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11-重走长征山地-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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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找到一家挂着“内江食店”幌子的馆子吃饭。老板姓陈,自称在西藏当过几年兵,沐惯了这边的阳光,就带着老婆过来了。老陈的馆子平街层用餐,楼上两层住宿,20元一个床位。我问这么偏僻的地方有人住吗?他说昨天才走了8个人,“都是自驾游的,开了两台车。如果到了黄金周,广东、上海和北京都有人过来,还打挤呢。”老陈厨房的凉台下是一条河,河对岸是山,山上少树。我问他,这里原先有树吗?老陈说,“原先是大森林,砍光了,当年,这里还是阿坝州州府呢,60年代才搬到马尔康去的。”说着,他砰地打开灶门的开关为我们煮鱼。听灶间轰隆隆地响,我问他烧的什么。他说柴油。我说怎么不烧柴,他说早就没柴可烧了,“一是山上没了,二是查得也紧,哪怕是山上干死了的树棒棒,也不准捡,要是给抓到了,罚得惨!”
第三章 雪山草地红原日干乔(2)
看来,这里封山育林动了真格。
刷金寺海拔3000多米,明晃晃的太阳晒到身上毫无热气。我坐在门前等着老陈的鱼,一个黑红脸膛的年轻人走过来,刚才就是他给我们加的油。他问你是记者吧。我说是,递给他一枝烟。这人高鼻、浓眉,一看就知是藏人。一问,果然,他叫扎西,金川人。他说:“这山上还有个红军墓,你们怎么不去?”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他去过,山很高,墓很小,很少有人上去过,“不过,你们今天是上不去了,路太远了。”这话却被我忽略了。扎西又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当成兵,“我最想干的就是当兵,干其他事没劲。”我说你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中石油的加油工,还嫌不好?”他说没劲,天天像傻子一样守着,“当兵多好!我三哥在云南陆军当士官,10年了,威风得很。我们家乡自古就有当兵的传统。”
我想他说的是真话。金川人,其剽悍不亚于尼泊尔的廓尔喀人。
当晚,在红原我才听陈忠平说,扎西说的那座墓就是亚克夏山红军陵园,是全国海拔最高的红军墓。我大喊遗憾。陈忠平说:“你没啥可遗憾的。我曾上去过,至少得走一天,早上天不亮就走,晚上还不一定回得来,那山高得不得了!”
离开刷金寺北行,起伏的丘陵替代了高山河谷,地势渐渐开阔。在黄黄绿绿的起伏中,一块刻着“黄河、长江分水岭”的石碑让我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到了海拔4125米的查真梁子。以此为界,分隔出山地与草原迥然不同的地貌。站在岭上眺望,南边山岳起伏、雪山巍峨,北边草地连绵、河流蜿蜒。其实,当年红军进入宝兴后就与藏人有交道,从硗碛、夹金山、懋功、抚边、两河口、卓克基到刷金寺,传统上属汉藏交界区,由于长期是汉藏杂居和以农耕为主,这一带的山民不少是藏汉血统,即便是藏人,很多都会讲汉话,有汉族姓名,因此红军在这一带还能少量地招兵买马和获取粮食,但一翻过查真梁子,即进入真正的游牧区,居民是纯粹的藏族,语言不通、传统的隔阂和缺少粮食等,让红军面临巨大的困难。
我从查真梁子进入草原,是5月下旬,绿草刚刚冒头不久。草地上牛多,羊少,星星点点的帐篷很花哨,后来才知那是草原农(牧)家乐。远处有长袍藏人骑着大马放牧,紧跟的藏獒像牛犊,这让我想起离开马尔康时,张健对我说,过了查真梁子,“那边就不是嘉绒藏族了,习惯上叫他们安东藏族”。
公路边的电线杆一直通往天尽头,天际线有些紊乱。草地上有成片的红柳,无数溪流浸过红柳流向北方。
前面就是红原。
二
红原多鸟。
早晨不到6点,窗外啁啾鸟鸣响成一片。
据县林业局湿地保护办主任、工程师刘联忠(羌族)介绍,面积10。76万公顷的日干乔湿地是鸟类的天堂,黑颈鹤、丹顶鹤、黑鹳、大天鹅、小天鹅、金雕、白尾海雕等国家一、二级鸟类都有。说到这里,刘朝我诡谲一笑,“这里的鸟是幸福的,它们还有湿地可栖。不过,我们现在更多是称日干乔草原而不叫湿地。”刘脸黑,蓄着小胡子,满脸的故事。县委宣传部外宣办主任陈忠平说,之所以鸟多,一是宣传教育到位,培养了爱鸟意识;二是藏胞有宗教信仰,本身就敬畏生灵。“因此,在我们这里,人类和鸟类是和谐共生的。”
但人与湿地能否和谐共生呢?
