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传-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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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温侯突然间将身一伏,长戟刺入它两腿间的缚仙索中,将它挑得飞上了夜空。
三枝穿云箭破空而来,那人熊的长臂捞住了其中两枝,第三枝却射入它颌下白毛之处。
那人熊重重地跌落在地,挣扎了好一会,才不再动弹。
小温侯立刻转身去援助梁氏兄弟。
岂料另一头人熊见同伴倒地不起,已撇下梁氏兄弟扑了过来。
小温侯疾向侧旁退开,在人熊扑过身边之际,自背后扫出一戟,正中那人熊后颈,虽不能伤它,却令得它的头颅因这一击而向后一仰。
这一刹那对凤凰来说已经足够。
穿云箭再次射出。
那人熊惨嗥一声扑倒在同伴的身上。
梁氏兄弟也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上。
凤凰从暗处走了出来。
姬瑶花也走过来想要取下缚仙索。
但是山林中又传来一声惨嗥,一团黑影挟着冷风扑了出来。
竟还有一头小人熊!
正当其锋的姬瑶花已经来不及躲开。
小人熊扑到了姬瑶花头顶。
小温侯脸色大变,凤凰已张弓搭箭,心知位置不对,射不中颌下白毛,只希望连珠三箭能射得那小人熊略缓一缓。
姬瑶花顺了那小人熊的来势仆倒在地的瞬间,迅即扭转身躯,变成了正面迎敌。
她不想受伤的后背再被这人熊拍上一掌。
凤凰的连珠三箭,射中的是那小人熊的头顶。
以穿云箭的力量,竟然还射不入头骨,箭枝撞落在地。
不过那小人熊吃这一击,痛嗥一声,眼看就要重重跌落在姬瑶花身上。
姬瑶花双臂上举,似是要用力挡住那小人熊的下跌之势。
只怕那人熊身躯笨重,力大如虎,反会压断姬瑶花的双臂。
小温侯已抢至近旁,长戟挑出,将它挑得飞了出去。
那小人熊仰面摔在地上,惨嗥声渐渐低了下去,不再动弹。
颌下白毛处,正插着小温侯先前交给姬瑶花的那柄雕玉小刀。
姬瑶花撑着身子慢慢地坐起来。
她只觉得手足酸软,一颗心兀自砰砰乱跳。
生与死,真的只有一线之差。她以前玩的那些看起来惊险之极的把戏,现在想来,都不过如此罢了。
但是她的身子突然一轻。
已经被小温侯半扶半抱着拖了起来。
拖入了小温侯怀中。
梁氏兄弟和凤凰都瞪着眼睛吓呆在那儿。
姬瑶花也吓呆在那儿。
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
小温侯很仔细地没有触动她背上的伤,但又抱得如此之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她都可以清清楚楚地听到小温侯急促的心跳声,感觉到小温侯在她头顶呼出的热气。
她应该立刻推开小温侯,然后给他一个耳光的。
但是她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刚刚握刀的手还在不自禁地颤抖。
那头该死的人熊……
瑶光若是看到,一定会掐死我或是掐死小温侯……
姬瑶花在心中悲鸣了一声。
凤凰与梁氏兄弟终于回过神来,凤凰率先跳了过来:“小温,你抱那么紧,可别将人家给扼死了!”
小温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低下头来,这才发觉姬瑶花不知何时已经昏了过去。
梁世佑啧啧叹道:“想不到姬大小姐平日里看起来胆子比天还大,却会被我们小温这一抱吓晕过去。”
他抬起头,同情地看着小温侯:“小温,你说她醒来之后会不会拿着刀砍人?”
凤凰和梁世佐也是一脸同情地看着小温侯。
小温侯没有理会。
直到现在,他心中还在后怕。
看着小温侯将姬瑶花送回帐中去,梁世佑忽然说道:“大哥,凤凰,我突然觉得有点儿拿不准。你们说姬大小姐是真晕还是假晕?”
