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男-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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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上,大人们不住嘴地对田壮壮口授经验,比如怎么给女方的家长递烟,倒茶的时候怎么倒,先把茶水递给谁——当然这都是有规矩的,错了哪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极坏的印象。还有说话的时候要面露微笑,客气礼貌地应对他们的提问,而且问无不答,答无不适,但是也不能问什么答什么,一定要多几个心眼,该说的一定要说,对方不问也要找个机会说出来,不该说的,对方怎么问都不能说。
“平时向你的弟弟田小学学!”父亲对壮壮说道。田壮壮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仍然骑他的车子。
我听了得意异常,但是隐隐觉得这又是我的一个很大的缺点,整天价编瞎话钻空子,连我的刘老师都不允许的行径,怎么到了大人们这里,就成了无可比拟的优点了?看来这个世界还真是复杂。我痛苦地望着田家国费力地蹬着车子的后背,想道。
人们骑着车子沿着用来防洪的河堤慢慢前进,路上走亲戚的乡下人已经很少,一般过了正月十五,大部分的朋友亲戚便已走动完毕。即使碰到一两个裹着棉大衣的小寸头,也是骑着电驴子驮着大箱小箱,不知道要到哪个局送礼去。堤两边儿的小杨树,笔挺直立,比田壮壮身上的西装还要精神——它们活得无忧无虑,唯一害怕的,只不过是晚上才出来活动的那些偷树苗的贼,在它们被砍掉头、五马分尸切成木板制成桌椅之前的这段时光,还是很幸福的,至少,这大堤上空气清爽,周围风景怡人。
到了刘家村那姑娘的家,里面早就坐满了人。四五个老头老太太,穿着粗布的小黑棉袄儿,有一个老太太还抽着烟;十几个满脸风霜的老娘们儿,有的站着,有的坐在床沿上,庄重严肃,这屋里集中了刘家的老中青三代,就像一部活历史。另有七八个三四十岁的男人,不过脸上都带着笑,见了我们,迎了出来。院子里站满了小孩子,脸上脏兮兮地对着穿着西装的田壮壮傻笑。
刘三是这群人里面最白最胖的一个,早就听说他是刘家村的村支书,所以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嘴角咬着一根烟,眼睛微微闭着,昂着脑袋盯着田壮壮,好像要一口把田壮壮吃掉,然后再吐出骨头来。
田壮壮见到刘三以后,有点儿紧张,脸涨得通红,眉头上轻微地冒出了汗,腿脚有点哆嗦。于是我在后面踢了他一脚,说道:“你哆嗦个屁呀,还没见到你老婆呢!”谁知这话让刘三听见了,看了我两眼,问我的父亲:“这小子是谁呀,挺精神的!”众人都笑,父亲回过头,对着我面露凶光,轻描淡写地说道:“哦,我家二小子,才十六岁,平时一点儿都不老实,学习也不好,小学还没毕业呢,全班倒数第一,不听话,又好打架!老师们都找我好几回了,说要开除他呢!”众人又笑,看着我指点了一番,田家和刘家的人互相点烟,在院子里就我田小不听话这个话题短暂地寒暄了起来。
刘三说道:“小时候越是不听话的孩子,长大了越能干大事!因为他有主见,善于思考善于创造,反正——就是这样!亲家对教育小孩这方面还不了解吧?以后咱好好交流,我有个侄子就是当老师的,这是他告诉我的。”
