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唱歌的墙 作者:莫言-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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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
那次在德国,有关文学的活动其实很少,大多数的时间是在观光旅行。德国很有几个令我心仪的作家:譬如君特·格拉斯、譬如西格弗里德·伦茨,但我知道我是不可能见到这些作家的。一是西方的作家对中国作家不会感兴趣,二是我们的确也没有写出像《 铁皮鼓 》、《 德语课 》这样的伟大作品,从而获得与他们对话的资格。尽管我没有见到这两位伟大作家,但到达了他们生活过和生活着的地方,置身于他们小说中所描写过的环境,一种亲切的感觉还是油然而生。格拉斯和伦茨,他们对我的吸引力比德国这个国家对我的吸引力还要巨大,如果能见到他们,我想这会成为我的隆重的节日。
进入90年代之后,出国已经不再是文坛贵族的专利,作品被翻译成外文,也不再是一件稀罕的事情。偶尔也能听到某个中国作家的作品的外文译本在国外获得了这样那样奖项的消息,但中国作家在海外的影响与外国作家在中国的影响比较起来,还是微乎其微。
90年代末,我频繁出国,去促销自己的书,去参加文学的会议,尽管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还不能与西方的文学抗衡,但情况较之80年代我去西德时,显然有了好转。譬如我的《 红高粱家族 》的意大利文本,仅精装本就卖了万余册,法文版的《 丰乳肥臀 》出版三个月就卖了八千册,这样的数目尽管与畅销书不能同日而语,但一部中国作家的小说,在意大利和法国这样人口不多的国家,能有这样的销量,已经是很令人满意了。即便在拥有十三亿人口的中国,很多小说也只能卖出几千册。
去年我的小说《 酒国 》的法文版在法国得了一个文学奖( LAURE · BATAILLON ),我去领奖时通过翻译与参加这次评奖的一个评委沃洛丁进行了简单的交流。他本身也是法国的一个很优秀的作家。他说这次评奖进入了最终决赛的三部作品都是中国作家的,一部是高行健的《 灵山 》,一部是李锐的《 旧址 》,《 灵山 》为高行健赢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旧址 》也是被很多汉学家赞扬过的作品,但评委们最终却选择了我的《 酒国 》。沃洛丁说,他们认为,《 酒国 》是一个具有创新精神的文本,尽管它注定了不会畅销,但它毫无疑问地是一部含意深长的、具有象征意味的书。这样的评价通过一个法国作家的口说出来,真让我感到比得了这个奖还要高兴。因为我的这部《 酒国 》在中国出版后,没有引起任何的反响,不但一般的读者不知道我写了这样一部书,连大多数的评论家也不知道我写了这样一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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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格拉斯大叔致意(2)
时至今日,80年代那种用非文学的眼光来观察中国文学并决定翻译出版的现象依然存在,我认为这是正常的,而且是永远也不可能消除的。就像中国的出版社为了利润在不断地制造畅销书一样,西方的出版社也希望能出版给他们带来丰厚利润的书。但毕竟是有很多的翻译家和出版社正在默默地工作着,不是为了利润,而是为了向西方的读者介绍真正优秀的中国文学作品。
