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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35章

小说: 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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蓿和冰草的气味,呼吸新鲜的牲口粪气味。多么渴望和平,安逸啊,——正是这种感情使葛利高里严厉的眼睛里流露出羞怯的快活神情,环视着周围的景物:望着马匹,望着父亲那被羊皮袄紧裹着的瘦削的脊背,这一切都使他想起了遗忘殆半的往日生活:皮袄的羊臊味,没有洗刷的马匹平日的样子,以及村里一只站在小地窖上高声啼叫的公鸡。他觉得当时这个偏僻乡村里的生活简直就像啤酒花一样香甜脓郁。
  第二天傍晚,他们驶近了鞑靼村。葛利高里从山岗上向顿河对岸一瞥:啊,娘儿们沟,四周是一圈像黑貂皮似的芦苇;啊,那棵枯死的白杨树,顿河渡口现在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自己的村庄、熟悉的街道、教堂、广场……当葛利高里的视线碰在自家的宅院时,热血就涌上头,淹没在回忆中。翘起的井口汲水吊杆,像只伸出的灰色柳术手臂,正从院子里召唤他。
  “眼睛不酸疼吗?”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回头看看,笑着问,葛利高里很坦白地承认说:“酸呀……酸疼得很哟!……”
  “什么也没有家乡亲哪!”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满意地叹息说。
  他把爬犁往村子中心赶去。马从山坡上疾驰而下,爬犁摇摇摆摆,左歪右晃。葛利高里猜到了父亲的意图,但是仍然问:“干吗你往村子里赶呀?一直朝咱家的胡同里赶吧。”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挽马拐弯,结满霜的大胡子露出了笑容,挤了挤服,说道:“我送儿出征时,他只是个普通的哥萨克,现在当官了。难道我就不可以骄傲地拉着儿子在村子里跑一圈吗?叫乡亲们看看吧,羡慕羡慕吧。我呀,小伙子,心像上了油一样,美滋滋的!”
  驰过村里那条主要街道时,老头矜持地吆喝着马匹,——身子探出爬犁,摇晃着毛烘烘的鞭子,马感觉到离家很近了(它们就像并没有跑过那一百四十俄里路似的),精力充沛地、撒着欢地跑着。迎面而来的哥萨克都向他们行礼,妇女们把用手掌搭在眼上,从院子里和窗户里往外看;几只母鸡咯哒咯哒叫着,像风卷起的毛球似的横过街道。一切都像计算好了似的,称心如意。他们穿过了广场。葛利高里的战马斜眼看了看不知道谁家拴在莫霍夫家板栅上的一匹马,就高高地昂起脑袋,长嘶起来。已经可以看到村庄的尽头和阿司塔霍夫家的房顶……但是就在这时候,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出了点儿小乱子:一只横过街道的小猪,一迟疑,落在马蹄下,被踩得半死的小猪惨叫了一声,滚到路边去,嚎叫着,想抬起踏断的脊梁骨。
  “哎哟,真他妈的,鬼叫你来送死的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骂道,紧跟着又抽了踏伤的小猪一鞭子。
  这只倒霉的小猪是阿丰卡·奥泽罗夫的寡妻安纽特卡的,——这是个凶狠泼辣得出了格的娘儿们。她立刻就窜到院子里,一面蒙着头巾,一面破口大骂起来,骂得那么花哨,以至活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不得不勒住奔马,扭过身子,说点软话儿。
  “住嘴吧,混蛋娘儿们!叫喊什么?赔你的癫猪得了嘛!
  “恶鬼!……妖精!……你才是癫猪呢腐狗!……我马上就把你送到村长那儿去!……”她挥舞着双手,扯开嗓子骂道。“你娘的,我这回要好好教训教训你,好叫你再去踏死孤儿寡母的猪狗!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被骂得张口结舌,脸红得像紫茄子,骂了一声:“骚货!”
  “土耳其鬼,该死的!……”奥泽罗娃立刻回骂道。
  “母狗,叫一百个鬼去玩你妈吧!”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提高了嗓门。
  但是安纽特卡·奥泽罗娃骂起人来出日成章,从不卡壳。
  “外国佬!老……色鬼!小偷儿!偷人家的耙!……往守活寡的、出征哥萨克的老婆家里钻!……”她就像喜鹊似的喳喳地骂得越来越欢。
  “我拿鞭子抽你啦,母狗!……闭上你的臭嘴!