刘联忠回答我的提问时很谨慎。“湿地是几千万年上亿年形成的,但是要破坏,也就几年功夫。六七十年代学大寨,我们这里就干了傻事,在沼泽地开沟排水,自以为扩大了牧场,却破坏了生态。”他告诉我,去年7月联合国湿地国际保护研讨会在兰州召开后,国际湿地权威、德国专家冯•;勃利克专程来到若尔盖和日干乔考察,评价是:位于青藏高原东南边缘的这块湿地是全世界最好的,如果遭到破坏,对全球气候的影响不可估量。刘介绍,红原还是长江和黄河的分水岭,“地点就在查真梁子,往南流的水进入长江,往北流的水进入黄河。若尔盖草地总面积160多万公顷,涵养着黄河20%的水源,所以,外国专家公认这里是亚洲之肾。人的肾解决排水问题,亚洲之肾受到损伤,问题就严重了。”
要弄清这个问题,刘认为有必要先弄清什么是湿地。他强调,按拉姆萨尔公约,所谓湿地是指不问其天然或人工,长久或暂时性的沼泽地、泥炭地或水域地带,静止或流动、淡水、半咸水、咸水体,包括低潮时水深不超过6米的水域。
“人们当年向日干乔要牧场,主要是因极左思想的影响。”刘联忠称。在马尔康,周天乾曾向我介绍,仅曼则唐湿地及周边地区,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为了增加草场面积,累计开沟200多公里,涉及沼泽14万公顷,最终使8万多公顷的沼泽成了草原,草原的稳定性肯定不能与沼泽比。
第三章 雪山草地红原日干乔(3)
但在许多诗人们眼中,只有青青葱葱的草原才值得讴歌,沼泽嘛,黑黪黪的不耐看呢!
陈忠平认为极左思想只是一个方面,关键还有人口增长的因素,“你想嘛,红军过日干乔时,这里几乎是无人区,根本不存在放牧过载问题。如果那时候日干乔有现在的40多万头牦牛,红军还会去吃草根、皮带?”陈1981年大学毕业后分进红原,“当时全县才2万多人,现在将近4万人了。仅仅才20多年时间,人口增加了快一倍!所以,人类活动对自然的损害是最大的。”
据刘联忠介绍,“六七十年代在日干乔湿地里活动的人很少,现在里面差不多有1万人了。”这1万人还得加上多少万头牲畜呢?刘说日干乔湿地以泥炭为主,最厚深度达到19米,“那是多少万年的积存物啊!”而开沟排水后,长出的牧草牲畜并不喜欢吃,且有毒性。陈忠平认为,草原是生物进化的结果,人为去改变,肯定会遭到自然界的报复。
三
在日干乔,我寻访到常年驻在湿地工作站的苏拉木(藏族)工程师。苏工认为,对于日干乔已经沙化的部分,“治愈是不可能的。简单地说,草场一旦沙化,你不可能再在上面植草。惟一可行的办法是涵养水土,不让沙土流动。我们从2003年开始试验,选了4万亩草场,县里投入5万元,效果比较好。现在的关键问题是缺钱,工作站有8个人,只要有钱,我们还可以做更大规模的试验。再有,黄河改道后废弃的河床也成了沙化源。另外,草原鼠害也是个大问题,它们把草根啃断,把沙土拱出来,很可恶。”
确实,行驶在红原大草原上,成千上万的鼠洞和鼠堆让人头皮发麻。苏工所说的鼠害主要是高原鼠兔和鼢鼠。我在若尔盖的唐克见到了那东西。我认为它已经不是鼠,外观大得像小狗,腿粗得像棒球棒,我跟着它追,结果它闪电般逃进洞里去了。苏工说:“这里的鼠太凶了,它们打洞翻沙,年复一年地破坏着。”
但是千百年来,草场并没被鼠类破坏,为什么?
