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骨-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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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青玉骨
作者:叶莫
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他还记得第一次念这句诗时,他才七岁。教书先生颇动情地反复吟颂着,说这是几千年来历代文人墨客公认的《诗经》中最为优美哀惋的诗句。那时的他却不觉得好在哪里,只顾和那年才五岁的她一起傻乎乎地笑,因为觉得先生摇头晃脑的样子活脱脱正在吐丝结茧的胖头蚕儿。
可是如今呢?
断壁残垣,蓑草萋萋。有谁能想到这里便是二十年前青柳镇首富之家。
雪,漫天而下。风,呼号悲泣。云,墨染碧空三万里。
今时今日,还容他不懂么?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清,同治十年。
青柳镇有两位神算,都无卦不准,也都有点怪脾气。两人素有嫌隙,可到底是什么嫌隙却又无人知晓,反正各自占了南北半镇从不往来,因此镇上的百姓便以南北半仙分称。
有南半仙的地方,绝不会看到北半仙;有北半仙的地方,也绝不会看到南半仙。这于青柳镇,是妇孺皆知的常识。实际上也从没有人敢同时邀请南北半仙。在青柳镇人的眼里,这二位就是神仙下凡,谁敢犯神仙的忌讳?
然而今天,两位半仙却碰头了。
南半仙见了北半仙,一声冷哼;北半仙见了南半仙,双目一斜。同一个大堂,仍是一个站南一个站北。众人都知道这二位的脾性,个个儿识趣地绕开。于是,宾客济济一堂,唯独他二人周围荒芜,越发显得气氛僵硬。
有人笑道,这二位轻易劝不得,只能等沈大善人开解了。
那一个说,可不是,除了沈大善人,还有谁能把南北半仙都请动了。
说话间,忽自门外传来一阵开怀大笑,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爷子并一个年轻后生走了进来。老爷子且笑且向众人连连拱手,说,老朽和犬子在前门忙于迎客,怠慢各位之处万请海涵。
众人连说,沈大善人言重,言重。
原来,老爷子就是沈大善人,后生则是他的独子。沈少爷也于去年得子,取名沈慈。今日乃是沈慈晬盘之喜。
要说沈府在青柳镇的地位,丝毫不比南北半仙差。沈府是远近响当当的医药世家,传到沈大善人是第九代,医术精湛不必赘言。单说祖传秘药长生汤,那可真是延年益寿能袪百病的神药。据说此药配方是沈家先祖于梦中得仙人传授,乃沈氏传家之宝,就是儿子,不到老子行将就木之际也不知道配方究竟如何。数代以来,青柳镇上哪家哪户没受过沈家悬壶之恩?更难得的是,沈家代代都是菩萨心肠,时常周济贫穷。知道他家心善,许多花子就专在沈府门前候着,沈大善人也不气也不恼,有多少便安置多少。
这样好的人,谁能不敬重?
只有一样不好。沈府一直香烟稀薄,虽然每一代沈老爷都要娶好几房夫人,可总只得一个男孩儿,连女孩儿都难再有半个。要说善有善报,沈家不配子孙满堂还有谁家配?要说没有善报,好几次以为要断后了,又偏偏老来得子。总之沈家的命脉就如同春蚕吐丝,丝虽细,不到身死丝难尽。
沈氏父子陪宾客谈笑不几时,乳娘抱着小沈慈出来了。
众人见沈慈长得眉目清扬,齐声称赞。沈氏父子满脸喜色。
早候在一旁的丫头立刻奉上晬盘,有玉,有笔,有书,杂七杂八堆得满满的。
沈大善人抱过沈慈让他抓。
几百双眼睛跟着沈慈的一双小胖手摇来晃去。只见他先摸摸玉,后碰碰果子,最后抓起一只荷包,里面意思着放了几枚铜钱。
众人又贺道,小少爷好福气,将来定要家财万贯啊!
