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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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着,草原从市镇和冒着炊烟的、粉刷得洁白的房舍边伸展开去,奔向远方。
在离营前一星期,炮兵伊万的亲兄弟安得烈·托米林的妻子来探亲。带来了很多家里做的奶油小面包、各种各样的吃食和一堆乡里新闻。
第二天一清早她就走了。从哥萨克们这里给他们的家人和亲属带回去问候和叮咛。只有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什么信儿也没有托她带。因为在她到来的前夕他病了,他用伏特加来恶治,所以不仅没有看到托米林的妻子,甚至与人世都隔绝了。他没有去参加操练。军医根据他的要求给他放一次血,往胸膛上放了有一打蚂蟥。司捷潘只穿了一件衬衣,坐在自己大车的轮子旁边,——罩着白套的制帽躇满了车轴上的油泥,——他努着嘴,看着蚂蟥在他那鼓胀的半圆形的胸膛上吸血,它们都被黑血胀得鼓鼓的。
团军医站在旁边,抽着烟,从稀疏的牙缝里喷出烟雾。
“觉得舒服点儿吗?”
“从胸膛里把血吸出来,心里好像透亮了一点……”
“蚂蟥——这是最好的治法广托米林走到他面前,挤了挤眼睛。
“司捷潘,我想跟你说句话。”
“说吧。”
“咱们到别处去一会儿。”
司捷潘哼哼着,站起身来,跟托米林一同走了。
“好,说吧。”
“我的老婆来了……今天已经回去啦。”
“啊·”
“村子里都在议论你的老婆……”
“议论些什么?”
“很不好听。”
“到底是什么事呢?”
“跟葛利什卡·麦列霍夫勾搭上啦……而且是明目张胆。”
司捷潘睑色苍白,把蚂蟥从胸膛上扯下来,用脚把它们踩死。踩死了最后一只蚂蟥,他扣上了衬衣的领子,接着,又像是害怕什么似的,重新又把领子解开……像石灰一样煞白的嘴唇一刻也安静不下来:时而哆嗦,露出莫名其妙的傻笑,时而紧紧地抿起来,鼓成一个发青色的圆球……托米林觉得,司捷潘好像是在用牙齿嚼着什么坚硬的、很难咬住的东西。渐渐地司捷潘脸上重又有了血色,用牙齿从里面咬住的嘴唇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司捷潘摘下制帽,用袖子擦着白帽顶上蹭的车轴油泥点子,响亮地说道:“谢谢你告诉我的消息。”
“我是想叫你心里先有点底儿……请原谅……家里,我娘儿们说,就是如此这般议论的……”
托米林遗憾地拍了拍自己的裤子,朝没有卸鞍子的马走去。野营里一片喧哗。出去进行劈刺训练的哥萨克们回来了。司捷潘站了一会儿,全神贯注地、严肃地打量着制帽上的黑点。一只被踩得半死的蚂蟥爬上了他的长筒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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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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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离哥萨克们从营里返来的日子只剩下十多天了。
阿克西妮亚如痴似狂地沉溺在自己晚来的苦恋中。葛利高里不顾父亲的恐吓,夜里就偷偷地到她那里去,天亮前才回家。
两个星期的工夫他已经弄得疲惫不堪,就像一匹跑了力不能胜的远路的马。
由于夜夜不眠,他那高颧骨的脸上的棕色皮肤发了青,两只于枯的黑眼睛从深陷的眼眶里疲倦地向外望着。
阿克西妮亚也不再用头巾裹着脸了,眼睛下面的深窝像丧服一样的黑;两片微微向外翻的鼓胀、贪婪的嘴唇露出不安的和挑衅的笑容。
他俩的疯狂爱情是那么非同寻常、明目张胆,他们俩又都那么疯狂地不害臊地专一地投身于爱情的烈火中,既不怕人,也毫不隐瞒,邻居们眼看着他们身体一天天在瘦削,脸色越来越青,以至人们现在遇到了他们,简直都不好意思看他们了。
