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德利夫人的秘密 [英]瑪麗.伊麗莎白.布雷登-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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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很可能是一种辛苦的寄人篱下的生活,由于她十分年轻(没有人确切知道她的年龄,不过她看上去二十岁才出头一点儿),她很可能从来没有谈情说爱过,因此,他,作为第一个向她求婚的人,凭借温柔的殷勤,慷慨的关怀,凭借使她想起已经去世的父亲的那种挚爱,以及他对她那种让她觉得他是不可缺少的爱护,也许能赢得她年轻的心,独一无二地从她的崭新的初恋里取得她同意结婚的诺言。毫无疑问,这是个罗曼蒂克的白日梦;然而,尽管如此,这梦似乎十分顺利地在实现。露西。格雷厄姆看上去并不讨厌从男爵的殷勤。她的态度里,丝毫没有想俘获大富翁的女人的那种浅薄花招。她已经习惯于受到大家的爱慕,不论对方地位高低,所以,对于奥德利先生的行为,她也没有多大在意。再说呢,他那么多年来一直是个鳏夫,人们已经想不到他会再结婚了。可是,最后道森夫人还是同家庭女教师提到了这桩事情。外科医生的妻子正坐在教室里忙于工作,而露西正在给学生们画的那些水彩速写添上传神之笔。
“我的亲爱的格雷厄姆小姐,你可知道,”道森夫人说,“我认为你应该觉得你自己是个运气极好的姑娘。”
俯首工作的家庭女教师抬起头来,惶惑地瞪着眼睛看她的东家,把满头鬈发向后甩去。这可是世界上最妙的鬈发──柔软,羽毛似的,总是从她的脸部飘扬开去,阳光射透头发的时候,便在头部周围形成一个淡淡的光轮。
“我的亲爱的道森夫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她问道,一面将驼毛画笔蘸到调色板上潮湿的海蓝颜色里,接着,画笔谨慎地虚悬在空中,迟迟未落到学生的速写中那一抹柔和的紫红色里,使地平线明朗起来。
“呀,我的亲爱的,我的意思是说,想成为奥德利夫人和奥德利庄院府邸的女主人,只要你自己拿定主意就行了。”
露西。格雷厄姆的画笔掉到了图画上,她的脸一直红到美丽的头发根上,然后脸色又发白了,比道森夫人以前见过的还要苍白得多。
“我的亲爱的,别激动呀,”外科医生的夫人抚慰地说道:“你知道,除非你自己愿意,没有人逼你嫁给迈克尔爵士的。当然吵,那准是桩非同一般的婚姻;他的收入极好,又是最最慷慨大方的男子汉之一。你的地位会很高,你会有力量做许多好事;不过,正如我先前所说的,你必须完全受你自己的感情的指引。我必须说的,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如果迈克尔爵士的殷勤,你觉得并不称心惬意,却去怂恿他,那就确实不光采了。”
“他献殷勤──怂恿他!”露西喃喃地说道,仿佛这些话把她弄糊涂了。“请,道森夫人,请别跟我说。我毫无这种意思。这是我万万不会想到的。”她把肘部靠在面前的画图板上,双手护着脸,仿佛深沉地思索了好几分钟。她颈子里围着一条狭狭的黑丝带,带子上系了个金属小匣,或者是个十字架,再不然就是个小画像;不论它是什么吧,反正她始终把它藏在她的衣服下面。她坐着默默地思索的时候,有一二次,把护着脸的双手移开一只,忐忑不安地去摸索那丝带,用半是愤怒的手势揪住它,在手指之间前后扭动。
“道森夫人,我认为有些人是天生不幸的,”不久她便说道:“我要是成了奥德利夫人,对于我说来,那就是大大的交好运了,运气实在好得无福消受了。”
她说这话时声调里有许多辛酸,弄得外科医生的妻子惊讶地仰起头来瞧她。
“你还不幸,天哪!”她大声说道。“我认为你是最不应该这样说话的人了──你,那么生气勃勃快快乐乐的一个姑娘,人人见到你都获益不浅。如果迈克尔爵士把你从我们这儿抢走,我真的不知道我们将怎么办哩。”