“那是因为有鹰和其他猛禽,所以红原人爱鸟,现在把牧民的猎枪统统收了,就是为了保护鸟和动物。”陈忠平说。
刘联忠给我算了一笔账:“如果要让日干乔恢复到六七十年代以前的模样,工程款需要4512万元,这笔钱看似不多,但它不包括湿地上居民的搬迁。那笔账是动态的,多少牲畜、多少房屋,谁算得清?”那么,以日干乔现有的状态继续下去,将来风沙会刮到川西平原,甚至成都、重庆吗?
“肯定不会!”刘联忠和苏工都表示,“红原、若尔盖两县从1999年开始堵沟蓄水,进行湿地保护,效果明显。近年日干乔的生态在好转,但仍需大的投入。我们不明白,作为亚洲之肾,这里的湿地比东北的扎龙保护区大若干倍,也重要得多,但投入却几乎没有,这是为什么?”
那么,阿坝州草原四县(即若尔盖、阿坝、红原、壤塘)的沙化面积究竟有多少?据2004年该州第三次荒漠化沙化土地监测的调查,全州沙化总面积17。37万公顷,有明显沙化的土地13万公顷,比1999年增加75%,涉及154个乡,沙化点1706个,虽与全州422万公顷草场比这不是个大数字,但仍应引起高度重视。我不能轻易判断呼伦贝尔大草原的沙化悲剧会在这里重演,但这里毕竟是长江上游的生态屏障和黄河上游的水源区,怎能怠慢?
对松潘草原研究达30年的杨继宗告诉我,如今人们将这里的草原分得很细,诸如日干乔草原、壤塘草原、若尔盖草原、热当坝草原等,“其实原先并不这样分,红军过草地时,这里统称松潘大草原,面积大概有三万五千平方公里。解放初期,整个松潘大草原的牲畜是60万混合头,80年代发展到156万混合头,现在已经发展到293万混合头,你说草原的压力比红军长征时增加了多少倍!”
红原瓦切乡副乡长黎雪峰(藏族)认为过度放牧确实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所以,乡里才号召有条件的牧民实行圈养。圈养的好处是明摆着的,我们乡的示范户叫柴美多艺,他搞了圈养,效果很好。我们现在一头牛产奶约30斤,国外是80斤。国外多是圈养。现在全乡虽有天然草场149万亩,但上级要求退牧还草40万亩,全乡光牦牛就有5。33万头,不圈养,草场的压力太大了。但真要改变牧民们祖祖辈辈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工作很难做呀!”
黎雪峰的话让我感慨。一个瓦切乡,牦牛存栏即达解放初期整个松潘草原存栏数的十分之一,但其面积不到当年松潘草原的百分之一!几千年来,包括红军过草地时,人的活动与草地是匹配的、平衡的,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祸事就会接踵而至。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中分析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沙化(今伊拉克两河流域一带)时说:“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每一次胜利,在第一步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第一个结果又取消了。”
这样的告诫,阿坝的草原人已经认识到了,他们正在行动,办法是“填沟还湿,治沙还湿,限牧还湿,灭鼠还湿”。但他们苦恼的是资金。
如果真到有了钱时再来治疮,代价更大。但没钱,这疮又该怎么治?