开始,葛利高里的伙伴们还常拿他跟阿克西妮亚的勾搭来取笑他,现在都缄口不言了,每逢遇到葛利高里,他们就觉得和他在一起很不舒服,很拘束。妇女们心里嫉妒,嘴上却在谴责阿克西妮亚,都在幸灾乐祸地期待着司捷潘的归来,她们简直被好奇心折磨得憔悴不堪了。她们纷纷在推测事情的结局。
如果葛利高里到士兵之妻阿克西妮亚那里去的时候,装出偷偷摸摸的样子,如果作为士兵之妻的阿克西妮亚和葛利高里勾搭的时候,有所顾忌,同时也不拒绝其他寻花问柳之徒,那么这段风流韵事也就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和刺眼的地方了。村里谈论一阵子也就过去了。但是他们却几乎是毫不掩饰同栖双飞,他们的结合似乎非同一般,完全不像是逢场作戏,风流一阵子就散伙,因此村子里的人就认为,这是犯罪的,伤风败俗的,于是全村都幸灾乐祸地等着看热闹:司捷潘一回来,结子就要解开啦。
内室里的床上拉着一根细绳。绳上申着些白的和黑的空线轴。这是为了装饰房间挂起来的。苍蝇在这些线轴上过夜,线轴和天花板之间有一个大蜘蛛网。葛利高里的脑袋枕在阿克西妮亚的凉丝丝的。光滑的胳膊上,瞅着天花板下面的那一串线轴。阿克西妮亚用另外一只手——手指头干活磨得很粗糙——拨弄着葛利高里仰着的脑袋上马鬃似的硬卷发。阿克西妮亚的手指上带着一股刚挤出来的鲜牛奶气味;葛利高里转过脸来,鼻子扎进阿克西妮亚的胳肢窝里,——一股像尚未发酵好的蛇麻草味似的浓重的女人汗香直冲他的鼻孔。
内室里,除了一张四角雕着木球的、油漆过的木床以外,门旁放着一只包铁皮的大箱子,里面装的是阿克西妮亚的嫁妆和衣服。正对门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墙上挂着一幅斯科别列夫将军①的漆布画像,他正驰马奔向一列在他面前斜垂下来,以示敬意的镶边军旗;还有两张椅子,椅子上方,是一幅镶着纸花光圈的圣像。旁边的墙上,挂着一幅落满苍蝇的相片。相片上面是一群哥萨克,额发蓬乱,挺起的胸膛上挂着表链,手里拿着出鞘的马刀,——这是司捷潘和跟他一起服现役时的伙伴。衣架上挂着一件没有收起的司捷潘的军服。月光照进了窗隙,怀疑地照耀着军服肩章上两道下士级的白绦。
阿克西妮亚叹着气亲吻着葛利高里双眉中间、鼻梁上面的脑门。
“葛利沙,亲爱的……”
“你怎么啦?”
“只剩下九天啦……”
“还早得很哩。”
“葛利沙,我怎么办哪?”
“我怎么能知道。”
阿克西妮亚抑制着叹息,重又抚摸、拨弄起葛利什卡乱蓬蓬的额发。
“司捷潘会杀死我……”她既像是问,又像是肯定地说。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他很想睡觉,困难地睁着总要往一起粘的眼皮,阿克西妮亚闪着蓝光的黑眼珠一直在盯着他。
“”大概,我男人一回来,你就会扔掉我吧?你怕他吗?“
“我干吗要怕他,你是他的老婆,你才该怕他呢。”
“现在,和你在一块儿,我并不害怕,可是一到白天,左思右想,就慌张起来……”
“司捷潘一回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爸爸正准备给我说亲呢。”
葛利高里微笑着,还想说点儿什么,但是他感到:他脑袋下面阿克西妮亚的胳膊好像忽然瘫软了,压进枕头里去,可是过了一会儿,哆嗦了一下,又硬起来,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说的哪家的姑娘?”阿克西妮亚问声问道。
“只不过准备要去。听母亲说,好像是科尔舒诺夫家,要说他们家的娜塔莉亚。”
“娜塔莉亚……娜塔莉亚是个漂亮姑娘……漂亮得很……好吧,娶她吧……前天我在教堂里还看到她哩…
…打扮得很漂亮……“
阿克西妮亚说得很快,但是声音含混,平平淡淡,毫无生气,根本就听不清楚。
“我又不能把她的漂亮装在靴筒里。我倒很想娶你。”
阿克西妮亚猛然把胳膊从葛利高里的脑袋底下抽出来,两眼冷冷地望着窗外。院子里弥漫着黄色的夜雾。
板棚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蝈蝈在唱个不停。水牛在顿河边直叫,忧郁、低沉的声音穿过独扇的小窗户传进内室。
“葛利沙!”