不等他们回答,他又叹道:“换了是我,这么尴尬的场面,也还是先晕过去再说。”
十、
天亮之后,他们再次启程。
启程之前,姬瑶花令土人将三头人熊深埋入地下,压上巨石,再移来几棵小树栽在上面,覆上草皮,看起来真是天衣无缝。
传说熊毛焚烧之际能驱虎狼,有土人想割下一点熊毛来,但是姬瑶花看了他们一眼,说道:“能驱虎狼固然不错,怕只怕这气味也会召来其他的人熊。”
她之所以要深埋人熊尸体,也为的这个缘故。
那些土人不敢再动手。
凤凰笑道:“姬师妹,原来你对人熊知道得如此之多。”
姬瑶花淡淡答道:“神女峰有两代弟子都是死在人熊手中,你说我对人熊能不知道得这么清楚吗?”
她回头望望葬着人熊的那处所在:“不过从今往后,我不会再害怕它们了。”
站在一旁的梁氏兄弟相视一笑,随即靠向小温侯,梁世佑低声说道:“我说姬大小姐怎么会乖乖地让小温你抱个正着,原来是被人熊吓的。小温,将来可千万记得到这儿来谢媒啊!”
小温侯笑一笑,看向姬瑶花。
姬瑶花绷紧了脸,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地跨上滑竿。
午间他们在大宁河畔的北井县城歇息。
北井虽然僻处深山,但是县北三十里便是盐池密布的宝源山,有此财源,北井县城的繁华,竟与中原之地的中等县相去不远。
午后他们到了宝源山下。
宝源山山势雄峻,姬瑶花凝望着山峰,叹息般说道:“我们来的季节不巧。若是春夏时节,满山都是牡丹、芍药、兰蕙,风物最佳。”
她的神情,似乎是回到了家乡一般温柔亲切。
盐池就在山脚。冬阳之下,盐池畔雾气腾腾,架着数十口煮盐大灶,火光熊熊,足有数百名赤膊盐丁来往忙碌。盐池外围,依着山脚建了十数排石屋,想是盐丁和看守盐池的武士的住处。每隔一段距离,便有一座望楼,楼上有卫士把守。
望见姬瑶花一行,望楼上卫士吹响号角。
盐丁与武士出来迎接的郑重派势,令小温侯诸人都大出意外。
姬瑶花明白他们心中的震憾与疑惑,回过头来说道:“宝源山盐池,是姬家祖产。”
梁世佐思索着道:“我听说巫山一带,除宝源山盐池之外,还有清江盐水和彭水盐井。不知那两处——”
姬瑶花微微一笑:“那两处,也是姬家祖产。”
小温侯不觉一怔:“盐泉不但利重,而且关系重大,神宗朝时推行新政,就已经下令将天下盐茶尽归官营,姬家如何还能保有三处盐泉?”
姬瑶花轻轻答道:“这三处盐泉,地处巫山,瘴气弥漫,所出之盐,含有瘴毒,非土生土长的巴人不能煮出可供食用之盐,而这些土生巴人,又非本族长老不能驾驭,所以历朝历代,官府向来只收盐税,不便直接管理。多年以来,巫山一带的各部巴人,为争夺盐泉,彼此争斗不休,死伤惨重。我姬家祖先,再加上神女峰历代弟子,费时近百年,才得以慑服各部巴人,将三处盐泉归为一统,共享盐泉之利,消弥刀兵之祸。”
小温侯心中生出一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姬瑶花为什么这样详细地向他们解说这件事情?她究竟想传达给他一种什么样的隐晦心思?
姬瑶花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仿佛在问他:你可明白我的话?
小温侯并不明白她的话,但是他却迎着姬瑶花的目光一笑,说道:“这么说来,你这一枝的姬姓,该是一个根深叶茂的大家族了,什么时候可以让我拜见一下姬家的诸位长辈?”
姬瑶花怔了一怔,脸上蓦地飞红,别过头去不答。
她这自觉曼妙的一招,冷不防劈在空处,那种无从着力之感,真是叫人呕气。
梁氏兄弟和凤凰脸上的那种笑,更是可恶。
小温侯不想她太难堪,转过话题说道:“人在哪儿?”
那些来找姬瑶花麻烦的各地豪杰,都被她上了脚镣手链,派人看押着在背运盐包。
这就是她说的“好好儿安顿”?