我听了心中暗喜,脸上光彩四射,一时觉得这一趟原来不是白来的,至少一进门就受到了称赞,而且是一个懂教育的村支书真心实意地拍我马屁。父亲挪动脚步,慢慢地站在我的前面,挡住了刘三的半边脸,尴尬地说道:“噢!原来也有这么一说。”
虚伪与欺骗可怕的虫子
一行人说着话,脸皮笑着,把田壮壮这个大主角夹在中间,跑也跑不掉,进了堂屋。这堂屋是气派。一进门,正面是一张金色的大幅山水画,一棵弯脖子的老松下面,是一道碧绿小溪,小溪边上一只尖嘴的仙鹤展翅欲飞,不过它飞不起来,因为它头顶上是一层厚如钢铁的云彩,在远方是一只小船正靠岸而泊,船头立一老翁,头戴草帽,看上去和刘三一样,清闲舒服。两边是一幅对联,上边是正联,龙飞凤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极尽扭曲之能事——反正我是看不懂,我父亲也看不懂。我想,只有村支书才能看懂吧。屋内侧的墙角是一排铺了白布的沙发,而山水画这边放着个桃木的八仙桌,两旁摆着刻了字的太师椅,这两个座都空着,没有人坐。
里边的老娘们儿都站了起来,嘴里客气模糊地说着自己也听不清楚的话,抽烟的老太太就靠太师椅坐着,咧开了嘴,露出仅存的几颗黄牙,呜呜哝哝地说了一句这屋子里最权威的话,她说:“都坐吧,这天儿怪冷的,——倒水呀!”我听到“倒水”这两个字,瞅了一眼田壮壮,他正六神无主地四下打量着这屋里的摆设,对老太太非常含蓄的命令根本没有领会到。不过这时人们刚进来,屋里正乱糟糟的,刘三的大儿子,一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儿正忙着搬凳子找水壶所以老太太的这句话也没几个人听到,仿佛她只是说给自己听的。她见没有人搭理她,也不生气,自个儿哆嗦着点上一支烟,很熟练地吐起了烟圈儿。刘三就站在她的身旁,闻到烟味,吸了吸鼻子,低了声不高兴地说道:“娘,你还抽!这大清早的都快抽一盒了。”我想,原来是刘三他娘,怪不得架子摆得挺大,一张口就让田壮壮倒水。
等众人都落座以后,父亲对着田壮壮一使眼色。壮壮顿时就明白了,忙站起身,从西服的兜里掏出来两盒大鸡烟,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路线,先扔到桌上一盒——这盒就是人家的了,再撕开另一盒,瞪着眼,小心谨慎地给屋里的每一个人都递到嘴上,再从另一个兜里掏出火柴,嗤!点上。我被父亲安放在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落,看着他划火柴的样子,直想笑,田壮壮撅着屁股,不合身的西服的后角高高翘着,就像一条刚出生的小狗的尾巴,摇来摇去。他围着众人转了一圈,一盒烟就没了,然后顺手扔掉了烟盒,红着脸,提起桌下的暖壶,冲了水,又给每个人倒了一杯茶水——当然,这烟和茶我田小是没有的。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缩在一角,像家里的那条大黄狗,好奇而又好笑地看着这一切。
我记起昨晚父亲和母亲对田壮壮灌水一般地教导——“记住了壮壮,点烟的时候是不能用打火机的,要用火柴,为什么?不为什么!就这规矩,上辈子传下来的!还有,冲完茶倒完水以后那茶壶嘴要对着门外,记住了,是正对着门外,不能对着任何人,也不能偏!”父亲几乎要把嘴伸到田壮壮的心里头,热情地对着他的红通通的心来说话。这些话,我至今倒背如流,仿佛就像自己亲身经过无数次的训练一样,每次看到农历的新年以后,有大队的人马骑着自行车,男男女女夹着一个打扮得像植物标本一样的小青年,我就知道,这又是一场已排练了好久的好戏即将上演。