沈大善人笑道,承各位吉言。
话没说完,沈慈忽然把荷包往地上一掷,里面的铜钱骨碌碌滚了出来。
众人都一怔,随后有机灵地说,小孩子家拿得累了,无忌无忌。众人一迭声地附和,沈氏父子的脸色才又好转。
丫头正要去捡铜钱,突然响起一声暴喝,慢着!两道身影急急挤入人圈。
众人都被唬得一跳,满堂寂然。仔细一看,原来是南北半仙。怪道刚刚那一声响如震雷,盖因两人同时大呼合为一声。
只见他二人还是分踞南北,盯着一地铜钱猛看。看着看着,皆大惊失色。不同的是,一个惊中带喜,一个惊中含惧。
两人抬头,目光相接,却都不开口。忽然极有默契地拨开人群,聚在角落里耳语。
南北半仙竟会有如此亲密的举动?这可叫众人都傻眼了。又不敢妄自打扰,只得一个个面面相觑。他们哪里知道,此时南北半仙遭受的震惊恐怕是他们一辈子也想不到的。
南半仙说,今日之卦非同小可,不敢妄断,请兄长赐教。
北半仙叹道,小弟见识短浅,数十载都不曾见过如此大凶之卦,恐有差池,还望兄长赐教。
南半仙讶然道,大凶?莫非小弟误听了?
北半仙察觉事有蹊跷,反问,兄长所判如何?
大吉。南半仙道,依卦象所言,此子是大善之人,与佛有缘。
荒谬。北半仙不觉斥道,明明是大凶之卦,此子豺狼本性,不出十八载便会骨肉相残,自灭家门。
初时二人怒目相对,须臾都似想起了什么,一起转身又去看一地铜钱。这一回就颠倒了个儿,南半仙居北,北半仙居南。看得越久脸上血色越少。
半晌后再抬头,二人都已满头大汗。他们终于有了统一的答案,这一卦居然是。
二 影卦。二人异口同声道。
关于影卦,并没有任何形式的文字记载。所有的,不过在少数善卜高手之间口耳相传的一个故事。
相传商朝末年,殷太史和西伯侯同以善卜驰名天下。一日,有人献给纣王一名绝世美女,纣王一时兴起,便和左右道,孤王尝闻太史与西伯侯善占,不知谁更胜一筹?今日不妨皆为美人一占,看此女入宫是凶是吉。
说罢便命美人亲手裂龟,太史西伯侯同解一卦。
二人对面而观,殷太史大惊,西伯侯大喜。纣王观二臣神色迥异,心中疑团顿起,因西伯侯爵尊,便命西伯侯先奏。
西伯侯奏曰,恭贺大王。此卦实乃大吉。卜辞曰,莠草除而嘉禾生,朽树凋而良木成。得此女必能以仁伐不仁,以德平不德,成就传世王业。
当时,殷商颇受戎狄之苦,久战难胜。纣王听了西伯侯一番解说,便认定扫荡群夷只在朝夕,当下大喜。
不料,殷太史奏曰,臣观此卦大凶,主月升日沉,有山崩河枯之象。月者,阴也,即指女子;日者,阳也,即指男子。月升日沉将谓女代男主,祸起宫闱。山河者,江山社稷也。山崩河枯实乃国祚断绝九鼎易主之兆。宜速杀此女!
殷纣王素来喜顺恶逆,又贪爱美色,怫然大怒道,汝不闻西伯侯先前何解?乃敢妖言惑众!今日是汝自取死耳!遂喝命殿前武士推出去斩首。
西伯侯知道太史性情耿直,从来都是依卦直言,连忙领群臣请纣王息怒,禀道,太史言出必有因,待臣再细细察看。
于是绕卦再观。走到太史方才站的位置,果见卦象大变,由吉转凶。
西伯侯暗暗称奇,回奏纣王道,太史并非诳言,臣亦不曾判错,实因此卦大有蹊跷。正观为吉,反观则为凶。一占两卦,吉凶难定。请大王定夺。
纣王这才收了怒气,笑道,区区一个女子,不过侍奉孤王沐栉罢了,有何能耐干扰国运。说罢,先免了太史死罪,又着宫人将美人送进后宫。
这个美人就是妲己。
十数年后,武王伐纣,殷商覆灭而周朝建八百年王业,既应了殷太史大凶之解,也应了姬昌大吉之说。
但影卦毕竟不见任何记载,甚至文王着周易,演伏羲八卦为六十四卦,也不见有这一卦。如果真有此卦,别人不记载,何至于连文王也不见着?可见是后世编派的了。
不想,今日却叫他们碰个正着。南北半仙生平第一次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沈氏父子见二人神色古怪,又迟迟不肯开口,不免有点儿急了,问,二位到底看出了什么?