在新的世纪里,随着中国作家创作自由度的逐步加大,随着作家创作个性的充分展示,必将有更多的佳作出现,假以时日,中国作家在世界上的地位也将逐步提高,中国文学在世界文学中的重要性也将与日俱增。我作为一个中国作家,中国是我的最佳创作环境。我对我自己的创作充满信心,因为我知道,我用卑下的心态把自己与诸多的作家区别了开来。中国向来就有“文以载道”的传统,许多作家往往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社会地位,错以为自己真是什么“灵魂的工程师”,肩负着教育人民、为人民代言的重任,这就使他们不自觉地成为了精神的贵族,不自觉地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眼光来看待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广大人民,用这样的眼光观察到的生活必然是虚假的生活,用这样的态度写出来的作品必然地是虚伪的、缺少生命力的作品。这样的态度,已经被很多作家所抛弃。也有部分作家,心态狂傲,目中无人,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看不见、看见了也不愿意承认别人取得的成就,这样的态度,事实上也大大地伤害了他们的写作。我相信,中国有不少像我这样的作家,我们弯着腰,像辛勤的农夫一样在文学的田地里耕耘着,我们在积极地劳动着的同时,又虔诚地祈望上帝赐给我们好运气,因此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伟大的作品必将诞生,中国作家与西方作家平等交流、中国文学被全世界的读者所阅读并喜爱的日子已经为时不远了。
(本文是为德国《 明镜周刊 》而作,200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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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猜想(1)
我猜想三岛其实是一个内心非常软弱的人。他的刚毅的面孔、粗重的眉毛、冷峻的目光其实是他的假面。他软弱性格的形成与他的童年生活有着直接的关系。那么强大、那么跋扈的祖母的爱病态了这个敏感男孩的心灵。但如果没有这样一个古怪的祖母,很可能也没有怪异美丽、如同腐尸上开出的黑红的花朵的三岛文学,当然也就没有文坛鬼才三岛由纪夫了。三岛虽然口口声声地说到死,口口声声说他渴望鲜血、渴望杀人,并到底还是以痛苦而艰难的方式自杀,但我猜想其实他是一个很怕死的人。他把自己的生命看得很重,他夸大病情逃避兵役就是他怕死的一个例证。
我猜想三岛是一个在性问题上屡遭挫折的人,他对女人的爱恋到达了一种痴迷的程度。而且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他绝对不是一个性倒错者,更不会去迷恋什么淘粪工人汗湿的下体。我猜想他对男人身体有强烈的反感,他绝对不具备同性恋的倾向。我感到三岛有很多关于他自己的话是骗人的,就像大多数作家的自述是骗人的一样。我并没有读三岛多少文章,但如果三岛痴迷男人的话题是他初涉文坛、三十岁前所说,如果他在四十岁之后再没说过这样的话,那我几乎可以肯定地说,所谓对男人的爱恋云云,其实是三岛标新立异、希望借此引起人们注意的邀宠行为。我猜想当时的日本,没有一个作家是同性恋者、或者是没有一个作家敢于自己承认是同性恋者吧?三岛这样一闹,该有多大的魅力啊,由此会让多少读者对他的文学感兴趣啊。他心中最雄伟的男人身体就是他自己的身体。他爱恋的也是自己的身体,并幻想着用自己这样的身体去征服他喜欢的女人。他有点虐待狂的意思对待女人。三岛一生中很多特立独行,其实都是为了他的文学服务的。问题的悲剧在于,评论家和传记作家总是过分地相信了作家的话,其实作家的话是羼了很多假话的。搀假最多的当然是作家的自传性的文字。作家的真面貌,应该从他的小说里发现。三岛由纪夫其实就是《 金阁寺 》中的沟口,当然也不完全是沟口。