“你想出什么主意来啦?”
阿克西妮亚抓住葛利什卡那两只死硬的、冷酷无情的胳膊,紧压在自己胸前,贴在自己那像死人似的。冰冷的脸颊上,呻吟道:“该死的东西,你为什么要缠上我呀?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熬啊?……葛利—什—卡!……你把我的魂勾走啦!……我算完啦……司捷潘回来,饶得了我吗?……谁肯出来替我说话呢?……”
葛利高里一声不响。阿克西妮亚伤心地望着他那美丽的鹰钩鼻子,被阴影遮着的眼睛,不出声的嘴唇……
激情的洪流突然冲垮了阻挡的堤坝:阿克西妮亚疯狂地亲着他的脸、脖子、胳膊和胸膛上卷曲的胸毛亲吻的间隙,还不断地、气喘吁吁地低声叨念着,葛利高里同时也感觉到她在颤抖。
“葛利沙,我的心肝……亲爱的……咱们逃走吧。亲爱的!咱们什么都扔掉,逃走吧。我把丈夫和所有的东西统统扔掉,只要有你就行……咱们逃到矿山去,逃得远远的。我要爱你,伺候你……我有个亲叔叔在帕拉莫诺夫矿山当警卫,他会帮助咱们……葛利沙!你倒是说话呀!”
葛利高里把左面的眉毛拧成一个三角形,思索着,突然睁开两只火焰似的、非俄罗斯人的眼睛。眼睛在笑,露出讽刺的神情。
“你真是个胡涂娘儿们,阿克西妮亚,真是个胡涂虫!你说呀,说呀可是尽是废话。哼,我离开家上哪儿去?再说,今年我就要入伍啦。这怎么行……离开土地,我哪里也不去。这儿是草原,喘气都痛快,可是那个地方呢?去年冬天我跟爸爸到车站去过一趟,差一点儿没有把我呛死。火车头呜呜叫,烧煤烧得乌烟瘴气,非常难闻。我不知道那儿的人怎么生活,也许他们已经闻惯这种煤烟味儿啦……”葛利高里啐了一日,又说道:“我不离开村子,我哪儿也不去。”
窗外昏暗下去,一片云彩遮住了月亮。笼罩在院子里的黄色的夜雾逐渐黯淡下去,平整的阴影也在消失,已经分辨不清篱笆外面的黑影是什么东西了:是去年砍下来的树枝呢,还是伏在篱笆上的枯萎的蓬蒿,内室里也越来越暗,挂在窗边的司捷潘的哥萨克军服上的下士军阶的白绦上失去了光泽,在一片灰色黑暗中,葛利高里没有看见阿克西妮亚轻轻哆嗦着的肩膀和伏在枕头上无声地抖动着的双手捧着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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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从托米林的女人来后的那一天起,司捷潘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眉毛低垂在眼睛上,一道深深的十硬的皱纹斜横在前额上.他很少跟伙伴们说话,常常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吵得面红耳赤,无缘无故就跟司务长普列沙科夫争吵了一通,对彼得罗·麦列霍夫几乎看都不看一眼。先前联系着他们的友谊纽带断裂了,司捷潘心怀沉重难忍的愤怒,像匹驮着骑手的马似的,在走着下坡路、回家的时候他们已经变成了仇人。
最近一个时期,在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敌对关系,因而必然会出现赶快了结这种关系的机会。他们仍旧是五个人一同离营回家。车上套的是彼得罗和司捷潘的马。赫里斯托尼亚骑在自己的马上。安得烈·托米林正在发寒热,他盖着军大衣躺在车篷里面,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懒得赶车,所以就由彼得罗来暂充车夫。司捷潘跟在车旁边走,不时用鞭子抽着道旁蓟草的红色花朵。下着雨。黑土像树胶一样在车轮子上辗转。天空阴得像秋天一样灰暗。黑夜降临。怎么也看不见村落的灯火。彼得罗拼命用鞭于抽打马匹一这时司捷潘在黑暗中喊道:“你怎么啦,爱惜自己的马,可是总用鞭子抽我的马?”
