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姆-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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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帐篷里沉沉地睡着,自然明白,纵使跟他们一遭同路,也全然不比他们的自在悠游,没有魄力守一回天地法则,裼裘而行,席地当床,而他们才是自然的赤子,能与宇宙,抵足而眠。
第二部分游来歌(4)
下篇——
天地间,纵使销骨蚀形,也要游吟山川,放出一脉的喜欢。将命悬于一弦,峥棕有歌,一刹,飞天。
五月的风撕裂晨云,一早起来,赶马汉子正多,失了骡子楚木。
骡子去吃夜草,山上滚石,楚木被找到时,褐色的眼睛微睁,仍有对命运的不忿。
马锅头正恩,主持楚木的超度,正多剪下一绺棕毛,小心珍藏在怀。伸手去合楚木眼帘,手掌颤动,楚木长长的眼睫在主人掌心划走如秋苇拂波,这一世的缘,擦身过。
栎叶落,楚木轻轻滑动,江声低唤,茅草倒伏,齐送楚木上路。
失了骡子楚木的正多赶马走在栈道上,小心看护他的四头骡。
每天清晨为骡上驮,总在走得最稳的母骡德拉姆的驮上端放楚木的鞍,与鞍同行,每遇颠簸,正多从不离骡半步,轻扶住鞍侧。
马帮宿营歇息,正多为骡卸驮,摩挲德拉姆的背白烟蒸腾——“骡子可怜,背的东西重如雪山,走慢了还会遭人怪责。”
正多坐在草地,看公骡母骡嬉戏,喝一口青稞酒,两眼放出哀光——“骡子高兴时能打滚,不高兴却没法说出自己的委屈难过。”
正多为赶马人扎西、正鹿斟上一口青稞,金黄的飞蠓在酒里停落——“骡子里数楚木最漂亮,蹄子最直,走路最硬,金辔闪闪能独自带骡群走过万水千山再回还。”
扎西抚弄妻子挂在他颈子上的佛珠。正鹿摇晃着滑进夜色去会坡底村子里的姑娘,送去蓝蓝的松石镯。正多垂着头,一脸愁苦——“每次回去媳妇孩子都来迎,不见了楚木她们会哭。”
柴火明明灭灭,闪着惺忪的眼,山后吃草的骡马远远地打着响鼻,向山这边的人报着平安。正多倚在货驮,拿起一根松明为火加薪好让它们振作精神听他诉说,举着松明的手走到半空,正多就沉沉睡去,口中喃喃,分不清鼾声还是话语——“画眉胆子小,见水就要跳,白嘴唇喜欢吃苞谷,不喜欢吃青稞,德拉姆腿上的痈再有两天就好了,楚木,是我最心爱的骡。”
柴火熄灭。
骡子去了,路还得赶,几天后,赶马汉子正多重新有了笑颜。
正多挥舞竹棍呼呼生风,踢弄路边的铁皮筒与同伴们一路冲锋,铁皮筒瓮声空鸣,在人脚马蹄间穿行,风石野草不甘寂寞,山风卷起铁皮筒抛向山石,山石挺起刚硬的胸弹向草丛,荒草霍霍磨亮草尖,叶锋闪过,露珠飞溅,铁皮筒快乐地跃向山涧。
正多喜悦像飞翔在山谷的铁皮筒,孩子般灵巧的背影踩着弦子的舞步向前行,悠悠唱起让晚风沉醉的赶马调,德拉姆正迈步攀登,回头看一眼正多饱含深情,昂然一跃纵身登上土坎一声长鸣。
正多端坐高崖迎风向峡谷眺望,峡谷开阔怒水流淌,正多冲天一啸吼裂苍崖激起荒林中栖息鸥鸟,赶马的汉子们旋起马鞭扬声高和,山鸣,谷应,一江两岸,晚云涡涌,金石激荡。
马队逼近碎石坡,传说中的死地,让赶马人梦里惊起的山隘飞鸟不过。
赶马人不再调笑,迈着细碎急促的步子躬身前行,马铃声如珠落银盘嘈切绵密,正多一脸肃穆,默默颂着平安经为骡子散上香草祈福安宁。
午阳高照,高照的午阳下阔大的冰川蓝天倒挂,寒光凛冽,如闯入月华。
不是冰川,是一山耀白的碎石沙,从百米高拔的童山水银泻地,直直冲进江峡,山顶微风吹过,流沙碎石向山底飞下,挟风势山势势若千钧利刃,马队经行,常有人马转瞬不见身影。
高原上满眼土色浑浊,造化之手竟在这里开出一道气象不染尘埃冰芒刺目,是怒江神女临江梳妆留下鉴照天地的银镜,千年兀立超拔凡俗。过路人每一迟疑被她的美眩住,便被她收去精血,滋养自己一身冥灵魂魄,清明玉露。莫非无论天界人间的绝美,都须以身相殉?山川噤声,只有石坡寒光辉映。
赶马人正多,孩子的身形护起四头骡,生死冲关一路疾行,鼙鼓动地,人马之心齐鸣,恨不得脚下鼓翅生风,又恐风卷砂崩,几欲嘶声喝马,又恐惊醒山上神女,怒射石箭齐发,山顶白阳凄美,马踏碎石,碎石泻江如罡风翻起松涛让人惊绝天外飞砂即刻将自己击中。
箭在弦上却弦断箭折,前骡忽有驮落惊起德拉姆嘶声昂蹄戛然站住半步不肯移挪,任正多如何呼喝石打,德拉姆身如砥柱挺在中流将马队阻遏。眼看马队大乱,正多慌乱情急一声紧似一声高唤:德拉姆——德拉姆——楚木——