我猜想三岛的软弱性格在接触女人时得到了最充分的表现。他有着超于常人的敏感,超于常人的多情。他是一个病态的多情少年,虽然长相平平,但他的灵魂高贵而娇嫩,仿佛还是蝉蜕的幼蝉,承受不了任何伤害。《 春雪 》中的贵族少年春显既是三岛的理想楷模也是三岛青春期心理体验的形象化表现。我猜想三岛在学习院走读时,在公共汽车上与那个少女贴邻而坐、膝盖相碰的情景,三岛因为激动一定浑身发冷,牙齿打战。这很难说是爱情,那个少女也不一定是美貌的。对三岛这样禀赋异常的人来说,爱情只能是一种病理反应。我猜想在这个时期三岛是没有性能力的,他不可能与他追求的女性完成性行为,他是病态性的精神恋爱。对这样的少年来说,能让他真正成为男儿的,也许是一个浪荡的丑妇,而不是一个美丽的少女。我猜想正由于三岛在青少年时期对女人的无能,他才把“男人汗湿的下体”祭出来,一是为了自慰,二是为了标新。三岛的“同性精神恋”,基本上可以理解为一种文学的行为。类似三岛的青少年不多,但卓越的艺术家大概都有类似的心路历程。我猜想三岛在结婚之前,已经与成熟的女人有过了成功的性经验,他的所谓的“同性精神恋”自然也就痊愈了。结婚是三岛人生的也是他的文学道路的重大转折,他与妻子的正常生活治愈了他在男女关系上的自卑,然后他就堂堂皇皇地开始描写正常的健康的男女之爱,有《 潮骚 》为证。
我猜想三岛自己也不愿说清楚《 金阁寺 》里的金阁到底象征着什么,我认为《 金阁寺 》简直可以当成三岛的情感自传。沟口的卑怯的心理活动应该是三岛结婚前反复体验过的。我认为如果硬说金阁是一个象征,那么我猜想金阁其实是一个出身高贵、可望而不可即的女人的象征。三岛是没有能力和这样的女人完成性爱的,就像许多文弱的少年没有能力和他心仪已久、一朝突然横陈在他的面前的美女完成性爱一样。美是残酷的,震慑着谦卑的灵魂。我猜想三岛婚前一定有这样的经历,当那美人怅恨不已地披衣而去时,那无能少年的痛苦会像大海一样深沉。他更加痴恋那美人,并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与那美人痛苦淋漓地造爱的情景,就像沟口一遍又一遍地幻想着金阁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情景一样。金阁在烈火中的颤抖和哔剥爆响,就是三岛心中的女人在情欲高潮中的抽搐和呻吟。所以当中村光夫问三岛:“我以为不要写第十章烧金阁会不会更好啊?”三岛回答说:“但是中断性交对身体是有害的啊!”我想这其实不是三岛开的玩笑,而是他发自内心的话。正如中村光夫所说:“三岛设计烧金阁这种表现,很可能是他在此之前对人生所感到的最官能性的发情的一种形式。”三岛是将“金阁作为他的情欲的对象来描写的”。痴情少年在没得到美人之前,会想到以死来换得一饷欢爱,但一旦如愿以偿后,死去的念头便烟消云散了。所以沟口火烧金阁之后,就把为自杀准备的小刀扔到谷底,然后点燃了一支香烟,一边抽一边想:“还是活下去吧。”是的,朝思暮想的美人也不过如此,还是活下去吧。
我猜想三岛写完《 金阁寺 》后,好评如潮,名声大振,家有美妻娇女,物质和精神都得到了满足,他已经落入了平庸生活的圈套。他的一切都已经完成了,他已经是一个功成名就、家庭圆满的完人。他的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通过完美的、符合道德标准的家庭生活和那把烧掉了金阁的熊熊烈火得到了疗治,他再也不必通过编造“迷恋挑粪工人的下体”的谎言来自欺和欺人了。但三岛是决不甘心堕入平庸的,他对文学的追求是无止境的,就像男人对美女的追求是无止境的一样。当一个文学家完成了他的代表作,形成了自己的所谓的“风格”之后,要想突破何其困难,没有风格的作家可以变换题材源源不断地写出新作,有风格的作家,大概只能试图依靠一种观念上的巨变,来变换自己的作品面貌。因此也可以说,当一个作家高呼着口号,以发表这样那样的宣言来代替创作的时候,正是这个作家的创作力已经衰退或是创作发生了危机的表现。作家如果果然萌发了一个全新的观念,那他的创作前途将是辉煌的。但要一个已经写出了自己的代表作的作家脱胎换骨谈何容易,包括三岛这样的奇才,也只能祭起武士道的旧旗,加以改造后,来和自己作斗争。他深刻地认识到了功成名就的危机,他不择手段地想从泥潭中挣扎出来,但这样做付出的代价是十分沉重的。