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德利夫人的秘密 [英]瑪麗.伊麗莎白.布雷登-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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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活埋
罗伯特。奥德利独自坐在书斋里,医生的信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他心中思考着尚待办理的事情。
这年轻的大律师自命为这可鄙女人的谴责者。他曾经做过审判她的法官;现在他是她的狱卒。一直要等到他面前这封信送到了指定的地址,他把他所看管的人安全地交到了外国疯人院的医生手里,一直要等到那个时候,他才可把那可怕的重担从肩膀上卸下来,他才是完成了自己的责任。
他给爵士夫人写了几行字,告诉她,他就要把她从奥德利府邸里带出去,带到一个她大概不会从那儿再回来的地方去,并且要求她,及时地为出门作好准备。他通知她,如果可能,他希望今天晚上就动身。
爵士夫人的侍女苏珊。玛婷认为这么匆匆忙忙收拾她女主人的行李是十分困难的,但爵士夫人来帮助她收拾了。把绸缎和丝绒衣服折叠又折叠,把珠宝和头饰都收集拢来,对爵士夫人说来,凡此仿佛是一种愉快的刺激。他们不是要剥夺她所拥有的家产,她想。他们是要把她放逐到某一个地方去;但即使放逐也不是毫无希望的,因为在这广大的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她的美丽不可能构成一个小小的王国,从而赢得忠诚于她的骑士和心甘情愿的子民。她果断地忙于指挥和帮助她的女仆,而女仆则从这种收拾行李和匆忙出走中嗅到了破产和毁灭的气味,因而在履行其职责时既懒洋洋又漠不关心。晚上六点钟时,爵士夫人派侍女去通知奥德利先生:她准备好了,他愿意什么时候走,她立刻就可以动身。
罗伯特查阅了一部布拉德肖出版的《全英火车时刻表》,发现维勒布吕默斯远在一切铁路交通线之外,只有到了布鲁塞尔乘坐公共马车才可到达。邮船九点钟离伦敦桥开往多佛港,罗伯特和他所看管的人能够轻而易举地搭乘这班邮船,因为七点钟的上行车,八点一刻已经从奥德利到达肖迪奇。取道多佛…加来航线,他们便可在第二天下午或晚上到达维勒布吕默斯。
们何必跟随他们作此凄凉的夜间旅行呢?爵士夫人躺在狭窄船舱里的一张睡椅上,舒舒服服地裹在裘皮大衣里;即使在这耻辱和苦难的最后时刻,她也不曾把她特别喜欢的俄罗斯貂皮大衣忘掉。她那唯利是图的灵魂,贪婪地追求着她曾经拥有过的豪华、美丽的东西。
她曾经把脆薄易碎的茶杯以及塞夫勒和德累斯顿的花瓶放在绸缎宴会服的折缝里。她曾悄悄的把镶着珠宝的金酒杯藏在细软的亚麻布里。
如果办得到的话,她真想把墙上的油画和椅子上的哥白林花罩毯都扯了下来。她拿走了她能拿走的一切,绷着脸屈从地随同奥德利先生走了,那是绝望之中的一种垂头丧气的服从。
多佛港的大钟打十二下时,罗伯特。奥德利正在轮船的甲板上徘徊,城市灯光闪烁,象一弯烟烟新月,横在大海辽阔的黑暗上。邮船迅速地穿过翻滚的波涛向友好的法国海岸航去,奥德利先生想到他承担的事情不久就可以办好了,宽慰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想到了孤独地、没有亲友在旁地躺在下面船舱里的薄命人。然而,当他十分可怜她,禁不住往往要可怜她的身为女人以及无依无靠的处境时,却又回想起他朋友的脸来了:容光焕发,充满希望,只是在乔治从澳大利亚回来的第一天,他才看到过对方那样的脸;而随着脸色的回忆,那个使她丈夫心碎的无耻谎言所引起的极端厌恶之感,重新兜上他的心头了。