我的哥哥田壮壮非常圆满地完成了任务,规规矩矩地坐在了父亲的身边、我的前面,胖胖的身体正好遮住了我。刘家的人这时一起点了点头,用自己的脖子对壮壮的表现打了及格分。程玉芬和二伯母面露微笑。田仲秋对田壮壮的表演也感到满意,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放在嘴上,从指缝里吐一个大烟圈,隐蔽地对父亲歪了歪嘴角,田家国也将手放在头顶,一个劲儿地搔头,望着父亲。
父亲明白,喝掉杯中的茶水,刚要起身说话。但是刘三就摆摆手,让父亲安坐,微笑着高声地说:“燕燕她妈,燕燕呢?出来吧,认认脸儿,没外人,都是叔叔伯伯婶婶。”只听里屋里一个老娘们儿一声答应,跟在她屁股后面就出来了一位高俏的女孩子。
田家的大人们都站了起来,伸长了脖子仔细地看老娘们儿的身后,那个低着头自个儿的一双手在亲热的女孩子,她一头短发,脸色绯红,穿了一件时髦的衣裳,脚上是一双高跟的小皮鞋,半个身子站在她娘的身后。刘三大踏步过去,拉开了他老婆,让刘燕出来,给我的父亲和叔叔二伯点烟。我这才看清楚了她的脸——非常漂亮的女孩子,比芳芳要漂亮,要精神,可惜没有芳芳那样调皮自然——我看得出,这女孩有点紧张,也有点心不在焉。她从自己的兜里也掏出了一包烟,笨拙地撕开,另一只手掏出一盒火柴,腼腆地给我的父亲、小叔和二伯,以及田家国都点上了烟,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田壮壮的动作,给每个人倒上了茶水,也算完成了任务。
在这个过程中,只有田壮壮一语不发,仍坐在那里,低着头,他甚至没有看燕燕一眼。而燕燕亦没有正眼看他,倒了茶水,送到他的跟前儿,低了头,小声地说:“哥哥喝茶。”田壮壮慌忙双手捧住茶碗,脖子通红,看着脚尖,说:“谢谢妹妹。”
这两句话,是一个终结,也是一个开始。
刘三说:“燕燕呀,这外面人怪多的,让壮壮到你屋暖和暖和吧,顺便说说话,啊——”。——万事大吉,父亲和刘三的两双手握在了一起,就像两个国家签署了一项重要的合作协议一样,参与此事的大家伙都开心地笑了起来。完成了任务,各自也不再讲究什么礼节,倒了茶水,自顾自地喝,然后看着田壮壮跟在燕燕屁股后面,两个人低头进了东边的小屋,半掩上了门。隔着一个细小的门缝,我只能看见刘燕露出来的半截衣服,和田壮壮的一双拘谨的脚尖。
后来,在很多的时日以后,在我终于懂得了男女之事的时候,我问田壮壮:“哥,那天你在小屋里和刘燕都说了些什么?”田壮壮正蹲着摆弄断了柄的铁锹,头也不抬,说:“没说什么!”
“一句话都没说?”
“没有!一个字都没说,我就看着你嫂子的脚尖,愣了五分钟,然后咱爹就叫我出来了。”
“那嫂子呢,说了什么?”
“嘿嘿!”田壮壮扔掉了铁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指着铁锹骂道:“这破玩艺儿,不能使了,得换一把!”
他始终没有告诉我那天在小屋里,和刘燕燕的谈话内容。我当时也没法儿想像,一对素未谋面的男女搁到一块儿,第一句话会是什么,我觉得他们肯定是相对无语,从脚脖一直红到耳朵,想说话也说不出来,想走也走不掉。直到两年以后,我十八岁的时候,我才亲耳听到了那句话。但是现在,正月十六的这一天,我只关心的一件事——那预料中的肉骨头一直都没有出现——哪怕是让我舒舒服服地坐下喝一口茶水——这也没有,虽然我在此行中广获好评,是一个不听话的好小子,将来大有作为,但是我最关心的还是我的肚子,如果不让我时刻对这个肚子感到满足,任何的好评价我都当它是个屁——这让我很失望。