第三章 雪山草地瓦切乡
侯德明:70年思乡之苦化成奔涌泪水
当年红军过松潘草地时,由于种种原因,曾有数以千计的红军战士流落在这一带,他们主要是原二、四面方军的战士,被称为“流散红军”。作为异乡人,如今他们大多作古,健在者寥寥。
我在红原大草地深处的瓦切乡,见到了流失草原70年的老红军侯德明。
这是一个已经完全藏化的湖南籍老红军。当我走进瓦切牧民新村侯家宽敞的大瓦房时,老人正在转经轮,70年岁月的沧桑写满他沟壑纵横的脸。他已不会说汉话,给我当翻译的是他的大儿媳,在县广播电视台工作的阿尔基。
阿尔基说,侯德明是过草地时掉队后在这里定居的,当年只有16岁,现在他只记得是“贺龙的部队”,自己的家乡在“湖南大庸”。当地藏胞给他取了一个藏名叫“罗尔伍”,意思是“宝贝”。侯德明或许并不晓得更多的革命道理,但却有做人标准:文革初期,侯是村里的仓库保管员。红卫兵们破“四旧”抄来的各家值钱的珠宝、首饰、毛皮、金银器物等都堆在仓库里。10年文革结束后,当清点那些抄家物品时,人们惊讶地发现各家的财物竟一件未少!侯德明没有拿乡亲们的宝贝,他却成了人们心中真正的“宝贝”。1984年,当落实红军流失人员优抚政策时,所有藏胞都出面作证:他是真正的红军!
流失草原多年,侯十分想念家乡大庸和亲人。“去年夏天,一个叫靳延谣(音)的画家到瓦切写生,得知侯的事后,非常感动。靳当过兵,出于对老战士的敬重,他设法将侯德明的事发布到了媒体上。”阿尔基说,“说来也巧,2004年11月,侯的家人竟在媒体上看到这条消息:一个远在四川阿坝州红原县瓦切乡,藏名罗尔伍、汉名侯德明的流散老红军在寻找他湖南大庸的亲人。这条意外的消息,激起了侯家兄弟到阿坝寻亲的决心。11月13日,寻亲团经三天三夜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红原县。经过仔细了解,寻亲团证实眼前这位80多岁的老人,就是侯家苦苦寻找了69年的亲人!”
找到了亲人,寻亲团和侯德明抱头痛哭,近70年的思念之苦全化成奔涌的泪水……
在瓦切,侯德明的人品被一个叫奇美拉姆的藏族女孩看上了,后来做了他妻子,有了4个孩子。现在,当地政府每月给他发放120元的生活补贴。
今年5月4日,侯德明终于回到了他梦绕魂牵的家乡张家界,当地人民以夹道欢迎的隆重仪式,迎接自己失散70年的儿子,很多人哭了,侯德明也哭了。“但看得出,那是幸福的泪水。”阿尔基说,“这不,他才从湖南回来不久,将父母亲的照片也请回来了。”
侯德明卧室的墙壁上,果然有两位汉族老人的画像。侯就守着画像下默默地转经轮。这情景让我突然想起记者唐师曾在北非阿拉曼盟军战士墓看到的一块碑。那是一位母亲给儿子立的,碑文是:
对世界,他仅是一名士兵
对母亲,他是整个世界
我无法探知在侯德明内心深处,故乡、母亲、红军、宗教,他还有怎样的表达?这时,侯放牧的小儿子俄巴回来了。我问他这栋漂亮的房子有多大。俄巴说130平米,造价11万,国家补贴1万。俄巴现有80头牦牛,每年纯收入五六千元。据瓦切乡藏族副乡长黎雪峰介绍,整个新居工程共投入资金2500余万元,全村有118幢这样的小楼。
侯德明70年前流落瓦切时,这里还是一片荒凉。如今,一切都变了。
第三章 雪山草地松潘(1)
历史之问——红军为什么在松潘停留这么久
松潘历史悠久,自古就是汉藏边陲的军事重镇。公元前316年秦灭蜀后在此建湔氐县,为松潘建制之始,至今已有2300多年历史。唐代置松州,明代置松州、潘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