南北半仙打了个对眼儿,回道,方才小少爷随手一掷,竟得了一卦。
沈大善人忙问,是吉是凶?
北半仙回道,此卦我二人生平仅见,疑是传说中的影卦。
何为影卦?
南半仙道,镜中影像,水里倒影,都会变左为右,易上成下,此卦正看为吉,反看则为凶,吉凶颠倒有如镜中水里,所以名为影卦。说着同北半仙一同拱手致歉道,非是我二人不愿坦言,实在是见识有限断不得吉凶,恐怕误了小少爷的前程。
连南北半仙都断不了的卦,该有多古怪?人群里开始传出嗡嗡嗡的议论声。
沈氏父子也不好受,忐忑难安。
眼见满堂喜气越来越淡,突然外面一阵混乱,冲进来一个花子。众人嫌他酸臭难闻,纷纷捏起衣袖掩住口鼻。
花子视众人如无物,兀自往地上一蹲,边捡铜钱边嬉笑道,命自天定,奈何凭人力妄度?平白浪费了几个好钱,不如给花子我买酒吃!
这时,沈府的两个下人随后赶到,连忙跟沈氏父子讨了饶,揪起花子就走。
沈大善人听这花子寥寥数语倒不平常,赶紧喝住两个下人道,不许无礼,快放开老先生!待下人退走,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问,老先生特来造访,不知有何赐教?
花子却不理他,反盯着他怀里的小沈慈看了又看,忽然顿足痛哭,俄顷,又仰头大笑。惹得众人一惊一乍,都以为这花子疯了。只有沈大善人越发觉得花子必非俗人,不肯怠慢,更上前一步行礼请教。
这一回花子竟转身就走,嘴里不成调儿地哼唱,善即是恶,恶亦是善,是善是恶,终须到头!
遂扬长绝迹。
沈大善人脸色微变,若有所悟地看向才满周岁的沈慈。
沈大善人现有一妻三妾。
如今的夫人姓杨闺名文琴,是继室,和故去的原配夫人是堂姊妹。原配夫人十八岁嫁进沈家,直耗了十年,连蛋也没生一个。男人总要指望儿孙满堂,饶是沈大善人这般讲理的也不能再等十年。况且沈家这样的家世,沈大善人这样的人品,早几年自愿送女儿作小的就把铁门坎儿也踏破了。沈大善人只得对原配夫人说,我知道原是我家命中注定烟火稀薄,不怪你的,可总不能叫沈家断绝在我手上,你也不必埋怨,纵然新娶进两三房,或有子有女,也是你的儿子闺女,叫她们一声姨娘罢了。原配夫人虽然心中凄苦,无奈自己身犯七出之条不被赶回娘家就是丈夫可怜了,再者丈夫所说字字在理,何苦争一口闲气,便低头从命了。谁晓得二夫人进门儿才半年,原配夫人却又有动静了,九月怀胎生下了少爷沈原,把个沈大善人高兴得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觉。可没几天,原配夫人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连沈大善人也没能医过来,熬不出一个月就两腿蹬直了。临死前哭哭啼啼地哀恳,说,咱们沈家也算百里内的大户,往后不能没有个当家管事儿的主母,我堂妹文琴自幼聪明灵俐,《列女传》都是熟读的,如今正是二八待嫁,你要是看得入眼,就娶来做填房吧。沈大善人七窍玲珑,哪里不明白夫人的意思,她是怕自己走得早了,将来沈原受欺负。更何况自打夫人有孕,杨文琴就一直在沈府陪着,两人早相熟的,索性顺水推舟应下了。如此,一年丧满后,杨文琴顺利嫁入沈家。
三 可怜原配夫人盼儿子盼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生了一个,到头来却成了别人的儿子,岂不是枉使心机闲计较,终为他人作嫁衣。
