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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狼烟北平上-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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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这些花鸟虫鱼都是杨易臣用来观察以提高艺术修养的。
    杨易臣的女儿杨秋萍先迎了出来,很有礼貌地向罗教授问好:“罗伯伯好,我爸爸正在换衣服,马上就来。”
    罗教授问:“秋萍啊,好久没见了,你也上大学了吧?”
    “罗伯伯,看您这记性,我去年就考上燕京大学了,暑假结束该上二年级了,您还向我祝贺过。”
    “对对对,我才想起来,看我这记性,我家梦云也是去年考上燕大的,你们是同学嘛。”
    杨易臣匆忙从北房中迎出来,冲罗教授抱拳道:“罗先生,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罗教授还礼道:“杨老板客气了,近来身体可好?”
    “身体倒无大碍,就是心里憋气,来,请坐,藤萝架下凉快。”杨易臣招呼着,两人分别落座,杨秋萍叫佣人送上冰镇的酸梅汤后便返回自己房间。
    文三儿坐在鱼缸旁的阴凉下一边喝酸梅汤一边东张西望,他是第一次来杨家,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很新鲜。算起来文三儿也是杨老板的铁杆戏迷,三年前他拉包月时随东家进过广和戏园,听过“蹭戏”。
    广和戏园分两层,戏台三面都有座位,楼下正面叫“池座”,楼下戏台两侧叫“两厢”,两厢后面靠墙处备有高木凳,俗称“大墙”。“池座”后面是“军警弹压席”,这是为维持戏园内治安而设置的,军警人员不但白看戏,还有茶点伺候。像文三儿这类看“蹭戏”的人一般都上了“大墙”,这里看戏角度不太好,只能看角儿的侧面。那天的大轴戏是《长坂坡》,杨易臣演赵云,东家在池座前排落座儿,一边喝茶嗑瓜子一边拍桌子叫好,文三儿在“大墙”上拧着脖子看,不一会脖子就“落了枕”,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文三儿的兴致。
    那天杨易臣一出场就得了个满堂彩,看戏的观众自不必说了,就连戏园里拎开水壶、甩手巾把的伙计们都忘了工作,站在过道儿上大声叫起好来,整个戏园子都沸腾起来,就像开了锅……文三儿的嗓子都喊哑了,一不留神竟从“大墙”上栽下去,把脑袋磕出个大紫包……
    杨易臣的扮相实在是迷人,他饰演的赵云器宇轩昂,极富大将风度,台步一走竟是满台生辉,台下有钱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疯了,甭管多贵重的戒指项链,摘下来就往台上扔,恨不得把自己也变成什么物件扔上台去,最好直接扔进杨老板的怀里……杨易臣难怪有“活赵云”之美称,果然是名不虚传。文三儿这辈子没佩服过什么人,但看完《长坂坡》后,对杨易臣崇拜得五体投地,他到处托人打听,杨老板家缺不缺拉包月的?要是能给杨老板拉包月,只需管吃管住,文三儿宁可不要工钱,能天天听杨老板的戏,少活十年都成。
    杨易臣成名于十年前,那年他应天津会芳园经理赵宝光的邀请赴津门演出,头天演勾脸戏《铁笼山》,次日是短打戏《恶虎村》,第三天演长靠戏《长坂坡》,三天下来轰动津沽,一炮而红,赵宝光经理死活不让走了,非要加演一场,杨易臣见盛情难却,只得又加了一场《艳阳楼》,这下子让津门戏迷都进入了一种疯狂状态,《艳阳楼》中高登下场时的一句叫板“闪开了”,成了戏迷们乐此不疲的吼叫,次日天津卫全城都是一片“闪开了”的叫板声,就连饭馆跑堂的上菜,人力车夫在闹市拉车也大吼一声“闪开了”,可见杨易臣的戏深入人心,从此杨易臣名震平津。
    杨易臣的拿手戏很多,其代表作《挑滑车》、《金沙滩》、《金锁阵》、《连环套》等,可谓昆乱不挡,长靠短打无一不精,俊扮戏清秀英俊,勾脸戏豪放雄伟,唱、念、做、打纯熟隽永,栩栩如生,平津两地戏迷无不趋之若鹜。
    杨易臣和小报记者陆中庸有过来往,当年陆中庸也是杨易臣的戏迷,并主动写过几篇戏评登在《京城晚报》的娱乐版上,杨易臣为了表示感谢,还特地请陆中庸去丰泽园吃过饭,过后陆中庸回请杨易臣到东来顺吃涮羊肉,一来二去,两人混得很熟,也算是朋友了。谁知北平沦陷后,朋友成了仇人,陆中庸和日本人接上关系,出任北平地方维持会副会长,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三天以前,陆中庸来访,说是为了迎接大日本皇军进驻北平,由北平地方维持会、亲日团体“新民会”出面,组织一场堂会,想请杨老板出演拿手戏《铁笼山》,杨易臣一听就翻了脸,声称自己饿死也不当汉奸,这句话使陆中庸感到很刺耳,他当即沉下脸道:“杨老板的意思是我陆中庸当了汉奸啦?”
