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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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吧?有好几匹善跑的骏马,可以追上加尔梅克人的马!我们家那时候有匹额上带白斑的枣红马。我把它牵出来,备上鞍子,骑到草原上去,把艾蒿丛里的兔子轰出来,兔子跑不出一百沙绳,我就用马把它踩死了。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件事儿呢。”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脸上露出了激动的笑容。“有一天,我骑马来到风车近前,看见一只兔子正朝我跑来。我策马追去,它呢,兜起圈子来,然后冲下山坡,穿过顿河!这是谢肉节时的事情。顿河上的雪被风吹走了,河面上的冰很滑。我追那只兔子,马一打滑,四条腿都倒了下去,摔得连脑袋也抬不起来啦。我吓得浑身直哆嗦!把马鞍子卸下来,跑回家来。我说:‘爸爸,我骑的马摔死啦!我追兔子来着。’爸爸问我:‘追上了吗?’我说:‘没有。’他骂道:‘鬼儿子,备上那匹铁青马,追去!”从前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噢!老人们都溺爱孩于。摔死一匹马,一点儿也不心疼,可是兔子一定要追上。一匹马值一百卢布,兔子只不过值几戈比……唉,还说什么呀!“
本来已经心惊胆战、闷闷不乐的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从亲家公家里出来的时候,更加心慌意乱了。现在他明显感觉到,是另一些敌视他的原则在统治他的生活。如果说,从前他管理家业、驾驭生活,像是骑着一匹训练有素的马,参加障碍赛马,那么现在,生活却像一匹发了疯的、跑得浑身汗沫的马驮着他狂奔,他已经无力驾驭这匹马,只是摇摇晃晃的在马背上不由自主地摇晃,使出吃奶的劲儿,但求不摔下马来,就谢天谢地了。
迷雾遮住了前路。曾几何时,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不还是本区的首富吗?但是最近三年来,他的精力耗尽了。长工部散掉了,耕种面积减少了九成,把牛和马从牲口棚里赶走,换来些价值不稳定、天天贬值的钞票。一切都好像是在梦里一样,像顿河上的漂浮的轻雾,随风逝去。只剩一座有雕栏的阳台和褪色的彩檐的老宅作为纪念了。过早地出现在科尔舒诺夫那像狐狸毛一样火红的大胡子里的银丝现在已经扩展到两鬓,并且在那里落了户,起初像沙土上的草一样,是一撮一撮的,后来排斥了原先的火红色,于是,像盐粒似的白霜就布满了两鬓;而且继续节节向上推进,占领了前半个脑袋瓜儿。在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的全身也是这两种基本色在疯狂地斗争:红色的血液沸腾起来,驱使着他去于活儿,逼着他去种地,盖板棚子,修理农具,发家致富;但是苦闷却又不断涌上心头:“发什么财呀。到头来全是一场空!”于是满脸染上了死人般的灰白色。两只难看得要命的手已经不像从前那样,放下锤子就抓起手锯,而是无所事事地晃动着干活累得变形的脏手指,闲置在膝盖上。苦难的岁月使他衰老。土地也变得可厌了。春天,他走到田地里,就像走到一点也不可爱的妻于面前一样,只是由于习惯,尽尽责任而已。发财也不高兴,破财也不似从前那样伤心……红军把马抢走了——他无动于衷。可是两年前,他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为了牛踏乱了一捆干草,差一点儿要用叉于把妻子叉死。“科尔舒诺夫搂得太足啦,肚子都吃胀了,该吐点儿出来啦,”邻居们都这样议论他。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瘸一拐地回到家里,躺到床上。心日憋得慌,直恶心,想吐。吃过晚饭,叫老太婆给他拿腌西瓜。吃了一片儿,就哆嗦起来,好容易才走到炉炕边。第二天早晨,已经昏迷不醒,不省人事。