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的告白 (第三章)-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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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间的朋友关系。‘YES’自然皆大欢喜,但‘NO’也绝不生气。希望得到你无拘无束的坦率的答复。衷心希望不要碍于‘义’和‘理’以及进展情况。作为挚友,期待着你的答复。”
……我不禁愕然。我担心读信的时候是不是被人看见而环顾四周。
自以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对于战争的感觉和看法,我和他们家可能迥然不同。怪我没有把这一点考虑进去。才21岁,学生,去了飞机制造厂,而且在持续的战争中长大,我把战争的力量看得过于非现实。哪怕在如此激烈的战争的悲惨结局中,人们营生的磁针依然准确地朝着一个方向。就连我不是也一直认为自己在谈恋爱吗?怎么就觉察不到这一点呢?我古怪地微笑着,把信又读了一遍。
于是,极其习惯的优越感掠过我的心头。我是胜利者。我在客观上是幸福的,谁也无可非议。那么,我也应该有权蔑视幸福。
尽管不安和坐卧不宁的悲哀堵塞了胸口,可我还是把狂妄讥讽的微笑贴在了自己的嘴角。心想,跳过一条小沟就得了。把过去的几个月全当成胡闹就没事了。认为压根儿就没有爱过园子那个丫头片子就可以了。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受了小小的欲望的驱使(撒谎!)骗骗她的,就完事了。拒绝,还不容易?只是接吻,并不承担责任。
“我不爱什么园子!”
这个结论使我十分得意。
太棒了!虽然不爱却诱惑了一个女子,待对方爱火燃起时,一脚踢开不理不睬。我变成了这种人。这样一个我,距离诚实的道德家的优等生,是何等的远啊。……可是,我不会不知道。世上是没有哪个色鬼肯不达目的就抛弃女人的。……我闭上了眼睛。我像一个顽固的中年妇女一样,染上了不爱听的话紧紧掩耳的习惯。
下面只剩下怎样想方设法去干扰这桩婚姻了。如同干扰情敌的婚姻似的。
我打开窗户,呼唤母亲。
夏季的强烈阳光在大菜园的上方闪耀。番茄园和茄子园把干燥的绿色针对性、反抗性地扭向太阳。太阳把熟透的光线在强劲的叶脉上涂抹了一层。植物的阴暗生命的充溢,在一望无际的菜园的光耀之下服输了。远方有片树林,其中的神社把阴暗的面孔朝向这方。偶尔有辆郊区电车,弥漫着松软的震荡,从对面的看不到的洼地通过。只能看到被触电杆轻躁地拥退过够的电线,每次都懒洋洋摇动迸出点点亮光。它将春季的厚云层抛在身后,有意无意地,一时间毫无目的地摇动着。
有人头戴蓝绳打结的麦秸草帽,从菜园的正中央站起身。是我母亲。舅父——母亲的哥哥——的草帽,并不向后扭转,而像棵弯腰的向日葵一样一动不动。
自从开始了这里的生活,皮肤晒黑了些的母亲,远远看去,雪白的牙齿特别醒目。她走到能够听见声音的地方,发出孩子似的声音,喂喂叫起来。
“什……么……事?有事就过……来……!”
“大事。你来一下。”
母亲不悦地慢腾腾走过来。手提的篮子里,放着成熟的西红柿。不多时,她把盛西红柿的篮子放在了窗台上,问我究竟有什么事。
我没让她看信,只是把主要内容说了说。说着说着,我搞不清为什么叫母亲来了。这不是为了说服自己在不停地讲吗?什么爸爸神经质嘴又碎,如果住在一起,要成为我妻子的那个人肯定要吃苦啦;什么因为这个原因而另外安个家吧,房子又没有着落啦;什么我们家是传统型,园子家是明快的开放型,家风不合啦;什么从我自己来讲也不想过早结婚吃苦受累啦……我满不在乎地摆出了一大堆司空见惯的不利条件。我希望母亲坚决反对。可是,为人平和宽厚的母亲没怎么深思就插话说:“怎么,你的想法挺奇怪呢。”又说,“那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喜欢还是讨厌?”
“这……我也……”我吞吞吐吐,“没怎么当真,一半是闹着玩的。可对方当真了,真难办。”
“如果是这样,没问题。尽快明确态度,对双方都有好处。总之,那是一封简短的探询你意见的信对不对?回封信说明态度就是了。……妈妈要走了。这么着可以了吧?”
“咳。”
——我轻轻叹了口气。母亲刚走到有玉米秆挡道的柴门旁,马上折转身,碎步来到我站的窗口前。脸色与方才不大一样。
“哦,你刚才的事,”母亲多少像路人似的,用女人看陌生男人的、时的眼神看着我,“……园子,你,莫非……已经……那个了?”
“瞎说,妈,你也真是的。”我笑了。我觉得出生以来从没发出过这么辛酸的笑,“你认为你儿子会做出这种混事?我,这么不值得相信?”
“明白了。妈也是怕万一呢。”母亲又恢复了明朗的表情,不好意思地否定了。“做母亲的,就是专门为了担心这事才活在世上的。没关系了。妈相信你。”
——我当晚写了一封总觉得不太自然的婉转拒绝的信。我写道,事情来得太突然,暂时,我还没有想到这一步。次日早上回厂途中,我顺道去了邮局。负责快件的女人见我的手在抖,颇为诧异。我凝视着那封信被她用粗糙的脏手事务性地盖上了邮戳。看到我的不幸遭到事务性的对待,安慰了我。
空袭转移到了对中小城市的攻击。看来,基本上没有了生命的危险。学生们中间有投降一说。年轻的副教授发表了暗示性的意见,力图哗众取宠。他陈述播具怀疑性的见解时,总是得意洋洋地鼓起鼻翅。每见此壮,我变在心里说:“我才不上你的当呢。”另一方面,我对一群仍旧相信胜利的狂信者也投以白眼。战争胜也好败也罢,我统统无所谓。我只是,希望转世再生。
病因不明的高烧迫使我回了家。我盯视着似乎在旋转的天花板,像念经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叫着园子的名字。当终于可以下床时,我听到了广岛覆灭的消息。
最后的机会到了。人们私下议论着“接下来是东经”。我白衬衣白裤头,在街上到处转悠。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尽头,行走的人们反倒表情明朗了。一刻一刻,平安无事。有人给膨胀的气球加力时,总想着“要破了,要破了”。所到之出,都充满了类似这种情景的明快的激动。然而,一刻一刻,平安无事。假如这种日子持续十天以上,人必定发疯。
一天,潇洒的飞机穿过马马虎虎的高射炮的炮击,从夏日的天空投下传单来。那上面写着日本要求投降的消息。当天傍晚,父亲下班后径直来到了我们郊外临时的家。
“喂!传单上说的是真的。”
——他穿过院子刚在走廊坐下,就开了口。然后,把说是来源可靠的英文原文的复写稿递给了我。
我拿在手上,一眼就了解了事实。这不是战败的事实。这对于我,仅仅对于我,是可怕时刻即将来临的事实。仅听见名字就使我发抖的、然而自己一直欺骗自己说“那一天绝不会到来”的人的“日常生活”,已经不由分说地从明天起也要在我身上开始。这,就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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