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传-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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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川笑一笑,转而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江东?”
云梦道:“太湖天机府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之时。”天机老人的七十大寿,是在明年的正月初七,江东武林想必都会前去祝寿,这的确是一个绝佳的挑战机会。
谷川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此去江东,我不能再帮你什么了。你自己要多加小心。不要相信任何人,知道吗?”
云梦有些震惊:“谷大哥,你今天怎么怪怪的?”
谷川看着她说道:“这也是大王当日曾反复对我说过的话:‘不要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你自己。’再亲近的人,也可能会有迫不得已的理由背叛你。所以,你一定要时刻当心。”
云梦一笑:“你要我对师父还有你也要防着一些吗?”
谷川无法回答。如果云梦真的这样做了,他又会有何感受?云梦却已接着说道:“我们该在这儿分手了。谷大哥,一路顺风!”
她的身形再次拔起,翩然掠向自己的船。
谷川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下令船队掉转航向,驶向雷神岛。
姑苏赵府的船队已经再次起航,水手们在清洗甲板。赵鹏走进唐廷玉的舱中,看着地上被制住穴道、人事不知的三名海盗,见唐廷玉正打算解开海盗的穴道审问,赵鹏说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弄醒他们问口供。”唐廷玉一怔,抬起头来看着他。
赵鹏道:“这些海盗,凶悍无比,因此得先将他们的锐气磨掉,再来审问他们,否则,他们宁死也不会开口。须知人不畏死,凭的只是一时的勇气;他一天不畏死,那么十天呢?一个月?一年?所以古话说: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
唐廷玉默然一会儿,道:“难怪赵兄处事无不顺利,论及对人心的了解与把握,赵兄的确是明察秋毫。”他转过身去望着地上的海盗,“就照赵兄说的,先将他们关起来,磨一磨他们的锐气再问口供吧。不过也许由宣王府问口供会比较快一些。”
赵鹏踢踢脚下的一个海盗,笑眯眯地道:“老兄,恭喜你,要到宣王府去开开眼界了。久闻宣王府山老夫子的厉害,人人都说‘宁见阎王,莫逢山老’,审问这些家伙,料想是手到口开吧。”
唐廷玉皱一皱眉,道:“流言往往多附会,山老夫子主持的刑堂,向来不会有血腥之气。”他忽而一笑,“赵兄若落到山老夫子手中,我猜想他一定会判你静室之刑。”
赵鹏扬扬眉:“静室之刑?”
唐廷玉道:“我几年前还很顽皮,一次闯的祸大了,被山老夫子逮住,关了三天静室。静室之中,听不到外面的一丝声音,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与血流声。到第三天上,我几乎都要崩溃了。从那以后,我真的收敛了不少。”他审视着赵鹏,“我估计你大概能忍受三天以上吧。”
赵鹏“哈”地一笑,挥挥手道:“三天?你要我一个人呆一天都不行!”一边说着,一边心中生出又一重疑惑,唐廷玉与宣王府的关系,似乎过于密切了一些吧?他看看唐廷玉,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将这几个海盗交到宣王府手中去?”