一瞬,或者一世,已是回望石坡,冰雪端然。这是必经的路,赶马人说,每过一次,都会去神前还愿,谢神,又赐了一次平安。正多目光落在马鞍——“是楚木之灵,护了他的主和他患难与共的伴,跟随我们,一路回还。”
一线铁索,飞架怒江两岸,正多妻儿在对岸,遥遥相迎。
赶马人把骡系上溜索,刹那间,骡已横空腾起,一路嘶鸣滑向对岸。
赶马人正多目光安详,默祷经文,仿佛看见碧蓝如洗的晴空下,他的好骡子楚木,正飞向天国。
天玄地黄,沙里穿莲,旧气息,初相识。
日影斜斜,岩穴晦暗,倦鸟飞回高枝上的巢,赶马人回到故乡——藏地察瓦龙。
远望我们千里奔赴的地方,察瓦龙是不是格萨尔王征伐的战马驰过又被他遗忘,隔绝在人迹罕至的深山,快被黄沙覆盖,只有黑山羊的身影从一个个昔日的战堡里走过,像是将士的魂灵飘荡。察瓦龙的正午,似一座空城,不见人影穿行,倒只有那些黄土做底、暖彩做饰的藏人房如向阳花,垒垒招展,向空气中散出迷迭沉香。不时袭过的沙,顺着太阳系在大地的线绳飞泻迩来,抽过颜面,灼心的烫。间或有背着箩筐穿着僧衣的人走过,一路摇着经筒,去朝拜远处的梅里山神,暗红的身影在漠里舟行,优柔沉潜着的寂,俯仰众生。察瓦龙曾是高原上的绿洲,无人知道从何时这里开始荒灼,禽豸徙离,看村边一围褐色岩山,山壁现出黑迹有若蛇行巨大无比,冥冥中一场神异鏖战重现:江中曾有巨蟒,窥绿洲丰饶欲独霸一方,遭遇烈性的藏人浴血的抗,蟒怒,吐芯成火,烧遍四野,绿洲变芜地,水涸山濯,火光赤烈耀动天庭,天神大怒,将巨蟒镇于岩山下,山体镇住蟒尾,神庙镇住蟒首,以保安宁。悠悠想来,总觉得不是远古的神话,而正是察瓦龙的一段过往,看村口的喇嘛庙,经幡正在尘中猎猎飘扬,此地不可名状的所在,拒绝了时光的风蚀,不辨神迹人迹,倒真如与天最近,接了玄秘的脉,把所有的史封藏,只以最赤裸的模样隐隐湮没,幽幽地,透出天光。
佛说:一莲一世界,一沙一天堂。素日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只觉得熙攘。站在这绝尘的僻地,气守丹田,凝神谛听,生命的本音,风雷滚滚,正在空谷唱响。
某年某月的某一日,有人站在藏地察瓦龙龟裂的土地上,眯起眼睛看头顶怒放的骄阳,那一刻,他以为自己,站在了世界的中央。
第二部分无奈中的快乐
我们为什么要拍的理由
阿城
1999年10月,公路通到独龙江,据说云南的最后一支马帮,活动在高黎贡山一带的独龙族马帮将要消失了,我们也许来不及在他们消失之前,完整地用活动影像将他们记录下来。
我还记得20年前在云南随马帮游荡的时日情景。有一次,一个马夫与人争吵,之后一路上都气哼哼的,搞得大家都有些烦恼,于是另一个马夫说:“你可是不得?你不得你去拿着石头冲天去嘛!”“去”在云南读“克”,用胸音读来嗡嗡响。
我至今还记得这句令顽石点头的箴言,常常默诵,然后笑起来。公路通到独龙江,如果解散的马帮里的马夫有烦恼,这句箴言应该是记得的。
我相信云南境内,还会有零散的马帮的,公路哪里就都通到了?南美洲的智利或欧洲的西班牙,山区里都还有马帮,我遇到他们,总要停下来行注目礼。
现代文明,常常会使我们养成一种傲慢,对以前的生活或生产方式不认同,又或者反过来,对以前的生活或生产方式有一种媚。我觉得都不足取,难免会盲目。
我总是想问,我们、你们、他们,快乐吗?在进步的文明里,快乐吗?还没有赶上当下的进步文明,但你当下是快乐的吗?存在总是有得有失,但,得的是快乐吗?失的是快乐吗?即使到了下个世纪,因为基因工程而能使人的寿命达到150或200岁,如果你不快乐,长寿会是长难受,何苦来哉?
当然,我观察到,文明的进步带来的快乐中,有不少是因虚荣所致。虚荣并非是不得了的问题,问题在于虚荣会产生压力,难免终会不快乐了。
我也并非认为快乐是什么严重的本质问题,常常我们总是处于无奈的状态之中。想起二十多年前一次大雨时,我跟随的马帮在树林里避雨,树叶上流下一串串雨水,只是雨没有那么密就是。马夫将驮上的盐巴藏好,咒骂着互相取笑,说你的鸡巴是冷得缩成马的一样喽,晚上的女人可怜噢。说着说着,忽然马的胸前和屁股上冉冉冒出蒸气。
我现在想,无奈,快乐,两样都容易用摄影机拍到。而无奈中的快乐,则有点我们为什么要拍的理由。
1999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