在人们喝茶聊天到了晌午之后,约定好了换手卷交礼金的日期,父亲就唤我跟着回了家。回来的路上,大人们都兴高采烈,逗着涨红了脖子的田壮壮玩,只有我,阴森着脸,像丢了几百斤煮得烂乎乎香喷喷的肉骨头。田家国骑着自行车,仍然驮着我,咣!咣!专门朝着沟沟里跑,他得意地抽着烟,哼着小曲,摇头晃脑。咣!又一个坑,差点儿就把我甩下去,甩到路沟里。我张口就骂道:“这狗日的路!”父亲回头瞪我一眼,田家国和田仲秋张开了嘴哈哈大笑,仿佛终于报了血海深仇一样,而在他们的笑声里,我的身体依然跟随着大部队,与这辆破烂的车子绑缚着,像片孤零零的树叶一样飞向又开始落下了大雪的蒙蒙高空。
太阳虽然还没有出来,而且很明显天空就要下雨了,但是花园里的人还是渐渐地多了起来。小女孩说要下雪了,她看着天,时而凝目沉思,时而露出会心的微笑,她在我的讲述中逐渐展开了眉角,好像灵神开窍,又好像对这故事不感兴趣。天气闷热,她撩起衣角呼扇呼扇地给自己的皮肤吸进一些流动的空气,从肚脐进去,又从脖子口出来,就像对面那个女人一样,她们两个都坐立不安,没有心思看书,没有兴趣看地上的虫子打架,这个园子里似乎只有我的这个故事是有生命力的,它浮于空气之中,在小女孩的耳边耐心地等待,在那年轻女人的脚边耐心等待。
有几个老头老太太手持钢剑,威武地闯进了花园子,他们左手持剑,右手抄着红色的布织的荷花,于手中像飞碟一样优雅地旋转着。还有一个老头浓眉大眼,脸上一道皱纹都没有,好像老顽童,他提着一台录音机,走在最前面,带领这群古稀之人浩浩荡荡地闯了进来。看样子,他们每天都来,对这里很熟,而且看上去我此刻呆的地方,就是他们一贯的领地,因为这个老头子一进来就斜着眼睛白我,以表示对我的不满。我和他怒目对视,根本不怕他,尽管他们人多势众,手持钢剑,身着黑色古装,宛若几百年前的侠客,我的眼皮一眨不眨,几分钟都不眨。最后老头子终于泄了气,嘴一撇,手一挥,率领手下去了园子的另一隅——那里是年轻女人的地盘,她正在那里发呆,望着墙角一棵参天大树,最顶端的分叉上有一个鸟窝,两只幼鸟伸出红色的小尖嘴,在好奇地观望。一只越过高楼大厦望着远方的天空,一只俯视着树下众生。它们的母亲老早就飞走觅食,至今未归,它们的父亲看来是个负心汉,弄出了孩子就不负责任地跑掉了,再也不回这个家。女人感受到了身边有人在翩翩起舞,不满地瞪他们一眼,抄起书本,走出了小亭子,朝着我这儿走了过来。她擦着我的肩膀过去,火烫的皮肤与我瞬间擦过,让我顿时想入非非,神经突地兴奋起来,望着小女孩的眼光开始迷离地飘远,我想起了当年那个女人,叫春兰花的那个女人,她们的皮肤都是奶白色的,摸上去既舒服又温暖,即便是最热的天儿摸上去也仍然是温暖的,丝毫不觉得闷热,丝毫没有厌恶之意。
这个年轻女人站在了我的背后,充满焦虑地看着我的背部,好像我身上爬满了可怕的虫子一样,她的眼光从我的屁股直到头顶,巡梭了一圈,然后她就找了块地方坐下,把那本书垫在了她的屁股下面。我说:哎呀,可惜!
虚伪与欺骗金光闪闪
她听到了我的这声叹息,脸上一红,将那本书从屁股下面抽了出来。上面已经粘满了泥和凌碎的草叶,在书脊上还爬了一只黑色的小虫子。她纤指一弹,那虫子卟地就跌出了很远,无影无踪。她说:天底下没有忘不掉的事儿,我不知道是该继续听还是走开。她的声音绕过我的肩膀,化身于一团刚刚形成的旋风,打着转儿在我面前平地而起,在地面上卷出一片洁净的空白地,就像女人的屁股一样干净的地面。那我就闭嘴吧,静心地等待天空的乌云散开,看上一眼那银盘做的太阳,假如这天不会下雨的话,我就回家去——家在哪里呢?它在东南西北的哪一个方向?我一时有些糊涂了,手指头快速地拢了拢头发,四顾茫然,好像这自言自语的讲述仍在世间与我同步存在,它们并没有消失,而是隐身于身体周围的空气中。这两个不相干的故事各有其鲜活的生命,它们见了这女人便开始神经麻痹,蠢蠢欲动,本来要散开离我而去,但此时脚步变得拖滞,仍是有形有体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