唐廷玉道:“你们的船不是要在泉州港加一次清水和食粮吗?宣王府的人就在泉州港等我。”
晚饭之后,赵鹏与唐廷玉凭窗而坐。唐廷玉仰望星空,沉思着道:“云梦与伊贺岛之战是在五个月前。五个月的时间,她的内伤都未能痊愈,只可能是两个原因:一,她的功力与伊贺岛忍者相去不远;二,她所习练的武功有极大的缺陷,这缺陷就是疗伤太慢。”
赵鹏一笑:“还可能有其他原因,比如说她这几年来连续征战,真力消耗过大,所以恢复较慢。但如果说她所习练的武功有极大的缺陷,你就大错特错了。”
唐廷玉“哦”了一声:“赵兄识得她的师承来历?我只看出她的轻功心法不是飞鱼岛一路的。”
赵鹏叹息道:“当然不是。她所习的轻功,名为‘蹑云步’,可踏雪无痕,也可碎石成粉,至柔至刚,全在于一心运用。”
唐廷玉思索着道:“蹑云步?我并未听说过。”
赵鹏道:“那是巫山门中神女峰一脉的轻功。”
唐廷玉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
古老而神秘的巫山门,弟子虽不多,却个个皆是天才杰出之辈,是以巫山门向来傲视天下。然而巫山弟子虽然天下无敌,没有哪门哪派敢轻易与他们争锋,他们自己却始终无法摆脱周而复始的内乱之苦,每次内乱,都有大量弟子死难,几十年才能恢复元气,刚刚复苏,便又是新一轮的内乱,是以巫山门一直人才凋零。最后一次内乱是在大约八十年前,据说自相残杀的结果是,巫山门只余下神女峰弟子姬瑶花,嫁入豪门,不过也已在多年前坐化。这几十年来,武林中早已淡忘了曾经横行一时的巫山门,唐廷玉没有想到云梦居然出身巫山门。
赵鹏又道:“不过你的话也有一些道理。她的武功的确有缺陷,只不过这缺陷是因为她自己的缘故。”
唐廷玉扬起眉,等着赵鹏继续说下去。他已慢慢习惯了赵鹏好出人意料的说话方式了。
赵鹏说道:“云梦虽然习练的是巫山武学,但她的气度风骨,都属于东海而非巫山,这就限制了她对巫山武学的领悟。神女峰一脉,要求习练者有一腔颠倒不能自主的痴情,从而具有一种自然而然的流动风韵,若有情若无情,如花之态,如水之光,迷离闪烁,不可捉摸,唯其如此,才能把握住‘巫山云雨任飘摇’的真谛。”
唐廷玉回想着云梦的神情气度,云梦的眼神如天空一般明净,的确缺少赵鹏所说的这种流动变幻的迷离波光。
赵鹏接着说道:“巫山弟子深知美貌与多情是最锐利的武器,因此无不讲究皮相之优美、气质之风流,即使是相貌不那么出类拔萃者,也必有一种系人心魂处,能够不战而屈人之兵。云梦却蒙上了面纱,放弃这一最锐利的武器;而且今日看来,她神情间也缺少一种能引起世人无限绮念的流动变幻之美,相反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凝肃定。”他叹了口气,“如果她能够领略情之滋味,也许能将巫山云雨发挥到极致;或者她习练另一种更适合于她的武功,成就也会更大。”
唐廷玉听着他侃侃而谈,心中慢慢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想到望楼上迎风而立的云梦。云梦与赵鹏完全是两个世界中的人,然而他们的气质神态之间却令他感到有某种相似之处,不由得问道:“你这样熟悉巫山门的一切,想必与巫山门也大有渊源吧?”
赵鹏笑了起来:“当然大有渊源。简单点儿说吧,家母来自蜀中,神女峰的典籍,便是由她们家世代保管,传女不传男。后来姬瑶花又将搜罗的其他十一峰的典籍,也交给了这个家族,一直传承到家母手中。你看看你的面子多大,这可是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的秘密。”
唐廷玉只好笑笑,现在无论赵鹏再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吃惊了。他想到赵鹏对云梦的评价,赵鹏虽是漫不经心地遥遥观望着云梦,却已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了解得如此透彻,评价又如此贴切。他心中异样的感觉更甚,不由得说道:“赵兄,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赵鹏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道:“你想问什么,显得难以开口的样子?”
赵鹏那种坦率而善察人意的态度令唐廷玉感到轻松不少,他说道:“你——是否为她而动心?”
