,她母亲现在除了画画,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电视、录像机形同虚设,邮局送来的报纸几乎把信箱撑爆。最后,她不无担忧地摇了摇头说,唉,要是我不在身边,不知她会怎么样。
为了不重蹈覆辙,我特地跑到图书馆,花去一个下午的时间恶补西方美术史。第二次去小文家作客时,我咋着胆子谈论起文艺复兴时期一些画家的作品,其实我对那些历史都一知半解,以小文母亲这样的专业人士,不难看穿我的底细,但幸许是为了给她女儿留点面子,又或者我的良苦用心打动了她,她居然破天荒跟我聊了半个钟头,并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印象派和表现主义的区别在哪里。我当然虚心得象个小学生,心悦诚服地接受她的指教。最高兴的当属小文,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一边不停地按着电视遥控器,一边对我挤眉弄眼,很是幸灾乐祸的样子。
小文把胳膊绕到母亲胸前,搂住她的脖子,很亲热地叫了声妈。她母亲转过身来,脸上漾开了笑意,“你们来啦?”她戴着一付细边黑框眼睛,加上娇小玲珑的身躯,越发显得文弱。我仔细端详了一下那幅画,说,阿姨,画得真好。她看了我一眼,不怎么在意地说,好在哪里?我说,我是个外行,究竟好在哪里也说不上来,只是感觉看上去很美。她对我的回答比较满意,笑着说,你们随便玩,我去煮饭。小文挽着她的胳膊说,妈,我帮你。
她们出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画室里,我终于又有时间思考自己遇到的问题了。
很显然,我的脑子出了点问题,至于这问题有多大,目前我心里还没底。失去的记忆也许不只那一天,但一个月以前的事情,即使想不起来也很正常,而我依然记得十几年前发生的一些印象深刻的人和事,比如陈沫。这至少表明,情况还不是太糟。但我并没有因此觉得轻松一些,毕竟丢失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我的一部分记忆,并且是最不应该丢失的一部分,照此发展下去,我不知道明天醒来,还会不会记得今天发生的事。一想到这可怕的前景,我就打心眼里害怕。我不清楚医学上有没有这样的实例,也许只是暂时性的失忆,过几天我就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回想起来。
在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下,我只好转移注意力,欣赏起小文母亲的那些作品。
在画室的四壁和角落挂满了画纸,绝大部分是人像画,而且都是女人,我发觉那些人像有个共同的特点,她们虽然个个美艳绝伦,但表情都很空洞,望着那一双双眼睛,就象对着一口口枯井,让人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我看见一个女子头朝下浸在水中,她的长发在身下散开,象海藻一样;另一个女子左手握着柄小刀,刀尖和右手腕都在滴血,血滴在地上,形成一个红红的小水潭。我突然想起小文的母亲是左撇子,心里不禁一动。一个人对着这些妖里妖气的画像,我渐渐感到有点压抑,甚至连情绪也更加低落了。
饭桌上的气氛很不错,小文兴高采烈地说着话,语速很快。她母亲也显得很高兴,不断询问我们的近况,甚至拿出一瓶藏了好几年的葡萄酒,几杯酒喝下去,她苍白的脸上开始泛起红晕。这让我很惊讶,因为我从未见她如此开心过,似乎生活的阴影已经完全消失了。席间小文向我透露了一个小秘密,她母亲的画作得到了本地一位名家的肯定,将在下月中旬被推荐参加一个全市新人画展。这个消息让我也感到由衷的高兴,便举起酒杯说,阿姨,这真是件值得庆贺的事,祝贺您!小文母亲虽然不胜酒力,还是含笑举起了杯子,把剩余的半杯酒一饮而尽。
那个梦又来拜访我了。
阳光透过水面,从头顶照下来,使周围的水显得异常明亮。看样子水不是很深,否则光线不可能如此强烈。我感觉自己象站在一个泳池的底部,不过陈沫是在江中遇难的,怎么会到了这儿呢?那条江有几百米宽,水流湍急,它汇入东海是无庸置疑的,任何稍有地理常识的人都知道。所以这个地方就充满了不真实感和不合理性。但我没有在这上面纠缠不清,这毕竟只是个梦境,它不需要合乎逻辑。
在离我数米远的地方,躺着陈沫的身体。也许用“尸体”形容更确切,但我不愿意。我一直不相信她死了,而且已经死了很长时间。我愿意相信,她在另一个地方活着,这个地方,我找不到,对我来说,她只是失踪了。
这个梦我以前做过很多次,所以一切场景都不陌生,但时隔多年,它又一次闯入我的生活,还是让我觉得不可思议。唯一的不同,就是我知道自己在做梦,梦里的人知道自己做梦,这实在是一件奇怪的事。但不管怎么说,我就是知道。
我向陈沫走去,包围着我身体的水对皮肤产生了阻力,但阻力不是很大,只不过让我前进的步伐减缓了一些。这时我发现了与以往经历最大的不同点,我的目光落下来,看见了自己的四肢,它们健全完好,修长有力。在从前的梦里,我是没有形体的,似乎只剩下一双眼睛可以发挥功能。也就是说,情况发生了变化。
我大步向前,跨越那几米的空间,迫不及待地站在了陈沫身边。她依旧保持着我记忆中的模样,双眼紧闭,穿着洗得褪色的蓝色校服。十几年过去了,我手脚的皮肤开始变得粗糙,而她身上裸露出的部分,还是那么光滑,一丝皱纹也没有。接下来该做的事,就是俯下身子,吻她的嘴唇了。她会苏醒过来吗?我心里有一点紧张。
我们嘴唇接触的瞬间,我合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我感觉液体从鼻腔冲进去,咕咕作响。
她的嘴唇非常柔软。
我张开眼睛,看见陈沫的脸上,圆睁着一对绿荧荧的猫眼。“喵——”,她咧开嘴,说出了猫的语言。
有人轻拍我的脸颊,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映入眼帘的是小文的脸。我很庆幸不是陈沫。“电饭锅里有粥,咸蛋和花生酱在桌上。”小文照例提醒我,好象怕我找不到吃的东西。她脸上散发着洗面乳的气味,是早晨的味道。
“我走了。”她走到门口,回头又说了句。我在床上举起一只手臂,挥动了几下,然后她象得到确认一样,微微一笑,带上了房门。
我洗脸刷牙,吃了两大碗粥,其间昨晚的那个梦境一再出现在脑海里。我怎么会把陈沫跟那个猫眼女人联系在一起?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定是小文母亲的画影响了我。我从衣柜中翻出一件浅灰色衬衫,穿上,将袖口卷到肘弯处。装束停当,我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那面铜镜。二十四小时早已经过去,那个人呢?我摇了摇头,管他呢,我自己的事还忙不过来,哪有空理会他?