姬瑶花不以为意地说道:“凤姐姐,我记得你们钱夫子曾经说过,不知死之可畏,则不知生之可爱。受过这一番挫磨之后,这些人必定会加倍珍惜他们今后的快活日子,不会再像这样莽莽撞撞地拿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
她又转过头向小温侯道:“孟夫子曾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将劳其筋骨,苦其心志。我这可也是为了他们好。”
小温侯诸人还能说什么?
梁氏兄弟只能在背地里嘀咕:“姬大小姐这种爱把别人揉来搓去的习惯,委实不是件好事情。小温,你今后可千万盯着她一点儿,别让她将手伸到我们兄弟身上来。”
小温侯也只能暗自苦笑。
向那些对姬瑶花怒目而视的各地豪杰拱手说道:“温某不才,倒连累得各位朋友受累了。温某在这里向各位赔礼,也替姬姑娘向各位道歉。”
他深深一揖,慌得众人连忙还礼。
他那种理所当然地将姬瑶花做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来的口气,令得梁氏兄弟和凤凰又瞧着姬瑶花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姬瑶花狠狠地将他们的笑容瞪了回去。
十一、
若在丰水季节,顺大宁河而下,到巫山县城不过大半天的路程。
但是隆冬水枯,船行不便,一行人只能循原路赶回。
清早启程,午后经过前晚遇上人熊的地方,山林寂寂,鸟兽绝迹。
大宁河对岸,蓦地传来一声悲鸣。抬滑竿的土人惊惶失措,滑竿几乎翻倒。
紧跟在一旁的小温侯伸手稳住了滑竿。
姬瑶花却已在这同时翻身落到了地上,叹口气说道:“那是猿啼啊。”
那些土人面有愧色,低头不语。
人熊的传说委实太过可怕,前晚亲眼见到的场景更印证了这种可怕,也不怪他们视之为魔鬼,草木皆兵。
姬瑶花暗自皱眉。
她该如何去除他们心中的恐惧呢?
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那三头人熊的葬地。
小温侯心念一动,说道:“你是不是打算掘出来、强迫这些土人习惯面对?”
姬瑶花转过头看着他:“这难道不是一个好办法?”
小温侯微笑:“这就像军中训练新兵,要将他们拉到战场上、在生死边缘走过一遭之后,才能真正成为可用之材。不过,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种胆量的。逼得太过,只怕他们反而会落荒而逃,信心与勇气彻底被摧毁。”
姬瑶花默然片刻,莞尔一笑:“这么说,就暂且饶过他们吧。”
看着他们谈笑自如,后面的梁世佐和凤凰都大觉开心。只有梁世佑皱着眉头嘀咕:“不对头,很不对头。”
以姬大小姐的脾气,越是这么若无其事的样子,只怕越是麻烦大大。
回到巫山县城,已是第二天日斜时分。一行人先将姬瑶花送回姬氏老宅,之后才回到县衙。忙乱到掌灯时分,才安顿妥当。
在书房中坐下,说起这一路的情形,朱逢春听得拍案大笑:“好,小温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实在是高!就是不能陪着姬大小姐掉花枪,一抱定乾坤,多么痛快!姬家既然是巴中大族,这时候想必长辈都在家中过年,等春节大祭忙完,我立刻亲自登门替小温提亲去!”
梁世佑凉凉地道:“先别高兴得太早。我总觉得姬大小姐还有厉害招数在后面等着,还有那个姬瑶光,只怕也是个刺头儿。”
梁世佐则道:“我听姬大小姐谈论姬家与巴人各部的关系时,倒是想起一种可能:姬家子女,是不是嫁娶都得是巴人各部首领的子女?”
凤凰反问:“姬瑶花自己要是不想嫁过去,你们说姬家长辈能有什么法子?”
姬瑶花的确不是会听从长辈摆布的那种人。她不去摆布他们,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小温侯追想姬瑶花谈及姬家如何将三大盐泉收为一统时的情形,心中那种异样的感觉更甚,脱口说道:“她难道是想一统巫山门?”
凤凰突然喝道:“什么人!”