这次谈话以后,她们经常谈这个问题,讨论到从男爵对她的爱慕时,露西就再也不露声色了。在外科医生的家庭里,这已成了心照不宣的事情:迈克尔爵士不论何时求婚,那家庭女教师就会从容地接受他的要求;事实上,一个身无分文的姑娘竟拒绝这样的求婚,在单纯的道森一家人看来,就会觉得这是愚不可及的疯狂了。
于是,六月里一个雾雹迷蒙的晚上,在外科医生家的小客厅里,迈克尔爵士坐在窗畔,面对露西。格雷厄姆;主人家里出了点意外的事,全家都走出房间去了,他就利用机会道出了最挨近他的心坎的那件大事。他用几句庄严的话向家庭女教师提出求婚。他对她说的话里,在态度和声调里自有某种几乎动人的地方──一半儿倒有求恕求免之意:他知道自己不能指望被一个美丽年轻的姑娘选中,如果她并不爱他,那就别勉强接受他的求婚,他宁可她拒绝他,哪怕这样做会使他心碎万分。
“露西,”他庄重地说道,“我认为,一个女人嫁给一个她并不心爱的男子,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罪孽了。我的亲爱的,你在我心目中是那么宝贵,我的心是那么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只要一想到我的愿望要落空就会令我感到痛苦,然而我可不愿意你为了我的任何幸福而作这种孽。如果凭借这样一种举动,我就能获得我的幸福,──可它不能,永远不能,”他诚挚地重复说道,“除非出于真诚和爱情,否则,受其他一切动机支配的婚姻,都不会有好结果,只会产生苦恼。”
露西。格雷厄姆并不瞧着迈克尔爵士,却笔直地望着外边儿雾霭弥漫的暮色以及小花园外遥远的朦胧景色。从男爵竭力要看看她的脸,可是她转过身去,把侧影对着他,他没法儿看清她眼睛里的表情。
如果他能看得清的话,他就会看见一种有所思慕的凝视,仿佛要穿过遥远的朦胧景色,向更远处望去──一直望到另一个世界。
“露西,你听到我说的话吗?”
“听到的,”她严肃地说道;既不是冷冰冰的,也决不是仿佛听了他的话而生气似的。
“那么你的答复呢?”
她依旧注视着黑沉沉的乡村景色,并没有把视线转过来,倒是默不作声了好一会儿;接着,她向他转过身来,态度上露出一种突如其来的激情,这种激情使她容光焕发,闪耀出一种崭新的神奇的美丽光采,即便是在逐渐加深的暮色之中,从男爵也察觉到了她的激情,她在他的脚边双膝跪下。
“不,露西;不,不!”他热烈地大声说道,“在这儿可别这样,在这儿可别这样!”
“就要在这儿,这儿,”她说道,震撼着她的奇怪的强烈感情,使她的声音变得尖锐而又入耳──不是响亮,而是异乎寻常地清晰:
“就在这儿,而不是其他什么地方。你多么善良──多么高贵,多么慷慨大方!爱你!比我善良比我美丽百倍的、会深情地爱上你的女人,有的是啊;可是你对我的要求太高了。你对我的要求太高了!要记住,我曾经过的是什么生活,只要记住这一层就好了。我从婴儿时期起,看见的只是贫穷,其他啥也没见过。我的父亲是个有教养的人;聪明,多才多艺,宽宏大量,清秀漂亮──可是贫穷。我的母亲──可是别让我提到她吧。贫穷,穷之又穷,艰苦,气恼,屈辱,剥夺!
你说不上来;你属于处境顺利、生活舒适的人们之列,你永远猜不到象我们这样的人忍受的是什么苦难。因此,别对我要求太高。无私无欲,我做不到;对这样一桩婚姻的好处视而不见,我也做不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在她那激动和热情爆发的背后,自有一种暧昧不明的东西体现在她的态度里,这使从男爵心中充满模模糊糊的惊惶之感。她仍旧留在他双脚旁边的地上,与其说是跪着,倒不如说是蹲着,她那薄薄的白衣衫笼罩在她的身体周围,她的淡黄秀发技散在肩膀上,她的蓝色大眼睛在黑暗中闪闪烁烁,她的双手揪住她颈子附近的黑丝带,仿佛它一直在卡住她的颈子似的。
“别对我要求太高,”她不断地重复说道:“我从婴儿时期起一直是自私自利的。”
“露西,露西,明白说吧。你不喜欢我吗?”