“我能永远把它忘掉吗?”他心中想道,“我能永远忘掉他在咖啡馆里手执《泰晤士报》坐在我对面时那张茫茫然的苍白的脸吗?有些罪行是永远无法赎罪的,这就是其中之一。如果明天我能使乔治。
托尔博伊斯起死回生,我也永远不能治愈他心上可怕的创伤啊;我也永远不能使他恢复到他读那排印出来的谎言之前的精神状态啊。”
公共马车在维勒布吕默斯主要街道高低不平的路上磕磕碰碰、嘎啦嘎啦地前进时,是第二天下午很晚的时候了。这古老的、基督教会的小城,始终是阴郁凄凉的,如今在傍晚灰色的天空下,更显得异乎寻常的凄凉。闪烁不定的路灯,老早就点亮了,灯光微弱,彼此相距又远,与其说把这个地方照得更亮了,还不如说是照得更暗了,就象萤火明灭,反而加深了篱笆的黑暗一样。这个遥远的比利时小城,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古老世界,狭窄街道上每一幢房屋的正面,每一个坍毁的屋顶,每一根脆弱的烟囱,都带有衰败的凄凉迹象。很难想象是由于什么缘故,街道两边的房子造得那么互相挨近,以致公共马车隆隆驰过时把徒步的行人从人行道上碰撞了下来,除非他们小心翼翼地让他们的衣服擦着店铺橱窗而行,才能幸免;而在这老城背后却留有大片乡村平地可供建筑房屋哩。吹毛求疵的旅行者可能感到奇怪:为什么最狭窄最不舒服的街道是最忙碌、最兴旺的街道,而比较气派比较宽阔的通衢大道倒是空空如也、寂无人影的。但罗伯特。奥德利压根儿没想到这些个事情。他坐在肮脏破烂的马车的一个角落里,观察着对面角落里的爵士夫人,心中琢磨着,那么小心翼翼地藏在面纱背后的脸上会有什么样的神色。
他们全程都独占了这轿式四轮公共马车上的全部座位,因为布鲁塞尔和维勒布吕默斯之间的旅客不多,而公共交通是靠传统的力量支持着局面的,并不是什么可获大利的投机事业。
爵士夫人除了开口谢绝罗伯特在道旁一个停车站上送给她吃的点心外,一路上始终不言不语。马车把布鲁塞尔也抛在后面时她的心就沉下去了,因为她曾经希望布鲁塞尔这个大城市是她旅途的终点;于是,怀着一种厌恶和绝望之感,她转过脸去,不看那单调沉闷的比利时风景了。
马车摇摇晃晃进入一个石头砌成的四方大院子时,她抬起头来看看;那地方本来是个修道院的入口处,现在却成了一个阴沉惨淡的旅馆的院子。旅馆上面的房间里尽管阳光灿烂,地下室里却有成群结队的老鼠在大打出手、吱吱乱叫。
奥德利夫人从公共马车上下来,发觉自己来到这么令人意气消沉的院子里,便不寒而栗了。罗伯特被喋喋不休的脚夫们团团包围,他们吵吵闹闹的要来搬他的行李,彼此之间还争论着他应该在哪家旅馆休息。有个脚夫按照奥德利先生的嘱咐去雇一辆出租马车,而且立刻就重新出现了,赶着两匹马──马是那么瘦小,使人觉得是以一匹寻常大小的马儿为原料,制造出那么两匹小马来的──脚夫又是尖声狂叫又是大声呐喊的,在黑暗中听上去象是魔鬼的声音。
奥德利先生驱车到这个安静小城的遥远一隅去了,留下爵士夫人待在一个沉闷的咖啡馆里,委托一个昏昏欲睡的侍者照料她。首先得把官方的公事都办妥了,才能平安无事地把迈克尔爵士的妻子交出去,交给莫斯格雷夫所建议的地方。罗伯特先得去见各式各样的重要人物;得作出为数甚多的誓言,得出示英国医生的信件;得履行许多签字和会签的手续,才能把他那失踪的朋友的残酷无情的妻子,送到将是她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家”里。折腾了两个多钟头,这一切才安排停当,年轻人才自由自在地回到旅馆里;他发觉爵士夫人在旅馆里茫然若失地定睛呆望着一对蜡烛,面前放着一杯没有碰过的咖啡,咖啡早已冷掉了,沉淀了。
罗伯特搀着爵士夫人走进租来的马车,再一次坐在她的对面。
“你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她终于问道。“我讨厌把我当做顽童对待,因为犯了错误,就惩罚他,把他投入黑暗地窖里。你要带我到哪儿去?”