赵鹏一怔,便大笑起来:“当然不可能。”他看看唐廷玉的脸色,又道,“说与你听也无妨。我修习的内功心法,名为蝶恋花。蝶本无心,花自多情。我自然会怜惜世上一切好女子,却已无缘为谁动心。”
唐廷玉若有所思地道:“我也猜想过你也许修习的是这一类武功,否则你不可能在温柔乡中始终保持住清静无尘、察见一切的心境。”
赵鹏忽地说道:“你又是否动心?不许说谎。”
唐廷玉略一踌躇便道:“我的确对她有似曾相识之感,这也正是让我觉得困惑的地方。”
赵鹏笑得前仰后合:“好,好,你倒老实,的确没有说谎。你若没有似曾相识之感,那才奇怪。”唐廷玉询问地看着他,他继续说道,“巫山武学其实源出道家,因放荡不羁、致力于穷尽人世间的情爱之乐'奇4020书',而走上了另一条道。不过究其本源,仍是与太乙观清心寡欲的道家心法有相似相通之处。”
唐廷玉只一怔便说道:“是,至情与绝情,原是阴阳两极,不可或分。我会觉得她似曾相识,仅仅因为这个?”
赵鹏道:“当然不是。你是太乙观弟子,又是湘中唐家的子弟,当然知道老唐天师吧?据说老唐天师出家之前,与姬瑶花过从颇密,自他们相识之后,巫山武学与太乙观武学便渐渐有了异曲同工之妙,比如我家传的清平乐一脉内外武功,便借鉴了太乙观的武功心法,不再穷尽世间情爱,相反却讲究看破这情爱。我修习的是蝶恋花,家母修习的是更高一层的忘情谱。”说着他眨眨眼笑道,“我一见你便觉得投缘,想来也有这个缘故吧。“
唐廷玉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若论武功的相似之处,我们之间也许更多。我练的剑法名为‘春风’,春风化雨,普济万物,生生不息,绵绵不绝,习练者必须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无私爱之心。但为什么我不并觉得你似曾相识?”
赵鹏神色古怪地道:“春风剑法是老唐天师传下来的嫡系武功吧?”
唐廷玉一怔,只觉又好笑又匪夷所思:“这算什么理由?”
赵鹏正色道:“你觉得可笑?你自己刚才不是还说过,至情与绝情,原是阴阳两极,巫山门中最为至情任性的神女峰一脉,与老唐天师传下来的自然冲淡、无私爱之心的春风剑法,恰如最相吻合的阴阳两极,你见到云梦,就如见到镜中的自己,自然会觉得似曾相识。”说到此处他忽地又嘻笑着凑了过来,“你定亲没有?”
唐廷玉警惕地看着赵鹏:“没有,你问这个做什么?”
赵鹏笑眯眯地打量着他说道:“今天看来,谷川对东海王的女儿有很大的影响力,而且他这个人比较稳健实在,不那么爱动刀动枪的,是个不错的谈判对手。我去向谷川提亲,让他说服云梦来个比武招亲,你将她娶了回来,兵不血刃就消弥了东海与江东武林之间可能会有的一场血战,你说好不好?以你的家世人品,料来飞鱼岛和谷川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而且老实说当年东海之战,江东武林也没占到多少便宜,这十来年人才凋零,再打一仗,只怕各家都承担不起。”
唐廷玉骇然笑道:“这样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主意也只有赵兄你才想得出来。你自己为什么不这样做?”
赵鹏脸上的笑容更绽开来:“我很想撮合你们两个来弥补当初姬瑶花与老唐天师相逢恨晚、只能相知不能相伴的遗憾。”
唐廷玉当真是啼笑皆非,只得说道:“我虽然没有定亲,但也和定了亲差不多。”
赵鹏皱起了眉:“你不会是打算做道士的吧?”
唐廷玉略一迟疑便低声说道:“我在十二岁时便已被宣王府选中,三年前最后确定,不过还要等一等再宣布。”他没有明说,赵鹏却已明白,宣王的子女多年前便都已夭折,只接了几个宗室女在身边教养,聊慰膝下荒凉。官家对宣王将来的继承人十分关切,几次降旨询问,宣王认为文弱的同宗子孙虽可继承他的爵位,传承宣王府的血脉,却无法掌管王府基业,承担起统领江东武林的重任,因此他想要收一个养女,将王府基业传给养女之婿来掌管,这在江东已是公开的秘密。只不过迄今为止宣王还没有宣布收哪一个宗室女为养女,以及看中了哪一家子弟。
赵鹏审视着唐廷玉,最终叹息道:“看来初见面时我猜你会不会是太乙观未来的住持,还是太低估了你了。”他随即又来了精神,“你知道宣王的养女是哪一个吗?”