二夫人姓李名玉娇,娘家是有名的富贾,专做丝绸生意,北京城里都有店铺。单看李玉娇的人,倒不像出生商贾,说话轻声细气进退有度,全没有商人的厉害算计。全府上下,谁不说她最好侍候。只可惜进门后肚皮总不见圆。
沈大善人等了六七年,还是只有一个儿子,难免心里又不舒服起来,于是娶进第三房。三夫人是镇上丁屠户家的女儿,名叫月红。丁家银钱也略有些,加上丁月红是独女,人又长得神仙似的,所以虽是贱户,爹娘也不怠慢,从小儿学正经人家的小姐一样养着。这丁月红真真是个厉害角色。也不知是不是沾了娘家的杀气过来的,最会支使人,但有丁点儿不如意,便恨不能揭下你一层皮。偏偏又最会在沈大善人面前撒娇弄痴,倒落得别人千般不是,她一个人委屈得了不得。大家伙儿恨她恨得咬牙切齿,又怕她怕得胆颤心惊。进门第三年有喜,沈大善人满心以为又得一个孩儿,活该她恶极生悲,跌了一交生生摔没了一个成形男孩儿。从那儿后也再不见动静,为人总算乖觉了些。
四夫人珍晴新进门儿还不满一个月。沈家从来都是分两头置办药材。一头由大掌柜的负责,办的药材和别的药材铺没多大区别,另一头由沈大善人亲自去办,专办制长生汤的配药,绝不经外人手。上个月沈大善人又去置办药材,偶然跟友人同游温柔乡,碰上了花魁珍晴。见珍晴言谈举止颇不俗,细问才知她原也是书香门第里的小姐,火烧圆明园那年,和父母一起从北京逃难出来,不想半路走散才被赚入青楼。沈大善人半是倾心半是怜悯,便给她赎了身。和家人走散时她才六岁,记得的事儿不多,只记得原来名字叫珍晴,如今既然脱了身便仍用以前的名字。
男人们在前厅吃酒取乐,女眷们就在内宅治宴。李玉娇丁月红前后脚到,沈原的媳妇儿柳静嘉也在,白煞煞着一张脸发呆,活像魂魄出窍。
李玉娇走去一握手,冰凉,惊道,莫不是病了吧?
柳静嘉也不答她。丫环只好代答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早几天就这样了,少爷说少奶奶这是心忧神伤,可又不知道到底忧什么伤什么,今早醒来越发厉害。
李玉娇道,怎么不请老爷看看?
请了,可老爷忙,总不得空儿。
丁月红凑过来看了看,说,这光景不是跟刚怀上的时候又一样了么?还有坐月子那会儿也是,成天价木木呆呆的,该不是撞邪了吧?
李玉娇赶紧道,三妹不要关心则乱,咱们沈家世代悬壶,阴司里积了厚厚一本功德簿呢,哪里有邪可撞!我看,少奶奶这是略着了些凉,不妨事。说完,叫丫环扶柳静嘉回房歇着去,自己和丁月红照料着。
忙了半天,也不见杨文琴和珍晴来。
丁月红气咻咻地往椅上一靠,摇着帕子道,大的不来倒也罢了,小的也不来。瞥了眼李玉娇,故意叹了口气接着说,合着拿咱们中间两个寻开心呢。
其时李玉娇端了茶正徐徐吹凉,喝了两口又放下,似乎并没听见。
丁月红看看四周吵闹,向李玉娇歪过身子,用帕子半掩着嘴道,二姐,我真替你不值。进门儿你最早,年岁你也最长,大家都没一儿半女,凭什么她骑到你头上去了。
李玉娇笑道,三妹说笑了,少爷难道不是大奶奶的儿子?不等丁月红开口,拿起丁月红面前的茶盏塞进她手里笑劝道,这是今年的新茶,香得很,你坐着细细品味,我且去招呼客人。说罢,转身和他人说笑去了。
丁月红自觉没意思,灌了一大口茶,方有些解恨。
放下茶盏的功夫,一个小丫环匆匆跑过来回话,四奶奶来了。
丁月红正没处撒气,劈头骂道,跑什么跑,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