天气是一天比一天热了,我到达公司楼下时,头上已经在往外冒汗,我开始后悔出门前该穿件短袖的衬衣。走出停车场,就看见那幢三十几层高的大厦直刺青天,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射出了利剑样的光芒,倒是颇具气势。
在涌入大楼的人流中,我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刘明。他头发蓬乱,眼皮肿胀,一付没睡够的样子。看见我,他的眼中掠过一丝惊慌,飞快地转过头,钻进了电梯。我有点奇怪,为什么他见了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前几天在我面前,这家伙还是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以为我对他背地里的道道一无所知。我也乐意被当成傻瓜,看着这个阴险的家伙一点点露出真面目,未尝不是件有趣的事。莫非他已经知道了程婴对我说的话?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电梯在十五楼停下,我步出电梯,立即感到扑面而来的凉意。中央空调把冷风送到这层楼的各个角落,与外边相比,这里如同另一个世界,一个阴凉的世界。门对面站着的保安,正用目光扫视着电梯里出来的人。看见我,他脸上堆起笑容,说:“您好。”他善于依据对象不同而调节自己的表情,在脸上展示出从不动声色到笑得象朵向日葵那样不同类型的表情,不去作电影演员真是委屈了他。此时他的笑容应该属于比较级的,仅次于面对王总。我对他点点头,径直向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走廊呈T字形,两边布满了房间,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很繁忙的样子。我在办公室门口被程婴叫住,她从走廊尽头的总经理室探出头,向我扬手示意。我走过去,只见她往房间里头呶呶嘴,说,王总找你。她脸上的表情很耐人寻味,我想从中找出点暗示,但没有成功
总经理室有两个房间,外面的供秘书办公,里面才是老板王中则的。程婴帮我推开门,一侧身,让我进去。
王总坐在那张巨大的办公桌后面,象只缩在壳里的乌龟。他的身体发福得厉害,头顶微秃,双眼暗淡无光,乍一看很难让人相信,他是这家年销售额数千万的机电公司的老板。不过你可别让他这付半死不活的外表所迷惑,这家伙精着呢。
他指了指桌前的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弄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一言不发地坐下来,等他发话。
“小方,这两个客户对我们非常重要,你一定要抓住他们,争取让他们成为我们的长期伙伴。”他的话让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哪两个客户?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又说,“条件还可以再优惠一些,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市场份额对我们实在太重要了!”他显得颇为动情地站起身,从办公桌后面绕过来,很用力地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方,你干得很好,我知道我不会看错人!”我一时啼笑皆非,我都干了什么了?简直莫名其妙!我打断他的话,“对不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闭上嘴,盯着我的眼睛,停顿了几秒钟,才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你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吗?年轻人哪。”他肥厚的手掌又移过来,放在我肩上捏了捏,“你上月扣掉的奖金,我已经叫财务部补回去了。你知道,我向来是个奖罚分明的人。”
外面的房间,程婴低着头,十指弹钢琴一样在电脑键盘上飞速运行。我经过她面前时,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她抬起头,看着我。“有空到我那里来一下。”我低声说道。她略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回到办公室,仍然一头雾水。公司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我却懵然不知,也许就在我失去记忆的星期六。那个该死的星期六!我拼命回忆,想得头都痛了,但那个部分还是一片空白,气得我忍不住用拳头狠狠敲了几下自己的脑袋。
“你找我,有什么事?”这时,程婴推门进来了。
我深吸了口气,在心里思索如何对她开口。过了一会儿,我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我失忆了。”
程婴的脸上变幻了几种表情,先是错谔,接下来是怀疑,最后是惊异。“你说什么?”
“我可能患了失忆症,真的。我忘记了一些事情。”我尽量平静地说。
她眨巴着眼睛,“比如说……”
“比如说,王总今天讲了一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我把王总的话复述了一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
程婴皱起了眉头,“你真的不知道?可是,那些都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怔了怔,“我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有两个客户,刚刚和公司签了三百多万的合同,而这两桩交易,都是你一手操作的。”
我垂下脑袋,陷入沉思。我把上周五直至昨天的经历事无巨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番,就象放映一部影片,特别是周五晚间的那一段,不断地暂停,倒带重播,作为那天的结束,小文和我做爱的片段便显得格外清晰,我不断地记起她的喘息,我们什么时候到达高潮……到了最后,我的脑子里只剩下了这个,它一遍遍地自行播放,如一部唯美的情色电影。
我抬起头,看见程婴的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但我的神情让她失望了。“想不起来?”我无言地点头。“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又问。
“还记得昨天的那个电话吗?我问你几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