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91-美元硬过人民币-第11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她回来的时候看见王舒伏在缝纫机的盖板上工作(他们早已分居,在一套房子里分住两室。王舒将书桌让给了多多,将她弃之不用的缝纫机当桌子用)。她轻蔑地扫了一眼,并未作声。王舒即便背对着她也能感觉到她的恶意。她在嘲笑他的无能──竟然要动用四十个朋友。她在嘲笑他的那些个朋友如此不中用,竟然要四十个凑在一起才管用。她蔑视他那浮夸的本性──四十封信以及借债的名单像铺张的刨花一样堆积在窄小的木板上,他想表明的不过是自己已经尽力。
她回来得很晚,既不作任何解释,也没有一句问候,很快地洗漱完毕回自己的房间睡觉去了。整个套间又恢复了安静。坐在缝纫机前王舒只是片刻受到了打搅。现在,他比她回来以前更加心安理得了。在她回家以前,他的思路还部分地萦绕着她。当她回来后睡下就像从此死去了一样,她在他的思绪中彻底消失了。随着夜晚的深入费嘉的形象更加清晰,也更加完整了。他半卧在床上思念着她,默默地吸着烟。他的思想逐渐趋于神秘领域,遭遇微妙而意外。后来他干脆盘起双腿,脊背绷直守住丹田,期望得到某种超然之力的指引。他默念着费嘉的名字,直至小腹发热,他不由地出了一身细汗。与此同时,另一间房子里的女人在梦中发出鼾声呓语──一个屋顶之下的两个世界已经相去甚远了。多多早起上班的时候王舒还在睡觉。接着他们将错过一天,直到晚上她下班后他们再次聚首──这仅是理论上的可能性。实际上,他们早就不在一起吃晚饭了,虽然王舒时不时还会做一次晚饭,并记着放上两套餐具。他已经习惯了自斟自酌。当然,会为她守夜,如果多多回来得太晚(超过十点半)他会沿着她的来路迎出去。这只是说明他过于神经质,她干扰了他的节律,使他觉得心中有事,因而不踏实。他并不非要知道下班后她去了哪里,如果通霄不回她只须事先通知他。王舒并不想闹得那么僵,特别是当彼此的心思都心知肚明之后。现在他们已不像以前那样拚命争吵了,毕竟还住在一个屋顶下。也许王舒对多多多了一种房东的感情,那房子是他父亲留下来的,无论结果如何,他将留在原地,而她将从此离开。他对这房子及其使用负有责任。多多的行为则越来越表明她是一个临时的栖身者。在她离去之后谁将进入这里呢?不用说,只能是费嘉。
多多在一堆借债的信中发现了那首“孩子们的合唱”。
她推醒王舒,问他诗是写给谁的?
王舒说:“不写给谁。”后来又说“是写给你的。”
多多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我宁愿相信不是写给我的。”
王舒说:“随便你。”
多多不再深究。她明白这也许是相互关系的新起点。至少今天晚上她可以回来得更晚些了。
她兴高采烈地去上班,他翻了一个身继续睡觉。一番干扰使王舒耽误了起床时间,差点没能及时赶到学校。上午三四节有他的课。王舒从十六路车上下来直奔学校大门,在校门口他听见了第三节课上课的铃声。学生们向各自的教室飞奔而去,突然之间校园里就变得空无一人,只有路边的几棵小树挺立着。从校门口到王舒授课的大教室足有三百米,事已至此他反倒不急不躁起来。王舒消消停停地沿着大路向教学楼走去,姿态显得格外沉着。
费嘉今天也迟到了。她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晚于王舒进入学校大门。那车在王舒的身后一阵乱响,他听见了但没有想到是她。很快,她就超过了王舒,骑到前面去了。他突然之间看见了她,不禁受到极大的震动。另一个情况令王舒更是瞠目结舌:费嘉竟然在他前面十几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她跳下车座,对着自行车链盘一阵猛踢。她想表明的是:自行车坏了,所以需要停下来修理。如果她想在前面的路上等他过去,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别的理由了。王舒永远也不会相信她的自行车真的坏了。她跳下地来,猛踢她的自行车,虽然那车的破旧程度足以使她这样,但还是过于凑巧了。
王舒从费嘉的身边走过去,不发一言。他意识到自己的脊背进入了对方的视野,姿态越发僵硬。身后的空气有着无穷的压力,似乎要将他推倒一样。王舒的心里懊丧不已:他无可挽回地失去了一个与她单独说话的机会。在那条路上,费嘉的自行车很快恢复了正常,她再次从后面超过王舒,突然间失去的机会再次来临,但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作为学生,她理应主动问候老师。然而他们面朝同一方向,虽说在同一条路上数次相遇,但从来没有面对着面过。她的失礼情有可原。况且王老师紧张得像一只惊弓之鸟,看上去未免让人害怕。如果他是和颜悦色的笑眯眯的情形也许会有所不同。王舒为自己的生硬拘谨而感到万分悔恨。他看着她远去,再也没有停下来。他以无限温柔的目光目送她拐过报栏,消失在左手的教学楼后。
我的柏拉图我的柏拉图 三
一分钟以后他再次见到她,那时费嘉已置身于一个集体中。七十张等待已久的面孔向他抬起。课代表对他说:“王老师,你迟到了!”