“不喜欢你!不,不是这个意思!”
“可有别的什么人是你心爱的吗?”
她对他的问题纵声大笑。“我并没爱上世界上哪一个人,”她答道。
他听到她的答复是高兴的;然而她那奇怪的大笑声却刺痛了他的感情。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好不容易地说道:
“好吧,露西,我决不会对你要求太高。我敢说,我是个罗曼蒂克的老傻瓜;但,如果你并不讨厌我,如果你并不爱别的什么人,那么,我就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我们不该结合成为非常幸福的一对儿。就这样说定了,露西?”
“说定了。”
从男爵伸出两臂搂着她,把她扶起来,吻了一下她的前额;接着,他轻声地跟她道过晚安,便笔直地踅出屋子去了。
他笔直地踅出屋子去了,这个傻里傻气的老人,因为有某种强烈的情绪在他的心里翻腾波动──既不是喜悦之感,又不是胜利之情。
而是某种接近于失望的情绪;某种被窒息了的、没有满足的渴望,沉重而沉闷地压在他的心上,仿佛他胸中背着一个尸体似的。他背的是希望的尸体:一听到露西的话,他的希望便死了。如今一切怀疑、恐惧和怯生生的憧憬全结束了。象其他跟他同年龄的老人一样,他必须满足于对方为了财产和地位而同他结婚。
露西。格雷厄姆慢慢地走上楼梯,走到屋子顶层她那小房间里。
她把光线暗淡的蜡烛放在五斗橱上,便坐到白色床铺的边上;静默而苍白,就象挂在她四周的帷帐一样。
“寄人篱下,辛劳苦役,委屈羞辱,都一去不复返了,”她说:
“一切过去的生活的痕迹都消失无遗了,关于身份的一切线索都被埋葬了,忘记了──除了这个,除了这个。”
她那揪住头颈附近的黑丝带的左手,一直没有放松过。她说这话时便把黑丝带从胸口拉了出来,瞧着那系在黑丝带上的东西。
它既不是金属小匣或人物小像,又不是个十字架,它是包在一张长方纸头里的一只戒指,──那张纸上一部分印着字、另一部分写着字,年久发黄,折叠得发皱了。
第二章 在“百眼巨神号”上
他把他那雪茄的烟蒂儿丢进水里,双肘靠在舷墙上,沉思地凝望着波涛。
“多么令人厌烦啊,”他说,“蓝色,绿色,蛋白色;蛋白色,蓝色,绿色;当然啦,就波涛的情况而言,一切都很好,可是,三个月来总是这样的波涛,那就叫人受不了啦,特别是──”
他并不想说完这句话;他的思想仿佛在中途开了小差,把他带到千里之外去了。
“可怜的小姑娘,她会多么高兴啊!”他喃喃地说道,一面打开烟匣,懒洋洋地看看匣子里的东西。“多么高兴而又多么惊奇!可怜的小姑娘!何况在三年又六个月之后;她会大吃一惊的。”
他是个大约二十五岁光景的年轻人,一张黑苍苍的脸,被太阳晒成了古铜色;他生着漂亮的棕色眼睛,其中有一种女性化的笑意,从眼睫毛底下闪闪烁烁地冒将出来;浓密的胡髭和络细胡子遮住了整整下半个脸庞。他身材高大,身体壮实;他穿一套宽松的灰色西装,戴一顶呢帽,漫不经心地盖在他的黑发上。他的名字叫乔治。托尔博伊斯。优等海船“百眼巨神号”满载澳大利亚羊毛,正从悉尼驶往利物浦,他是这艘船上的一个住在靠近船尾的头等舱的旅客。
“百眼巨神号”上头等舱里的旅客为数很少。一个垂老的羊毛商人,在殖民地发了财,带着妻子和女儿们回到祖国去;一个三十五岁的家庭女教师,回家去同一个订婚已达十五年之久的男人结婚;一个富有的澳大利亚酒商的多愁善感的女儿,要到英国去修完她的学业;这几个人和乔治。托尔博伊斯,部是船上的头等舱旅客。