被热血烧焦的嘴唇干裂了,脸色焦黄,白眼珠蒙上了一层珐琅似的蓝光。德罗兹吉哈老太婆给他放了血,从手上的静脉血管里放出了两盘子黏得像松焦油一样的黑血。但他还是没有恢复知觉,只是脸上变成了青灰色,尽是黑牙的嘴张得大了些,呼哧呼哧吸着气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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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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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一月底,区革命委员会主席把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召到维申斯克去。他应该傍晚回来。大家都在等他。在莫霍夫家空荡荡的大宅子里。原先的书房里,米什卡·科舍沃伊坐在像双人床那样大的书桌后面。从维申斯克派来的民警奥利沙诺夫斜躺在窗台上(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一声不响地抽着烟,从老远,技艺高超地把痰唾到壁炉的瓷砖上,每次都唾到一块新砖上。窗外,星光灿烂,夜色皎洁。是一个静得铮铮有声的寒夜。米哈伊尔正在搜查司捷潘·阿司培霍夫家的记录上签字,偶尔抬起头来看看窗外结了一层像砂糖似的白霜的枫树枝。
有人走上了台阶,毡靴子咯吱咯吱地轻声响着,“回来啦。”
米什卡站了起来。但是过道里却响起了别人的咳嗽声,别人的脚步声,葛利高里·麦列霍夫紧裹着军大衣走了进来,他的脸冻得红扑扑的,眉毛和胡子上都挂满白霜。
“我是来烤烤火的。你好啊!”
“来吧,发发牢骚吧。”
“有什么牢骚可发。我是顺便来说一声,请不要派我们家去搞什么运输啦。因为我们家的马腿都有病。”
“那还有牛哪?”米什卡沉着地斜了他一眼“牛能拉什么东西呀?道路滑得不得了。”
脚踏得冻硬的木板咚咚响,有人大步走上了台阶。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穿着斗篷,像女人似的系着长耳风帽,闯进了屋子。他带进来一股新鲜的冷空气味、干草味和烟臭气味。
“冻死啦,冻死啦,伙计们!……葛利高里,好啊!干吗你夜里还出来瞎逛呀?……也不知道谁他妈的想出了这种斗篷:简直像筛子一样,根本挡不住风!”
他脱掉衣服,还没来得及把斗篷挂好,就开口说:“好啊,我见到主席啦。”满面春风的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两眼闪闪发光,走到桌边来。他急不可待地想要把经过讲出来、“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和我握过手,说:‘请坐,同志。’这可是区主席呀!可从前是什么样子呀?从前就是一位少将!你在他面前要怎样站着才成啊?瞧,我们的政权有多好!大家平等!”
他这种兴奋。幸福的脸色,在桌子旁那股忙活劲儿,以及这种喜不自胜的谈话,葛利高里怎么也不能理解。他问:“你为什么这么高兴呀,阿列克谢耶夫?”
“怎么——为什么?”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下巴哆嗦了一下说。“人家把我当人看,我怎么能不高兴呀?平等相待,把手伸给我,还给我让座……”
“近几年,将军们也穿用麻袋做的衬衣啦。”葛利高里用手掌边捋了捋胡子,眯缝起眼睛说。“我看见过一位将军的肩章是用变色铅笔画的。也常把手伸给哥萨克……”
“将军们是被迫的,这些人是出自真情。一样吗?”
“有什么不一样!”葛利高里摇摇头说。
“照你的说法,政权也是一个样的了?那么咱们为了什么要打仗呢?你为了什么要打仗?是为将军打的吗?可是你却说:‘一个样。”
“我是为自个儿打仗的,而不是为了将军。凭良心说,那些人也好,这些人也好,全都不合我的意。”
“那么什么人合你的意呢?”
“什么人都不合我的意!”