王舒与费嘉交往的三种可能方式。
一,隔窗而望。
二,感觉到身处同一个万物复苏的世界里。
三,在课堂上,她与同学们在一起,而他是他们的老师。
在第一种情形下,实际上并无王舒的位置。他作为一个窥视者被隔绝在画面以外。费嘉意识不到他的存在。
第二种情形实际上只存在于王舒的想像中,费嘉的形象是虚构的,缺乏实在性。
只有第三种情形交往才是名符其实的,然而这不过是王舒与某个集体的交往。虽然费嘉身处其中,也不过是七十分之一。
王舒朝思暮想的其实是一对一的接触。在那条通向学校大门的路上终于发生了此事,虽说双方未置一词,但却是切实的私下接触。当然,方式未免古怪了一些:不曾对视(面朝同一方向)、反复再三(先是费嘉经过王舒,然后王舒经过费嘉,最后费嘉再次经过了王舒。),整个过程始终被寂静所笼罩。尽管有致命的缺憾,接触本身怎么说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
王舒凝视着躺在抽屉底部的学生名单,实际上他只是盯着费嘉的名字。现在,这名字如此突出,在名单上一望而知:除了女生的名字旁特有的星号,费嘉的名字旁另有一个红笔勾出的五角星──自然是出自王舒之手。这样装饰着两颗星的名字在名单上只有一个,甚至在王舒数年的教学生涯中也是惟一的。名单上的费嘉与她所在的集体拉开距离,脱颖而出。王舒亦可无视他人的反应,与那名字做公开而单独的交流。
我们终于可以肯定地指出:他不是在读书或看学习材料,如此专注而呆板的神情只是在阅读费嘉的名字。他一读就是两小时,与政治或业务学习的时间相当。难以说清的是,他的木僵状态是被非人性的学习制度折磨所致还是由于单相思。二者的实质相去甚远,但在王舒的反应中已合二为一了:生硬敏感,与环境格格不入,内心却激情似火。
王舒越来越珍惜每周两次的学习时间了。他珍惜每一次来学校上课的机会。除此之外他并无理由呆在学校里。早到和迟走都是不可想像的──他本人倒是愿意这么做,但在同事看来一定是奇怪极了。王舒懊悔以前做得太极端,以至放弃了某些基本的权利和方便。他不可以在无所事事的情况下留在学校里,逛逛校园或去别的教研室串门。不可轻易地去学校食堂吃饭、去操场打球、去教学楼看看学生的晚自习。当然他更无可能去学生宿舍,尤其是抵达女生宿舍的道路在他的脚下简直不亚于登天。倘若他真的不顾一切地去了,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大家会认为他得了神经病或是地震的先兆。这样说并不过分。
王舒多么嫉妒他的那些幸福的同事,以校为家,在教学工作之余,吃喝拉撒玩乐爱恨全在校园这方寸之地。他多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然而为时已晚。他必须保持住自己既有的形象和风格,千万不可叫人看出丝毫蛛丝马迹。表面上他比以前更坚定和果断了,甚至不再使用教学楼内的厕所,哪怕小便。如此一来活动范围越发狭小,可供利用和带来机会的因素更加有限,严格地说几乎没有。除了祈祷命运他真不知道自己能干些什么。
期末时王舒决定对学生进行口试。这在社建(社会主义建设)这门课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好在此专业的老师只有王舒一人,他可以自行其是。如此标新立异的做法倒也符合他孤僻古怪的性格,同事们见惯不惊。王舒解释说:这是图省事,如果笔试的话还得出试题、批试卷,都是他一个人的事。口试不仅方便,而且可根据学生平时表现对其成绩进行综合评定。他振振有辞、言而在理。事实上不难看出他的计算有误。口试必须每个学生分别过堂,按一人五分钟计,七十名学生就是三百五十分钟,约六个小时。在六小时之内不间断地与学生交谈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不会有人猜到他的心思,人们只是把他当成了一个执意进行教学方式改革的人。谁又能想到他如此大动干戈,仅仅是为了一个女学生?为了能顺理成章地见她一面,并行进五六分钟的单独交谈。在那种情况下(口试)不交谈都是不可能的,谈话是口试的必要条件。她将别无选择地与他说话,他也一样,他们将被迫面面相觑。他只是为见她一面安排了这次口试,自然在不知道的前提下她不会因此而感动。将来的某一天他或许会对她谈起所有的这些苦心,而此刻王舒只是感动了自己。所有的人都浑然无觉,他欺骗和利用了他们。王舒想像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道德错误(欺骗和利用群众),然而这都是为了费嘉。这样想,他的情绪就更加激越和澎湃了。为了她他甘愿做一个坏人,和家庭决裂、抛妻别子、与朋友反目,甚至利用群众……