  但是这当儿安纽特卡骂出一句那么难听的话,就连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这样老于世故,见过世面的人,也窘得满脸通红,浑身冒汗。
  “走吧!……跟她斗什么嘴?”葛利高里看人们逐渐走到街上来,而且在注意听老麦列霍夫和可敬的寡妇奥泽罗娃偶然的交锋。
  “哼,这只舌头……简直跟缓绳一样长!”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伤心地呻了一日,催马疾驰而去,像要把安纽特卡本人也轧死似的。
  已经赶过了一个街区,他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了看:“她什么都骂得出口!……你这个女妖精……胖鬼,叫你胖得崩成两截!”他怒火冲天地骂道。“真该把你跟你的猪崽子一起踩死!遇上了这样狠毒的长舌头娘儿们——会把你吃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们的爬犁掠过家宅的浅蓝色百叶窗。彼得罗没戴帽子,没顾得系上军便服的腰带,就跑出来开大门。杜妮亚什卡的白头巾和喜悦的、眨着黑眼睛的脸从台阶上飞了下来。
  彼得罗吻着弟弟,匆匆地窥视了一下他的眼睛。
  “身体好吗?”
  “受伤啦。”
  “在哪里受的伤?”
  “在格卢博克近郊。”
  “根本就没有必要到那儿去玩命!早就该回家来啦。”
  彼得罗亲热、友好地晃摇了一下葛利高里,把他传给杜妮亚什卡。葛利高里抱住妹妹宽厚的、已经是成人的肩膀,亲着她的嘴唇和眼睛,往后退着,惊讶地说道:“你呀,杜妮亚哈,真认不出你来啦!……出落成这么漂亮的大姑娘啦,可是我一直在想——准会长成个没有人要的傻丫头呢。”
  “哼,瞧你,我的好哥哥!……”杜妮亚什卡避开他的抚摸,跟葛利高里一样,笑得露出了雪白的牙齿,退到一边去。
  伊莉妮奇娜抱着两个孩子走过来;娜塔莉亚却跑到她前头来了。她容光焕发、非常漂亮。梳得溜光、在脑后挽成一个大髻的、闪亮的黑头发,衬托着她那泛出欢欣的红晕的脸。她紧紧地靠在葛利高里身上,频频、胡乱地用嘴唇去亲吻他的脸颊和胡子,又从伊莉妮奇娜的手里把儿子抢过来,递给葛利高里。
  “你瞧,多好的儿子啊!”她自豪地、高兴地说道。
  “让我看看我的儿子吧!”伊莉妮奇娜激动地推开她。
  母亲把葛利高里的脑袋扳过来,亲他的额角,用粗糙的手匆匆地抚摸着他的脸,激动、高兴得不禁老泪纵横。
  “还有女儿哪,葛利沙!……喏,抱住!……”
  娜塔莉亚把裹着头巾的女儿放在葛利高里的另一只胳膊上,弄得葛利高里不知所措,简直不知道看谁好了:一会儿看看娜塔莉亚,一会儿看看母亲,一会儿又看看孩子们。双眉紧锁、眼神忧郁的儿子,完全显示出麦列霍夫家的血统:也是那样细长的、略微有点严厉的黑眼睛,两道粗重的眉毛,浅蓝色、凸出的白眼珠和黝黑的皮肤。他把一只肮脏的小拳头塞在嘴里,——歪着身子,紧盯着爸爸。葛利高里只能看见女儿的两只尖利的、同样的小黑眼睛,——她的脸裹在头巾里。
  抱着他们俩,他想向台阶边走,但是腿疼得钻心。
  “把他们抱走吧,娜塔莎……”葛利高里遗憾地只用嘴角苦笑道。“不然我连门坎都跨不过去啦……”
  达丽亚整理着头发站在厨房中间。她笑盈盈地,放肆地走到葛利高里跟前,闭上含笑的眼睛,把温暖、湿润的嘴唇紧压到他的嘴唇上。
  “烟草味!”她逗笑地挑起那两道像用黑墨描的弯弯的眉毛。
  “喂,让我再看你一眼!哎呀,我的心肝,好儿子呀!”