    杨易臣冷冷地回答:“我是说我不当汉奸,别人要是上赶着当汉奸我也管不着,陆先生,麻烦您告诉日本人,我杨易臣有病,不光是现在演不了,今后几年也不打算演了。”
    陆中庸不硬不软地说:“杨老板,您不给我陆中庸面子无所谓,可日本人的面子您可不能不给,不然,后果您是清楚的。”
    “我听出来了,您这是威胁我。”
    “没这个意思,我是说您让我很为难,按理说,我把您的意思如实转达给日本人就没我什么责任了,可我们不是朋友吗?万一日本人动了怒,您有个三长两短的,岂不是我陆中庸对不起朋友?别人会以为是我使的坏,这让我没法做人呀,杨老板还是再考虑一下,反正还有时间,您不忙着答复。”陆中庸显得很通情达理。
    杨易臣答应考虑。谁知陆中庸走了以后,下午就来了两个日本宪兵和一个翻译官,翻译官告诉杨易臣,日本宪兵队要请他的母亲杨刘氏去宪兵队问话,那两个日本宪兵不顾杨易臣的抗议,连搀带架地把老太太弄上汽车带走了。杨易臣是个有名的大孝子,这下他终于硬不起来了,事情是明摆着的,日本宪兵队就是要以老太太为人质,逼迫杨易臣就范。
    杨易臣此时没了主意,想来想去,只好把好友罗云轩请来商量。
    此时罗教授和杨易臣已经商量了半天,谁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罗教授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唉,百无一用是书生啊,一到关键时刻就显出读书人没用了,任你满腹经纶,任你学富五车,在暴力面前真是什么事也不顶。”
    杨易臣流泪道:“我母亲已经被抓走三天了,昨天您弟妹去宪兵队探望,回来说老太太还暂时无恙,只是想回家,那个翻译官说,老太太能不能回家,全在杨老板一句话,请杨老板仔细考虑。”
    罗教授说:“这是陆中庸捣的鬼,日本人并不了解你家庭的情况,只有陆中庸知道你的软肋在哪儿,他知道你是孝子,于是就想出这种歹毒的办法。”
    罗教授见文三儿在百无聊赖地逗鸟儿,便问道:“文三儿啊,你也出出主意,杨老板的事该怎么办?”
    “哎哟,罗先生,您可真抬举我,我一臭拉车的能出什么主意?要让我说,不就是唱戏嘛,日本人来请,杨老板得端着点儿,要唱也行,开口就是高价儿,把这帮孙子吓回去,名角儿哪能说唱就唱?咱且得端着呢。”
    杨易臣苦笑道:“要真像这位兄弟说的这么简单就好了,和日本人有什么理好讲?再说这也不是钱的事,是民族节气问题,给日本人唱戏和当汉奸有什么区别?”