她是下午走进他的办公室的。当时天气阴沉,光线很暗(没有开灯),有四五个学生围着他磨蹭,想把成绩从良好提高到优秀。门外的走廊上另有一批学生,大声地喧哗着,随时等待他的召见。她既不属于外面一伙也不属于里面的,夹着书包溜进办公室(在点到名字之后)。她没有加入那些围绕着他的学生,而是来到一张空着的办公桌前,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费嘉耐心地等待着纠缠王舒的学生离去,后者用眼睛的余光注视着她优美的阅读背影,感到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这时候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都想让那些争取提高成绩的学生尽快离去,以便他们早点开始。
终于,他们(纠缠他的学生)在愿望得到部分满足后离开了,她来到他的桌前,在椅子上坐下。办公室的门被带上,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除了王舒的办公桌外另有五张办公桌空着。他选择了一个既不是政治学习也不是业务学习的下午,并与教研组长打过了招呼,办公室将归他使用到天黑,不会有任何同事进来打扰。这是空间情况。时间,仅有五分钟,王舒心中有数,也许可以适当延长,那也不得超过十分钟。十分种是极限,极限一过就会引起怀疑。他公事公办地向她提出一些问题,声音刻板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对方一一作答。他注意到她的紧张,那也是学生面对一个严肃的老师时惯有的紧张,况且,这是在考试。她并没有紧张得过分,以至于失态。总的说来她的紧张不过是对他紧张的反应,是他不能让她放松下来。他背对窗户而坐,面孔处于阴影中,那阴影给他以必要的安全之感,使他可以稍稍放肆地盯着她相对苍白的面容。她的脸迎光,与他的脸近在咫尺,他从来没有这么近地看见过她,他觉得因此而更喜欢她了。她不再那么抽象,就像是从纸面上凸现出来,变得那么具体。他分明看清了她说话时嘴唇弯曲和移动的形状。他看见了她脸上的青春痘和时而出现的笑纹。她的脸并不像远看时那么光洁明亮,这样更好,更能打动他的心。
他向她提出诸如“社会主义建设的总路线是什么?”这样的问题,一面无限温柔地盯着她。他的眼睛和嘴巴封闭在各自的领域里,并不相互配合,但也不相妨碍,它们向费嘉发出两套不同的信息,她用她的目光和话语分别承接着。她一面回答他的问题,一面迎击他的目光,丝毫也没有示弱的表示。倒是他,内心惶惑不安。也许,他的目光过于坦露了?也许是他的那些问题不够尖锐。他很想将它们(目光和提问)合而为一,以确立自己完整而可信的形象。可它们继续分裂着,沿着各自的轨道奔驰而去(他约束不住),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口试结束以后王舒很想说点别的什么。这是一个机会,使他有可能整合自己。
他说:“我给了你一个优。”又说:“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
虽说他仍在谈考试的事,但态度已有明显变化。他明显地在讨好她,并要让她知道这一点。他在徇私舞弊,并向她坦白无遗,因此在他们两人之间产生了一个小小的秘密。为维护自己的好成绩费嘉自然不会说出他舞弊的事,他当然更不会。 此番坦白以后他看见她收拾书本装进书包,并站起身来准备离去。她一直没有回答他的话,似乎也没有使谈话继续深入的打算。就这样她退到门边,在离开房间的一瞬间突然回应了他的目光。
费嘉微微转身身体稍倾,她对王舒说:“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呢?”
王舒无言以对。五秒种的停顿以后费嘉真的离开了。
她没有给他足够的反应时间,是否是怕他将成绩更改过来?从优变成良,那是她应得的成绩。她没有给他一个改正的机会,这就使她的优成为不可动摇的事实了。并且,她不愿为此负责,她从没有过如此要求,甚至还表示了反对──全怪他一意孤行。如果说这里面有什么差错那也是他造成的,她要让他明白这一点。她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总之,她的优是一个美好的错误,不可更改,也另有人负责,她只是比较幸运罢了。
也许她的意思并不是这样的。她问他为什么给了她一个优是想深入某个暧昧的话题,她给了他一个继续表达和说明的机会。在这个机会里他可以说:“我给你优,是因为我喜欢你。”当然他也可以这样回答她:“既然你不想要优,那就给你良吧。”实际上王舒什么都没有说,面对费嘉提出的问题他张口结舌,僵在了那把椅子上。
我的柏拉图我的柏拉图 四
好在她留给他的时间不长,片刻之后她便离开了。假如她坚持不走,非要王舒回答不可,那他极有可能用第一种方式回答她,当然也可能以第二种方式。总之他非得回答,不可能长久地保持沉默。如果他回答她,只可能是两种方式中的一种,王舒设想不出还有两种方式之外的第三种方式。可能延续的对话有多种不同的方向,让我们与王舒一道梳理如下。
其一──
王舒:我给了你一个优。实际上你回答得并不好,也没有好好地准备。
费嘉:既然我回答得不好,你为什么要给我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