一枝甩手箭打了出去。
窗外那人咯咯一笑。
他们推开窗,只见到一个娇小的身影没入黑暗之中。
是甘净儿。
甘净儿的箭伤想必已经痊愈,行动之际,轻若微风,他们竟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听了多久。若非小温侯方才那句话将她吓了一跳,弄出了一点儿声响,即使是凤凰也不能发现她吧。
掩上窗,凤凰疑惑地道:“但是姬瑶花一直说她没有称霸于巫山门中的野心。”
小温侯说道:“她没有,不等于姬瑶光没有。”
停一停,他又道:“也许她想一统巫山门,只不过是想消弥巫山弟子代代相承的自相残杀而已。”
就像姬家祖先与神女峰历代弟子将巴人各部和三大盐泉收归一统、从而消弥为争夺盐泉而生的残杀一样。
姬瑶花说,姬家祖先和神女峰费时近百年,才得以成功。
她若真的想循着这条路走下去,即使巫山只有十二弟子,也将要耗费多少心血与年月?
众人都是默然。
良久,朱逢春拍拍小温侯的肩头,无限同情地说道:“小温,你怎么会惹上这么麻烦的女子?”
十二、
今天便是大年三十。
巫山县的城内城外,遍地都是药王庙与巫女祠的信徒。
香雾鼓乐歌吟,缭绕不绝。
奉旨前来视察的观察使黄大人,是蜀中人氏,当年也是见识过春节大祭时死伤遍地的械斗的,今日在城中转了一圈下来,大感满意,出城去楚阳台的路上,笑眯眯地说道要好好地为朱逢春保一本,有功人员,皆可保奏。
朱逢春看看小温侯,笑道:“若说最大的功臣,应当是小侯爷。”
小温侯一笑不答。
他今日有些沉默。
梁氏兄弟和凤凰也都有些沉默。
他们与小温侯一起长大,如何看不出他心中的郁结?
西都山人头攒攒,楚阳台的松木平台上,歌舞正酣。此时演唱的,正是祭巫山神女的《巫山高》一曲。台上一男一女两名舞者,正在摹仿巫山神女助大禹王劈山治水的故事。
姬瑶花端坐在松木台后方铺满鲜花的高案上,代替巫山神女受祭。
这还是小温侯他们第一次见到姬瑶花盛妆的模样。
空中已是阴云密布,料来不久便有一场雨雪。山风寒凉,大有萧瑟之意。
然而远远望去,遍体璎珞、锦衣玉带的姬瑶花,却似笼着淡淡的明媚春光,即使是千人万人之中,第一眼也只能看到她。
小温侯不觉怔了一怔。
朱逢春叹了口气:“也难怪……”
随即说道:“这件事情,论起来姬家姐弟居功至伟,也该问一问他们想要什么奖赏才是。”
“朱大人真有此意?”
姬瑶光在他们身后接了一句。
韩起云送他的两名女侍金环和银环,远远地站在一边,想来是忌惮小温侯身上的辟毒蟾蜍,跟在姬瑶光身边的,除了石头和孙小香,就是几名姬家仆妇。
姬瑶光长揖到地,微笑道:“朱大人若真有此意,瑶光想要一件赏赐。听说当今官家广收天下道经,御苑之内,号称有道藏十万部,若朱大人能够举荐瑶光入宫读书,瑶光当感激不尽!”
小温侯心中讶异:“你要放下这边的事情入宫读书?”
这是不是意味着姬瑶花也将放弃?
姬瑶光抬起眼看着他,眼中带着挑衅似的笑意:“要不要放下什么事情,我似乎用不着向小侯爷解释吧?”
他的神情口吻之中,含着隐隐的敌意。
站在他身后的石头和孙小香,瞧着小温侯时,神情之间颇为异样。
姬家的几名家仆,瞧着小温侯的眼神,就更古怪了。
小温侯与朱逢春对视一眼。
以姬瑶花的性情手段,必定会勒令那些随行的土人不得透露一丝半点那天晚上的事情。
但现在看起来,姬瑶光和住在姬家的其他人都已知道,所以才会这么怪怪地看着小温侯。
倘若有人跟踪,只怕早已被人熊吞掉。
难道是姬瑶光在那些土人中安排了只听命于他的耳目?他竟然要安排耳目来监视姬瑶花?只因为与姬瑶花同行的人中有个小温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