    文三儿认为没这么严重,要是给日本人唱戏也算汉奸,那自己给日本人拉车算不算?前几天还有个日本记者雇了他的车,那小子会说几句中国话,装得像个“中国通”,其实是个“棒槌”,从前门火车站到德胜门,通常这段路只需五毛钱,文三儿愣宰了他一块钱,小鬼子的钱不蒙白不蒙,谁让他犯到文爷手里?文三儿认为自己给日本人拉车不但不是汉奸,简直可以说是“抗日”。如此说来,杨老板给日本人唱几出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陆中庸这王八蛋要留神,现在这小子很阴,上次一篇稿子就把陈掌柜的买卖给砸了,害得自己也丢了差事,现在这小子又算计起杨老板来了,想到这里文三儿忍不住骂了起来:“操!我看得找几个道儿上的朋友,把陆中庸那小子做了算啦……”
    “这倒是个好主意……”杨秋萍走出房间接口道。
    杨易臣烦躁地呵斥道:“你女孩儿家懂什么?你有本事把陆中庸杀了?”
    “爸爸,这件事由我来办,我保证他们会把奶奶放回来。”
    “你?”杨易臣、罗云轩、文三儿都愣了。
    从杨易臣家出来,文三儿先把罗教授送回家,他从西四二条出来,走到缸瓦市又碰见一个人要车,当时好几个车夫都冲上去抢生意,文三儿干脆一把抓住那人的袖子不松手。使他感到奇怪的是,那人一说要去永定门外沙子口,和文三儿抢生意的几个车夫都不去了,文三儿心里嘀咕了一下,但没来得及多想,他抵挡不住这趟活儿的诱惑,按往常的经验,这是趟肥活儿,干吗不干?
    文三儿把客人拉到了永外沙子口,一路很顺利,可回来进城时却遇到了麻烦,文三儿这才明白同行们为什么不愿意出城。
    永定门的两扇城门只开了一扇,两排蛇腹型铁丝网拦在城门洞前,只留出一个供单人行走的口子,两个日本兵站在口子旁检查过往行人,他们手里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刺刀在日光下闪着吓人的寒光,文三儿一见这阵势腿就有些发软。刚才他出城时是从右安门出去的,右安门是由中国警察守卫的,只准出不准进,所以也没遇到什么麻烦,谁知道永定门这里检查得这么严,而且是由日本兵守卫的。
    经常从这里出入的北平人都知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守关卡的日本兵养成了毛病,凡中国人从他们面前经过必须要鞠躬,否则日本兵们就要打人甚至用刺刀捅人。这似乎不是日本占领当局的命令,而是日本士兵的自发行为,有北平人私下揣摩,这些日本兵大多来自日本底层社会,社会地位低下,现在一下子成了占领军,很有些小人得志。
    文三儿想起来了,昨儿晚上车行里的老伙计们临睡之前还没忘了挤对日本人几句,皇城根儿底下的人说话都挺损,老韩头坐在被窝里一边补裤裆一边说:“好家伙,你还真别让穷人得了势,那可了不得,这帮孙子在日本不是打鱼的就是挖煤的煤黑子,要不就是日本窑子里的‘大茶壶’①,卖饭团的店小二,压根儿就没见过多大的世面,用咱北平话说叫人嫌狗不待见,好嘛,这帮孙子猛不丁到了中国,给个守城门洞的差事,手里拎根儿破鸟枪,自然有了种当爷的感觉,就跟暴发户似的,见人就搂不住火啦。”
    外号叫“大裤衩子”的那来顺接口说:“你知道这些小鬼子为什么长这么矮吗?那是饿的,长这么大统共也没吃过几顿饱饭,我们孩子他舅舅的街坊在日本洋行当过差,他说过,日本人喝粥时端着个小碗儿跟品茶似的,棒子面粥都不敢大口喝,这主儿要是煽起来可了不得,走道儿都不知道先迈哪条腿儿了,整个一老太太摸电门——抖起来啦。给这帮孙子鞠躬?姥姥,我宁可这趟活儿不干,也不从城门洞那儿过。”
    文三儿当时迷迷糊糊快睡着了,没注意他们谈到的向日本兵鞠躬的问题,他平时很少出城,消息又不太灵通,至于鞠躬的新规矩他从没听说过,也没人提醒过他,这就麻烦了。他拉着空车正要从关卡的口子里过去,猛地听见日本兵哇里哇啦吼起来,看样子有什么事招他们不高兴了。文三儿当然听不懂日本话,他也懒得搭理这些日本人,心说瞧他们小日本那揍性,文爷不待见他们,你拿着杆破枪吓唬谁?文爷没招你惹你,你总不能一枪把我毙了吧,日本人怎么啦,日本人也得讲王法不是?