这沉重的代价之一就是三岛从此丧失了纯真文学的宝贵品格,变成了一个具有浓厚政治色彩的文学家。代价之二就是他的强烈的理念部分地扼杀了他的文学的想像力。但此时的三岛已经别无选择。与三岛同样面临困境的作家没有比三岛选择的更好的了。写完《 金阁寺 》之后的漫长岁月里,三岛在日本文坛上还是热点人物,他时而当导演,时而当演员,时而做编剧,时而发表政论,时而组织社团,可谓全面出击,空前活跃,这些活动表现了三岛的多方面的才能,也维持了三岛的赫赫名声。但三岛骨子里是个小说家,他真正钟情的、真正看重的还是小说。我猜想三岛在那些纷繁的岁月里,始终处在痛苦和矛盾之中。他所极力宣扬的“新武士道”精神,并不一定是他真正信仰的东西,那不过是他移植来的一棵老树,是他自救的、漂浮在汪洋大海上的一根朽木。三岛清醒地知道,他固然已经名满天下,但还没有一部堪称经典的巨著,来奠定他的大作家的地位。他的一切引起人们的非议的行为,其实都是在为他的大长篇作的思想上的和材料上的准备。他其实把他的《 丰饶之海 》看得远比天皇重要。当他写完了这部长篇之后,他也必须死了。他已经骑在了老虎的背上,如果不死就会落下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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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岛由纪夫猜想(2)
我猜想三岛是一个十分看重名利的人,他远没有中国旧文人那种超脱的淡泊的心境( 绝大多数中国旧文人的淡泊心境也是无可奈何的产物 )。他也是一个很在意评论家说好说坏的人。写完《 春雪 》、《 奔马 》后,他心中忐忑不安,直到得到了川端康成的激赏,心中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写完《 晓寺 》后,评论家保持着沉默,他便愤愤不平地对国外的知音发牢骚。由此可见,三岛是一个很不自信的作家,评论家的吹捧会让他得意忘形,评论家的贬低又会使他灰心丧气,甚至恼怒。三岛并不完全相信自己的文学才华。他的自信心还不如中国当代的许多文学少年,当然那些文学少年的狂言壮语也许是夜行少年为了抵抗恐惧而发出的号叫 —— 壮胆而已—— 底气却很虚弱。我猜想三岛并不总是文思如潮,下笔千言,他也有写不出来的时候。写不出来,他就带着一群年轻人到国民自卫队里去接受军事训练。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文学,因为小说,并不是因为他对天皇有多么的忠诚。三岛努力地想把自己扮演成一个威武的、有着远大政治理想和崇高信仰的角色,实则是想借此来吸引浅薄的评论家和好起哄的民众的目光,骨子里是想用这样的非文学的手段,为他的最后一部长篇做广告。他最后的剖腹自杀更是做了一个巨大的广告,一个极其成功、代价昂贵的大广告。从他的头颅落地那一刻起,一道血光就把他的全部的文学和他的整个的人生照亮了。从此三岛和三岛的文学就永垂不朽了。三岛的亲近政治是他的文学手段,是他的戏,但演戏久了,感情难免投入,最后就有点弄假成真的意思了。其实,如果是真的要效忠天皇,何必要等到写完《 丰饶之海 》再去剖腹?国家和天皇不是比一部小说要重要得多吗?但三岛的过人之处就是他把这戏演到了极致,使你无法不相信。大多数祭起口号或是旗帜的作家在目的实现之后,马上就会转向。所以三岛毕竟是了不起的。
我猜想三岛临终前是很犹豫的。从根本上说,他并不想死。他很爱这个世界,但口号喊得太响亮了,不死就无法向世人交待。所以三岛是个老实人,是个很有良心的人,其实,你不剖腹谁又能管得着你?
我猜想三岛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是不能看到他死后的情景,他一定千百次地想象着他剖腹后举世轰动的情景,想象着死后他的文学受到世界文坛关注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