  葛利高里微笑着,紧紧偎依在母亲肩膀上,一阵痒酥酥的激情抓住了他的心。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在院子里卸马,闪晃着红腰带和皮帽顶一瘸一拐地在围着爬犁转,彼得罗已经把葛利高里的战马牵到马棚里去,拿着马鞍子朝门廊走去,他一面走着,一面扭回身子,对正从爬犁上解下装煤油的小桶的杜妮亚什卡说了些什么。
  葛利高里脱下衣服,把皮袄和军大衣挂在床背上,梳了梳头发。坐在长凳子上以后,他招呼儿子说:“到我这儿来,米沙特卡。喂,你怎么啦,不认识我吗?”
  小孩的拳头依然堵在嘴边,侧着身子走过去,畏怯地在桌边停下来。母亲在炉炕边爱抚、自豪地瞅着他。她在女儿的耳边悄悄说了些什么,把她从手里放到地上,轻轻推了她一下。
  “去呀!”
  葛利高里把他们俩都搂过来,分放在两膝上,问道:“你们这两个小胡桃,不认识我吗?波柳什卡,你连爸爸都不认得吗?”
  “你不是爸爸,”男孩子低声说(跟妹妹在一起,他的胆子大了)。
  “那么我是什么人呢?”
  “你是个生人,哥萨克。”
  “说得对!……”葛利高里哈哈大笑。“那么你爸爸在哪儿呀?”
  “我们的爸爸当差去啦,”小姑娘歪着脑袋很有把握地说道(她胆大些)。
  “就这么对他说,宝贝儿们!叫他记住自己的家吧。要不然他整年在外头跑,谁还认识他!”伊莉妮奇娜假装很严厉的样子,插嘴说,然后含笑看着葛利高里的笑脸。“连你的老婆都快不认得你啦。我们已经打算替她招个女婿啦。”
  “你这是怎么啦,娜塔莉亚?啊?”葛利高里玩笑地问妻子。
  她满脸鲜红,抑制着在家人面前的窘急心情,走到葛利高里跟前,坐在他身旁,用无限幸福的眼神把他的全身打量了半天,用滚烫。粗硬的手抚摸着他那棕色的、于瘦的手。
  “达丽亚,快摆桌子吧!”
  “他自个儿有老婆呀,”达丽亚大笑着,依然那么袅娜、轻盈朝炉炕走去。
  她还是像从前那样苗条,穿得漂亮。紫毛线袜子紧紧地裹住她那健美的细腿,脚上穿着一双正合脚的短靴,就像雕在上面一样;有褶的、紫红裙于紧裹着她的臀部,绣花的围裙白得一尘不染!葛利高里把目光移到妻子身上——发现她的外表也起了一些变化。为迎接他的到来,她换了一身衣服;袖日上镶着一道窄窄花边的浅蓝色茧绸上衣紧裹着她那匀称的身段,柔软的大奶头在上衣里面高鼓着;绣着花边的蓝裙子下摆宽大,上腰却紧裹在胯部上。葛利高里从旁边打量着她那丰满、光滑的双腿,令人激动的、紧绷着的腹部和宽大的,像喂得肥肥的母马的臀部,心里想:“在所有的娘儿们中间,一眼就能认出哪一个是哥萨克女人。哥萨克女人的衣着习惯,就是要什么都很显眼;你愿意看,就请看吧,不愿意看,就拉倒。可是庄稼佬们的婆娘就不同了,连前身和后身都分辨不出来,——就像是穿着一条口袋……”
  伊莉妮奇娜理会了他的眼神,故意夸耀说:“咱们家的媳妇儿,个个都打扮得像军官太太一样漂亮!管叫城里的女人都甘拜下风!”
  “妈妈,您怎么能这样说话!”达丽亚打断她的话。“我们哪儿敢比城里人呀!我的耳环都断啦,再说根本就是不值钱的便宜货!”她伤感地说。
  葛利高里把一只手放在妻子的宽厚、干惯活儿的脊背上,头一次这样想:“是个漂亮娘儿们,叫人眼馋……我不在家,她是怎么熬的呀?大概,很有些哥萨克打她主意,她自己,说不定也打过别的男人的主意吧?她要成了个浪荡的出征军人的活寡妇,那可怎么好呢?”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刺得他的心抖了一下,顿时变得索然寡味。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妻子那散发着黄瓜子油膏香味的、容光焕发的红艳的脸。娜塔莉亚被他这种注视的目光看得不好意思,满脸排红,——她竭力克服自己的窘态,低语说:“你干吗这样看我呀?想坏了吧,是吗?”