    文三儿无动于衷的态度激怒了一个日本兵,他突然一挺刺刀,照着文三儿的脸上就是一个突刺动作,周围的老百姓都吓得惊叫起来,文三儿还没反应过来,他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刺刀尖已经停在离他鼻子一寸远的地方,文三儿这才有了恐惧感,他脸色煞白,裤裆里变得热烘烘、湿漉漉的,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个日本兵大笑起来,文三儿屈辱地从地上爬起来扶起车把,没想到那日本兵又瞪起了眼,一抖刺刀又要刺……文三儿吓得又要往地上坐,这时猛地听见有人喊:“喂!拉车的,日本人要你鞠躬,快鞠躬……”
    文三儿慌乱中回头看了一眼,是他身后的一个男人喊的,这人是个国字脸,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脸部棱角分明,显得很精干……文三儿恍然大悟,他忙不迭地向日本兵连鞠三个躬,那日本兵才收起枪向他挥挥手,文三儿顾不上擦冷汗,拉着车没命地跑出城门洞。
    刚才向文三儿喊话的是徐金戈,他刚从沙子口的秘密联络点回来,正在排队过关卡,发现文三儿的处境危急,便喊了一句,这句话救了文三儿的命。
    文三儿算是彻底明白了,这些日本人实在是太孙子,现在不是你想不想搭理他们、招惹不招惹他们的问题,而是他们要搭理你、招惹你,你躲都躲不开,人家认准了要当你的爷,大概这就叫亡国奴吧?他们还真没什么王法管着,杀你像捻死个蚂蚁一样,刚才要不是有好心人提醒,文三儿这条命可就悬了。
    文三儿走不动路了,他的两条腿现在还在哆嗦,而且浑身软得像是没了骨头,冷汗不停地顺着后脊梁流进屁股沟,使文三儿感到难堪的是,他竟尿了裤子,在刺刀接近他鼻子的一刹那,文三儿的尿道括约肌竟然很不争气地失灵了。看来罗教授说得有道理,日本人的坏,已经超出了正常人的想象。
    徐金戈已经通过了关卡向文三儿走过来,文三儿一见徐金戈就不由自主地跪下,流出了眼泪:“谢大哥救命之恩……”
    若按一般人的行为,见有人跪在自己面前,总要上前扶一把,嘴里还要客气一下,可徐金戈很怪,他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只是鄙夷地说了句:“你的膝盖有毛病吗,怎么动不动就打弯儿?”
    文三儿可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大哥,我是拉车的,腿没毛病,有毛病吃不了这行饭……”
    徐金戈终于火了,他低声咆哮起来:“你他妈给我站起来,软骨头的东西,你除了下跪还会什么?”
    文三儿慌忙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徐金戈,他实在闹不清这个人为什么发火。
    徐金戈的口气缓和了些:“兄弟,咱是个爷们儿,是爷们儿就该有点儿血性,膝盖不能打软,尤其是对日本人,就是死也得站着死,不能丢了咱中国爷们儿的脸。不错,刚才我过关卡时也向日本人鞠躬了,可我不白给,往后他们得用命来还。兄弟,你叫什么?”
    “大哥,我叫文三儿。”
    “好吧文三儿,咱们后会有期。”
    “大哥,您怎么称呼?”
    “你就叫我老徐吧,文三儿,你记住!无论什么时候,膝盖不能软,再见!”徐金戈转眼就消失在人流中。
    陆中庸和很多文人一样,有着夜里不睡,早上不起的习惯。当小报记者时,不需要到报社坐班,只要按时交稿就行,因此他养成了上午睡懒觉的习性,这习性很怪,必须要自然醒,一旦有人叫醒他,便一天都没精神。
    陆中庸进入新民会并没有人强迫,是他自己争取来的,新民会是北平沦陷初期,由日本占领军策划成立的亲日组织,这个组织吸收成员也是有规矩的,最好是社会名流,名气越大越好,本来以陆中庸战前的身份加入新民会并出任副会长是不可能的,一个小报记者无论如何不能算做“名流”,但陆中庸有自己的办法,他知道,若指望同是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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