“托尔博伊斯夫人,带你到你将有充裕的闲暇在那儿忏悔往事的地方去,”罗伯特严肃地答道。
他们的车子把铺着石子的街道抛在后面,从一个兀立着五六个大教堂的荒凉广场上钻出来,进入了一条平坦的林荫大道。这是一条宽阔的、点着路灯的大道,落尽叶子的树枝的阴影,在这路面上来回摇晃抖动,象是撒了架的骷髅的影子。在这林荫大道上零零落落地有些房子,庄严堂皇的房子,entre cour et jardinⅠ大门口石柱上点缀着天竺葵石膏花瓶。辚辚的出租马车沿着这平坦的林荫大道向前走了四分之三英里,便停在一个大门口了,比他们刚才经过的大门都要古老而笨重。 Ⅰ法语,意为在庭院与花园之间。
爵士夫人从马车窗子里向外张望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叫喊。荒凉的大门口点着两个大灯,那是个由铁架和玻璃构成的大灯,里边儿一点可怜巴巴的摇摇晃晃的小火焰正和三月的风搏斗哩。
马车夫按了门铃,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打开了大门旁的一个小木门,他瞧瞧马车,退进去了。三分钟后,他重新出现在关着的铁门后面,他开了门上的锁,把铁门全部打开,这就展现了一个阴郁而荒凉的铺着石头的院子。
车夫驱赶他的驾马进入院子,把马车弓旧到这幢房屋的大门口。
那是座灰色石头的大厦,有长长的好几排窗子,好多窗子里点着暗淡的灯,向外露出微光,象是疲倦的守夜者苍白的眼睛正望着黑夜哩。
爵士夫人眼观四方而又沉静自若,仿佛冬天夜空里的寒星,以认真而仔细的凝视,瞧着这些窗扉。有个窗子上遮着块狭小的窗帘,红色都快退尽了;窗帘上来回移动着一个黑影,一个戴着异想天开的头饰的女人的黑影,一个永远在窗畔来回蹀躞的、焦虑不安的女人的黑影。
迈克尔。奥德利爵士的坏妻子突然用一只手抓住罗伯特的胳膊,另一只手指点那遮着窗帘的窗子。
“我知道你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了,”她说道,“这是个疯人院。”
奥德利先生并不回答。她跟他说话时,他正站在马车的车门口,他沉静地帮助她下了马车,引她走上两级不高的石头台阶,进入大厦的门厅。他把莫斯格雷夫医生的信,递给一个衣衫整洁、满面春风的中年妇女,她正轻快地从那同门厅相连的一个小房间里走出来,小房间倒同旅馆里的办公室极为相象。这女人微笑欢迎罗伯特和他所护送的人;把信交给一个仆人转送老板后,她就邀请他们进人她那宜人的小居室,室内华丽地挂着鲜艳的琥珀色窗帘,生着一个精致的小火炉。
“夫人觉得十分疲倦了吧,”法国女人为爵士夫人端了一把扶手椅子,询问地说道,显出十分同情的样子。
“夫人”疲倦地耸耸肩膀,环顾这小小的房间,投出锐利的仔细打量的眼色,可丝毫没有露出喜欢的神情。
“罗伯特。奥德利,这是个什么地方?”她凶狠地嚷道。“你可认为我是个婴儿,不妨耍弄我欺骗我?──这是什么地方?究竟是不是我刚才所说的那种地方?”