唐廷玉摇摇头:“王爷还没有最后决定。”
赵鹏盯着他:“你不在乎是哪一个?”
唐廷玉不以为意地道:“王爷会做出最合适的选择的。”
赵鹏向后一仰靠在窗框上,喃喃地道:“我从十三岁承担起姑苏赵府这副重担时,就选定了修习蝶恋花,那时以为没有什么比一颗永远冷静的心更重要;可是现在我倒真想知道如果不修习蝶恋花,我会对什么样的女子动心。只是我已永远没有这个机会,除非自废武功。你倒好,给你机会你却要放弃,但愿你将来不要后悔才好。”
唐廷玉望着赵鹏星光下俊美如玉的脸,心中涌起深深的敬意。姑苏赵府赫赫扬扬,主事的人责任尤其重大,别的商行有无法解决的事情,可以找赵府救援,可若有连他们也无法解决的大事,就不能指望其他商行了,只能孤军奋战。赵鹏在赵府之外既无援手,在赵府之内也只有一位寡母江夫人可以商议,其他族人或是文弱不谙世事,不能担当重任,或是太过疏远难以信托。至于自己,未来的责任虽然重大,毕竟一直都有诸多长辈全力栽培,宣王府更有太乙观这个方外强援,王府之内,也多有数代相传的武士与谋主,他们的忠诚与能干可以让他以性命相托。
赵鹏却已迅速收起了一时的感慨,站起身道:“明天中午就能到泉州港了。我决定不去南洋了,和你一起下船。”
唐廷玉讶异地道:“为什么?”
赵鹏笑道:“云梦身为东海各岛的首领,言出必定无悔,这一趟不必我再亲自坐镇,我得回去帮你们迎战云梦。老实说来,也不是我低估你们,只是若没有姑苏赵府,你们要对付巫山弟子可不太容易。要对付东海海盗,离了姑苏赵府只怕也要多费许多力气。”
唐廷玉不无疑惑地道:“你既然说云梦所习神女峰一脉的武功是来自姬瑶花,那她应该与姑苏赵府的关系很亲密才是啊,怎么会弄成现在这种水火不能相容的局面?”
赵鹏道:“她所习的巫山武功是偷来的。”他说这话的时候,留心注意着唐廷玉的神情,然而唐廷玉的脸上只有困惑。他原以为唐廷玉应该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现在看来唐廷玉并不知道内情。他只得又道:“当年那场空前的内乱之后,巫山武学典籍全都归入了姬瑶花姐弟手中,这些典籍后来全都由江家保存起来,而且对除了清平乐一脉的其他武功都是只传不习,除了掌管典籍的人,其他人都不可能知道如何修习除清平乐之外的功夫。现在掌管典籍的是家母,所以云梦决不是从江家学来的巫山武功。”
唐廷玉追问道:“那唯一的可能是——”
赵鹏道:“太乙观。”不待唐廷玉发问,他又道,“老唐天师当年与姬瑶花一道参详武学,太乙观中存有一套巫山武学的副本,称为《神女遗书》,除了历任住持,其他弟子都不能翻阅,更不能习练。云梦要偷习巫山武学,这是唯一的可能。你回太乙观之后,可以查一查这件事。”
唐廷玉默然一会儿,说道:“如果真是这样,东海那边偷习武功必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太乙观一直未能发现,难辞其咎。多谢赵兄提醒。”
在泉州城外临别之际,赵鹏说道:“我若是宣王,就会让你来主持这一次与东海海盗的交战,让你及早确立起威信,才不至于引起将来的人心不服。”
唐廷玉微异:“为什么会人心不服?”他自问以他的家世与师承,入继宣王府应当不会令人感到突兀以致于心有不服。
赵鹏答道:“因为你给人的感觉太像一个不问世事的公子哥儿。”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唐廷玉只得陪着他苦笑,同时想到,赵鹏初见自己时,就因此而面色不悦;连赵鹏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