奥利沙诺夫从屋子这边朝屋子那边啐了一口唾沫,同情地笑了。看来,他也觉得什么人都不合他的意。
“从前你好像并不是这样想的。”
米什卡原本是想刺一下葛利高里,才这样说的,但是葛利高里满不在乎,一点也没有察觉这句话是带刺儿的:“我也好,你也好——咱们大家想的都不一样……”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本想把葛利高里打发走,然后把自己这次出差的情况以及区革命委员会主席谈话的详情告诉米哈伊尔,但是现在的谈话开始使他不安。由于在区里看到和听到的一些新情况的影响,他不假思索地投入了争论:“你是来搅浑我们头脑的呀,葛利高里!连你自个儿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真的不知道,”葛利高里高兴地同意说。
“这个政权有什么可让你责怪的?”
“可你又干吗这样拍它的马屁呢?你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红啦?”
“咱们不谈这个问题。咱们就事论事。明白吗?你少说些政权的坏话,因为我是主席,我也犯不着跟你争论。”
“那咱们就别谈啦。我也该走啦。我是为了派运输的事情来的。至于你的政权,不管你怎么说,也是一个坏政权。你直截了当地回答我,咱们就结束谈话,这个政权能给咱们哥萨克什么好处?”
“什么样的哥萨克?哥萨克也是各式各样的。”
“统统都算上,所有的哥萨克。”
“给他们自由,权利……你等等!……等等,你的话里,似乎……”
“一九一七年就是这样说的,现在应该换点儿新鲜的啦!”葛利高里打断他的话。“给土地?自由?平等?……咱们的土地多得很。再多的自由也用不着,不然就会到街上去杀人玩啦。从前的区长镇长都是选举的,现在却是官派的。那个跟你握握手就使你高兴的人,是谁选举出来的?这个政权给哥萨克带来的除了破产,别的什么也没有。这是庄稼佬的政权,庄稼佬才需要它。不过我们也不要将军。不论共产党还是将军——全是枷锁。”
“富有的哥萨克不需要这个政权,可是其他人呢?你这个胡涂虫!咱们村里只有三户财主,其余的全是贫困人家。还有,对那些工人怎么办?不,我们是不能赞成你这种说法的!要叫富有的哥萨克从塞满的嘴里吐出一块,分给饿肚子的人。如果他们不肯——我们就从他们嘴里掏出来!不能再让他们作威作福啦!他们抢占了土地……”
“土地不是抢来的,而是浴血奋战得来的!我们的祖宗用鲜血浇灌了这块土地,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这块黑土地才这样肥沃。”
“不管是怎么来的,都要分给穷人;要平分土地——要真分!可是你,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像房顶的风信旗一样,风往哪儿吹,你就往哪儿倒。你这号人,只会把生活搞乱!”
“你住嘴吧,别骂啦!因为咱们是老朋友啦,我才来说说憋在心里的话。你说——平分土地……布尔什维克就是用这些鬼话去骗那些胡涂百姓的。说了许多好听的话,引诱人们上钩,就像鱼吃钓饵一样!平等在什么地方啊?就拿红军来说吧:军队从村子里开过。你就看吧:排长穿的是铬鞣革皮靴,‘小卒’却包着破裹腿。我看见一个政委,一身都是皮衣裳,皮裤子啦,皮上衣啦,可是别人却连做皮鞋都没有皮子一要知道,他们的政权才建立了一年,就搞成这个样子,如果他们在这儿生了根——哪里会有什么平等可言呀?……当年在前线卜就宣传:‘我们官兵平等。薪响一样。’……不!全是骗人的!都骂老爷不好,那么奴才变的地主还要坏一百倍!旧军官们,那是坏得不用说啦,可是小兵一旦当上了军官——你就干脆躺下等死好啦!他能坏到头儿!这号军官受的教育跟普通哥萨克一样:只会攥牛尾巴,可是你瞧吧——他一爬上台,一旦手里有了权,就晕糊啦,只要能保住自己官儿,就是剥别人身上的皮也下得了手。”
“你的话统统是反革命胡说!”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冷冷地说.但是没有抬眼睛去看葛利高里“你想把我拉回你那条沟垄里去是办不到的。我也不去反驳你了。我好久没有看见你,我坦白告诉你,你变得太厉害了,你成了苏维埃政权的敌人!”