“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着。谁的马不使劲拉,我就赶谁的。”
“当心别叫我把你套上。土耳其佬是很会拉车的……”
彼得罗气得扔掉了缰绳。
“你要怎么的?”
“坐在那里,别动。”
“那你就该闭上嘴。”
“你干什么跟他生气呀?”赫里斯托尼亚骑着马走到司捷潘跟前,大声说道。
司捷潘没有吭声。黑暗里也看不清他的脸,大家沉默不语地走了半个钟头。泥泞在车轮下面沙啦沙啦地响。像从筛子里漏下来的雨点懒洋洋地打在车篷的帆布顶上。彼得罗放开缰绳,抽起烟来。他在脑子里搜集侮辱人的话语,准备在发生新的冲突时拿来骂司捷潘。他气坏啦,想狠狠地把司捷潘这个坏蛋骂一顿,嘲弄一番。
“躲开点儿。让我爬进车篷里去。”司捷潘轻轻推了彼得罗一下,跳上车踏板。
正在这时候,大车突然摇晃了一下,就不动了。两匹马在泥泞里打着滑儿奋力拉着,马蹄铁迸出了火星。拉紧的车辕横木咋嗓直响。
“吁—吁!……”彼得罗吆喝着.从车上跳下来。
“怎么回事?”司捷潘慌忙问道。
赫里斯托尼亚策马赶来。
“马受伤了吧?妈的!……”
“点个火儿。”
“谁有火柴啊?”
“司捷潘,把火柴扔过来。”
前面,一匹马在挣扎,哼哧哼哧地喘着。有人划着了火柴。一个橙黄色的小光圈一闪——又是漆黑一片,彼得罗用哆嗦着的手摸到了倒下的那匹马的脊背,扯了扯马宠头吆喝了一声:“噢……”
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侧身倒伏在地上,车辕咔嚓一声断了。跑过来的司捷潘划着了一撮火柴。看清了是他的马仰着头躺在地上。一条前腿陷进塌下去的田鼠洞里,一直陷到膝盖。
赫里斯托尼亚匆忙卸下了马套。
“把马腿拔出来!”
“把彼得罗的马卸下来,喂,快点!”
“别动,该死的畜生!吁——吁!……”
“它还旭蹶子呢,鬼东西。躲开点儿!”
他们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司捷潘的马扶起来。浑身沾满泥浆的彼得罗拉着马笼头,赫里斯托尼亚跪在稀泥里爬着,摸索着那条受伤的马腿。
“大概是折断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用手巴掌拍了拍颤抖的马背。
“来,遛一遛看,也许它还会走吧?”
彼得罗把缰绳往自己身边拉了拉。马蹦了一下,左前腿已经不敢着地,并且嘶叫起来。托米林穿上军大衣袖子,伤心地在旁边打转转儿。
“陷进鼠洞……把一匹好马毁啦,唉!”
一直没有说话的司捷潘好像正在等待这句话:他推开赫里斯托尼亚,向彼得罗扑去。他原想照着脑袋打,但是打歪了手,打在肩膀上。两人厮打起来,倒在烂泥里。不知道是哪个的上衣刺啦一声撕破了。司捷潘把彼得罗摔倒在地上,用膝盖压住他的脑袋,挥拳乱打起来。赫里斯托尼亚骂着把他们分开。
“这是为什么?……”彼得罗向外啐着血,喊叫道。
“赶啊,混蛋!道不好走就别走了嘛!”
彼得罗挣脱了赫里斯托尼亚的手。
“好——好——好!那就跟我斗斗吧!”赫里斯托尼亚一只手扶着车,像口大钟似的嗡嗡叫喊道。
他们把费多特·博多夫斯科夫的那匹矮小。但是很有劲的马和彼得罗的马凑成一对,套在车上。
“你骑我的马吧!”赫里斯托尼亚命令司捷潘说。他自己则爬进车篷去和彼得罗坐在一起。
到格尼罗夫斯克镇的一个村时已是半夜。他们在村头上的一个小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