这个乔治。托尔博伊斯是船上的生命和灵魂,谁也不知道他是谁、是干什么的、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然而,人人都喜欢他。他坐在餐桌的末座,船长尽主人之谊,友好地设宴招待时,他给他当助手。他打开一瓶瓶香槟酒,跟每一个出席宴会的客人共饮干杯;他讲笑话,自己带头发出洪钟般的欢笑声,谁要是连纯粹出于意气相投而大笑一番都办不到,那就必定是个迟钝的粗汉了。他在猜牌、打二十一点,以及一切热闹欢乐的游戏里都是个好手,游戏使这围着房舱灯火的一圈人埋头于天真的娱乐之中,飓风可能在他们的头上呼啸而过,他们却充耳不闻;但他痛快地承认自己对于玩惠斯特牌毫无天才,而在国际象棋的棋盘上,他连马和车也分不清楚。
事实上,托尔博伊斯先生决不是一个很有学问的绅士。脸色苍白的家庭女教师曾竭力跟他谈论现代文学,但乔治只是捋捋胡子,瞪眼瞧着她,偶然说一句,“啊,是的!”以及“哈,当然啰!”
回到家乡去修完她的学业的、多愁善感的年轻小姐,曾用雪莱和拜伦去考他,他便公然嘲笑她一番,仿佛诗歌是个笑话似的。羊毛商人跟他谈政治,但他似乎并不深通此道;所以他们就让他自行其是:
吸着雪茄同水手聊天,斜靠在舷墙上凝望水面,用他自己特定的方式使人人觉得他是容易相处的。然而,当“百眼巨神号”离英国只剩两星期的航程时,大家都注意到了乔治。托尔博伊斯身上的变化。他变得坐立不安、心神不定;有时兴高采烈,房舱里响彻着他的笑声;有时快快不乐,沉思默想。尽管他是水手们的宠儿,但他老是问起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抵达英国陆地的各种问题,终于使水手们感到厌烦,不想回答他了。还要走十天,十一天,十二天,十三天?顺风顺水吗?
这船一个小时能走多少海里呢?接着,他往往突然大发脾气,在甲板上跺着脚,大声嚷嚷,骂这海船是条东倒西歪的老船,骂船主是个骗子,在广告上吹牛,说它是航行迅速的“百眼巨神”。骂这船是不适宜载运旅客的,不适宜载运急不及待的、有心有灵魂的生物的;只配装些打成包的蹩脚羊毛,说不定羊毛在海上就腐朽了,那样也不见得更糟。
乔治。托尔博伊斯在八月的黄昏里点上他的雪茄时,夕阳正在沉落到波涛后面去哩。水手们在那天下午告诉他,只要再过十天就可以见到英国海岸了。“我要跳上第一只招呼我们的小船上岸去,”他大声说道,“我要乘小划艇上岸去,天哪,如果达到这个地步,我就游到岸上去。”
他的头等舱里的朋友们,都嘲笑他的急不及待,只有脸色苍白的家庭女教师不在此列:她叹息着瞧那年轻人埋怨时间过得太慢,推开那没有喝过一口的醇酒,烦躁地把身体投在房舱沙发上,在升降口梯子上跑上跑下,凝视着滚滚波涛。
当夕阳殷红的边缘沉没到了水里时,家庭女教师走上升降口的梯子,到甲板上来散步,而其他旅客都坐在下面喝酒。她走近乔治时便停下来,站在他的身边,眺望西天正在消退的那一片猩红。
这位女士十分文静,腼腆,难得参加头等舱的文娱活动,从不哈哈大笑,讲话也极少;但她和乔治。托尔博伊斯在整个旅程中一直是很好的朋友。
“莫利小姐,我的雪茄熏得你难受吗?”他从口角边取下雪茄,说道。
“根本不碍事;请你继续抽烟好了。我只是上来看看日落。多么可爱的黄昏啊!”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