  “嗯,那还用说呀!”
  葛利高里驱散了这些无聊的思绪,但是在这一瞬间脑子里闪过了一种对妻子的模糊的、敌对的邪念。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呼味呼哧地喘着,走进门来。朝着圣像祷告了一番,哑着嗓子喊:“再向你们问一次好!”
  “上帝保佑,老头子……冻坏了吧?我们正等着你哩:汤是热的,刚从火上端下来的,”伊莉妮奇娜马上忙活起来,勺子叮当乱响。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解着脖子上的红头巾,不停地跺着冻得硬邦邦的、缝着皮底的毡靴子。他脱下皮袄,捋掉连鬓胡子和胡子上的冰琉璃,然后坐到葛利高里身边,说:“真冻坏啦,可是到了村子里一下子就暖和过来……把安纽特卡的小猪轧死啦……”
  “把谁的小猪轧死啦?”达丽亚兴致勃勃地问,也顾不上切她手里的大白面包啦。
  “奥泽罗娃家的。这个骚货,跑出来,就破日大骂,没完没了!骂我是骗子。小偷,偷了谁家的耙。什么耙呀?鬼他妈的知道,她胡诌了些什么!”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详细地数叨着安纽特卡送他的那些外号,——只有一桩事他没有说,就是骂他年轻时候跟男人出征去的、守活寡的女人鬼混的事儿。葛利高里苦笑了一下,坐到桌边去。而潘苔莱·普罗可菲耶维奇想在儿子面前表白一下,激动地结束说:“骂得那么难听,简直不堪入耳!我本想转回去,狠狠抽她一顿鞭子,可是有葛利高里正在那里,有他在场,就有点不方便了。”
  彼得罗开了门,杜妮亚什卡用小皮带章进来一头白额头的小红牛犊。
  “到谢肉节的时候咱们就能吃奶油饼啦!”彼得罗用脚踢着小牛犊,快活地叫道。
  吃过饭以后,葛利高里解开口袋,开始给家人分礼物。
  “这是给你的,妈妈……”他递给她一条毛披肩。
  伊莉妮奇娜皱着眉头,像年轻人一样红着脸,接过了礼物。
  她披在肩上,对着镜子忙活起来,又是扭身子,又是耸肩膀,简直把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气疯了,骂道:“老妖婆,还要照镜子哪!呸!……”
  “这是给你的,爸爸……”葛利高里快口说,把一顶帽盖高翘的。镶着火红帽箍的新哥萨克制帽翻来转去地给大家看。
  “基督保佑!……我正缺一顶新制帽。今年一年,铺子里就没有制帽卖……如果还戴着夏天戴的那顶破帽子……戴破帽子上教堂简直太寒酸啦。这顶旧帽子早就该给稻草人戴啦,可是我还是戴着它……”他恼恨地牢骚说,左顾右盼,生怕有人过来,把儿子的礼物给抢走。
  他本想到镜子前头去试试帽子,但是伊莉妮奇娜的眼睛在死盯着他。老头子避开她的目光,急忙转身,一瘸一拐地朝人壶走去。他把制帽歪戴在头上,对着火壶试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老东西?”伊莉妮奇娜报复说。
  但是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赖皮赖脸地说道:“主啊!哼,你这个胡涂娘儿们!要知道这是火壶,不是镜子啊!这可就不一样啦!”
  葛利高里送给妻子一块作裙子的呢料;送给孩子们每人一俄磅蜜糖饼于;达丽亚一副镶小宝石的银耳环;杜妮亚什卡一块上衣料子;送给彼得罗一盒香烟和一俄磅烟草。
  在女人们喳喳议论和欣赏礼物的时候,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像“黑桃皇帝”似的在厨房里瘸来瘸去,甚至还挺起了胸膛说道:“瞧禁卫军哥萨克团的英俊哥萨克!得过奖!在皇帝陛下阅兵大典中名列第一!得过马鞍子和全副军用装备!嗅,你哟!……”
  彼得罗咬着麦色的胡子,在欣赏父亲的怪相,葛利高里在笑。爷儿仁抽起烟来,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担心地往窗外头看了看,说道:“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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