“这是个精神病疗养院,夫人,”年轻人严肃地答道,“我无意耍弄你或欺骗你。”
爵士夫人停顿了片刻,沉思地瞧着罗伯特。
“一个精神病疗养院,”她重复说道。“是的,在法国,这种事情办得好些。在英国,我们称之为疯人院。这儿是收容疯子的地方,这儿,夫人,不是吗?”她转向那中年女人,用法语说道,一面用她的脚轻叩着那呈亮的地板。
“啊,不,夫人,”那女人锐声否认道。“这是个最最舒适惬意的机构,人们在这儿自得其乐──”
她的话,因这个最最舒适惬意的机构的头儿的到来而打断了,他手里拿着已经打开了的、莫斯格雷夫医生的信,面露喜色地走进房间里来,喜气洋洋的微笑使他容光焕发。
得以认识先生,他是多么荣幸,他可没法儿说了。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准备亲自为先生效劳的,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愿尽心竭力为先生去完成的,既然先生是他的熟人的朋友,十分杰出的英国医生的朋友。莫斯格雷夫医生的信已经简要地把病情通知了他,他放低声调告诉罗伯特道,他已经准备好负责照料这位迷人而十分有趣的──夫人,──夫人。
他客气地擦擦手,瞧瞧罗伯特。奥德利先生第一次想起来了,医生曾经向他建议过,要为他所护送的薄命人用一个假名。
他装作没听见老板的问题。想到一大堆姓名看来原是件轻而易举的事,从中随便选一个就可以解决他的问题;然而奥德利先生突然变得把他所听见过的任何人的姓名都忘记了,却只记得他自己和他的失踪的朋友的姓名。
也许老板觉察、理解了他的窘态。无论如何,他来给他解除窘迫了。他向那接待他们的女人转过脸去,喃喃地说了些关于14号套间的话。女人从挂在壁炉台上方的一长排钥匙中取了一个钥匙,再从房间角落里一个托架上取了支蜡烛,把它点亮了,便领着大家穿过铺着石头的大厅,走上一个宽阔而光滑的、打过蜡的木头楼梯。
英国医生已经告诉过他的比利时同行:为了使那位委托他照料的英国夫人生活舒适,不论作什么安排,花钱多少是个次要的问题。根据这个暗示,瓦尔先生打开了一套富丽堂皇的房间的大门,其中包括一个走廊,(地上铺着黑白相间菱形大理石,可是廊内黑得阴沉沉的、象地窖一般;)一个雅致的会客室,(里边挂着暗淡的丝绒帷幕,呈现出一种丧葬的光采,那可并不对振奋心情特别有利;)一个卧室。(里边有张制作得很奇怪的床,看来盖在床上的东西都没有个出入的口子,除非用一柄小刀将床罩划破。)
爵士夫人沮丧地瞪眼望着这一系列房间,在唯一的一支蜡烛的逐渐微弱下去的残光里,房间显得够凄凉的了。这孤独的烛焰,本身就是苍白得象幽灵一样的,它又繁殖出了成倍的更加苍白的幻影幢幢,在房间的各个地方闪烁明灭;在上过蜡的地板和护壁板的朦胧深处闪烁,在玻璃窗上、穿衣镜里闪烁,在装饰房间的大块闪光物体上闪烁。爵士夫人曾把后者错认为昂贵的大镜子,其实它们不过是用呈亮的洋铁皮作成的、可怜巴巴的仿制品。
在这破旧的丝绒、黯然失色的镀金虎饰和上蜡擦亮的木头所构成的一切已经衰败的豪华陈设之中,这女人一屁股在扶手椅子里坐了下去,双手遮掩着自己的脸。白皙的双手,在手指附近晃动的钻戒的璀璨星光,都在灯光幽暗的房间里闪闪生光。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绝望、生气、愤怒;而罗伯特和法国医生则退到了外边的房间里,互相低声谈着话儿。英国医生已经替奥德利把话都说在信里了,而且表达得远比他亲自说的还要体面优美,所以他没有什么要补充的了。他在大伤脑筋之后,终于想到了泰勒这个姓名,要用这个又安全又简单的姓名,来代替那个唯独爵士夫人有权使用的姓名。他告诉法国医生,这位泰勒夫人是他的一位远亲──她从她的母亲那里继承了疯狂症的遗传因子,正如事实上莫斯格雷夫医生已经告诉瓦尔先生的:她已经显示出了隐藏在她脑子里的潜在因素的某些可怕迹象,然而还不能称她为“疯子”。他要求尽量温柔体贴地、富有同情心地对待她,让她享受一切合乎情理的任性放肆;但他让瓦尔先生牢牢记住:任何情况下都不容许她离开这个房子和这个场所,除非有个可靠的人保护着她,而这个人要对她的安全负责,不可任其走失。他只提出另外一个强烈要求:据他了解,瓦尔先生本人是位新教徒,──医生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