“我没有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我谈谈我们应该有个什么样的政权,就是反革命吗?就等于士官生了吗?”
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从奥利沙诺夫手里拿过烟荷包,口气已经比较温和地说:“我怎么才能说服你呢?别人可以用自己的脑袋来想通这些道理。自己来领会这一切!可是我做不到,我没有文化,识字不多,弄不明白。我自己有很多道理也都是摸索出来的……”
“你们别再说啦!”科舍沃伊愤愤地说。
他们一起从执行委员会走了出来。葛利高里一声不吭。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被这种沉默弄得很不舒服,他想不通别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这对他太陌生了,而且他是站在另一个山岗上观察生活的.他在分手的时候说:“你这些想法还是装在自己肚子里好。否败尽管我们是老朋友了,你家的彼得罗又是我的于亲家,那我也有办法对对你!不能再去迷惑哥萨克啦,他们已经迷惑得够呛啦。你也休想挡我们的道儿。我们会把你踩死!……再见!”
葛利高里独自走着,感到仿佛迈过了一道门限,原来他觉得模糊不清的东西,现在突然看得非常清楚了。其实,他只不过是在火头上,说出了这些日子总在思考的问题,吐了吐郁积在心里急于要发泄的闷气。还由于他已经站在与自己全都反对的两种原则斗争的边缘,——因此心里产生了无法消除的、压不下去的愤怒。
术什卡和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一同走去。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重又讲起他和区革命委员会主席见面的。情景,但是一开口,就觉得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彩和意义。他竭力想恢复原来的情绪,可是无济于事;好像有什么东西挡在面前,使他不能尽情地生活,不能痛快地呼吸新鲜、冷冽的空气。这障碍就是葛利高里,就是刚才跟葛利高里的谈话。他一想起来,就恶狠狠地骂道:“葛利什卡这种人,简直是斗争中的绊脚石。下流玩意儿!他总是不靠岸,就像在冰窟窿里打旋的牛粪团儿,转来转去。如果他再来的话——我要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他要是公开迸行煽动——我们会找到关他的地方的……喂,米沙特卡,你怎么样啊?事情顺利吗?”
米什卡正在想着什么心事,只是骂了几声。
他们穿过一个街区,科舍沃伊扭过头来,丰满的、像姑娘似的嘴唇上带着不知所措的笑容,对伊万·阿列克谢耶维奇说:“阿列克谢耶维奇,政治这玩意儿可真他妈的厉害呀!鬼东西!谈别的,什么都行,可是一谈到政治就惹你生气。刚才,我跟葛利什卡一开始谈话……要知道我们从小儿一起长大的,一起在学校里念书,一起追姑娘玩,他就像我的哥哥……可是现在一说话,我就气得肚子胀,像个大西瓜,浑身直哆嗦!就像他夺走我最珍贵、最爱惜的东西一样。就像他在抢劫我一样!这样的谈话,弄得你简直想杀人。今天,在这次战争中,要六亲不认才行。只要你看准了目标,就向前猛冲吧!”米什卡像受了莫大的委屈似的声音在战栗。“就是他从我手里抢走了姑娘,我也不曾像现在这样为这番话生这么大气。你看,这有多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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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顿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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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天上飘着雪花,可是在空中就融化了。到中午时分,陡崖上的积雪开始崩塌,发出低沉的轰隆声。顿河对岸的树林呼啸起来。橡树枝上的冰雪融化了,露出了黑树枝。水珠从枝上滴下来,穿透积雪,直落到被腐烂的落叶悟暖了的土地上。吹来早春令人陶醉的融雪气味,果园里飘溢着樱桃树萌发的气息。顿河的冰面上已经到处是化穿了的冰孔。岸边的冰都化了,冰窟窿四周已经浸满了碧绿、晶莹的河水。
往顿河沿岸运送炮弹的车队要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