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诊断 作者:[加拿大]阿瑟·黑利-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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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我,亲爱的!”费雯在床上困难地转了转身,好面对着他。
“可是这并不是为了你,费雯。说不定是你从哪一本第四流的言情小说里学来的傻里傻气的想法。”
“迈克,亲爱的,你生气的时候我特别爱你,和你那美丽的红头发正好相称。”她第一次从脑子里把眼前的事情岔开了,疼爱地冲他笑着说,“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他还在生气,答得很生硬。
“答应我等我们结婚以后,你有时也生生气——真的生气——那么我们可以吵架,然后再享受和好的乐趣。”
他赌气说:“这和刚才那个主意一样没道理。而且你既然让我离开你,还说什么结婚呢?”
“只是一个星期,迈克,亲爱的。就这一个星期。”
“我不!”
“听我说,亲爱的。”她劝他说,“来这儿坐下。听我说嘛!”
他迟疑了一下,走过来,勉勉强强地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费雯把头靠回到枕头上,侧着脸对着他,笑着伸出手来。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气开始消了,只是还有一丝淡淡的、不安的疑虑留在心头。
这是费雯动过手术的第四天,目前情况还比较好。她断肢的伤口愈合良好,还有一些局部性疼痛和不可避免的创口疼痛,但是头两天那种恢复期的难以忍受的痛苦已经缓解了。昨天葛兰杰大夫在费雯的同意下把帮助她镇痛的德米罗针剂停了。只有一件事情使费雯觉得很苦恼——她没有预料到的一种意外感觉。她截肢的那条腿上的脚——已经不存在了的那只脚——总是一阵子一阵子地痒得要命;因为没有法子去搔它,觉得很难受。刚有这个感觉的时候,她拿一只脚去搓另一只脚,一时还轻松地以为没有给她截去那只脚呢。后来,葛兰杰大夫告诉她这种感觉是正常的,多数截肢的人都有过的,她才知道这是一种幻觉。可是,费雯还是希望这种奇怪的感觉赶快消失才好。
她在心理方面也恢复得很好。从手术前一天那个时候起,费雯就以曾经给了迈克·塞登斯深刻印象的那种单纯的勇气接受了已是不可避免的现实。
这种情绪一直持续地支持着她。仍然有一些时候使她感到悲观失望;那是当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有两次,她在夜间醒来,周围一片沉寂凄凉,她躺在床上不由得为她所丧失的一切而吞声饮泣。但是大多数时候,她内在的毅力战胜了、克服了这些消极的情绪。
露西·葛兰杰了解这些情况,对费雯很有些感激;因为这对她主持手术后的护理工作很有帮助。可是,露西知道,对费雯来说,在情绪上和精神上的真正考验还在以后。在一开始的震动过去以后,在这件事情的真正含义在费雯的头脑中逐步展开,对将来的影响更直接、更现实的时候,考验就更大了。也许这个时刻要过六个月,甚至一年才出现;但迟早总会出现的。露西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费雯能够度过失望的深渊,达到某种状态的稳定。可是这都是将来的事;至于现在,短期的预后似乎良好。
当然,露西知道——她也知道费雯本人也知道——皮尔逊大夫诊断的成骨肉瘤可能在截肢以前就转移了,在费雯身体的其他部位蔓延。如果是那么一种情况,三郡医院以至整个医务界都没有什么办法好想了,只能暂时给她解除一些痛苦,此外就无能为力了。但这是后话,将来会有充分时间检查的。
为了病人着想,眼前最明智的办法是设想她来日方长,帮助她积极地适应截肢以后的生活。
今天,费雯开始恢复正常也表现在她的外表上了。手术以后她第一次做了化妆,脸上搽了化妆品。刚才,她母亲帮她整理了头发,现在,又穿上了上次差点把迈克勾引得操持不住的那件睡衣。她往日的风姿又大部分再现了。
现在,当迈克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她说:“你还不明白吗,亲爱的?我要保险一些——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你。”
“保险什么呢?”迈克的面颊涨得飞红。
她平静地说:“保险你真的爱我。”
“当然我是爱你的。”他发狠似地说:“刚才这半个小时我说什么来着?
我不是说了我要和你结婚——就象咱们原来在……”——他迟疑了一下——
“就象没有发生这件事情以前就计划好了的?你的母亲和父亲也都赞成。他们都要我这个女婿;你为什么不要呢?”
“■,可我是要你的,迈克。而且是又感激、又高兴地要你。不论咱俩之间今后怎么样,今生今世,我不相信会再有什么别的能和这个相比的。至少——”她的声音一时哽噎了,“——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那么又为什么……?”
她恳求道:“迈克,请你听我说完了。你答应过的。”
他不耐烦地说:“往下说吧。”
“不管你怎么说,迈克,我已经不是你我初次相逢时的那个姑娘了。我也永远不会是了。”她带着激情,轻声地说:“所以我要保险一些——保险你是为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是为了我原来那个样子而爱我。你不明白吗,亲爱的,如果我们要一起度过我们的余生,我不敢设想——以后也不敢设想,永远也不敢设想——你是为了可怜我……才和我结婚的。不,别打断我;你听我说。我知道你以为并不是这种情况,也许不是;我也希望不是——衷心地希望不是。可,迈克,你是个好心肠的人,你也可能对你自己都不肯承认,你是出于怜悯之心才这样做的。”
他顶了一句:“你是在说我连我自己的动机都不知道吗?”
费雯轻轻地答道:“我们谁又真正知道自己做事情的动机呢?”
“我知道我的。”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他俩脸挨着脸。“我知道我爱你——不论是你的整体还是部分,昨天,今天或者明天。我知道我要和你结婚——没有怀疑,没有怜悯,到了可以结婚的时候马上结婚,不想拖延——哪怕是一天。”
“那么就为了我这样做吧——因为你爱我。现在离开我,即便你在医院里,一个星期之内别来看我——七个整天。”费雯的眼睛望着他,平静地接着说:“在这段时间里想一想各个方面——我,我们在一起的生活;你,和一个跛子一起生活会怎么样;我们能够一起享受的,和不能一起享受的;我们的孩子——对他们会产生什么影响;一切,迈克,一切的一切。你这样想过了之后,回来告诉我,如果你仍然很坚决,我就答应你不再问你了。仅仅是七大,亲爱的——我们两个一生之中的七天。这不算多。”
“见鬼,”他说,“你很固执。”
“我知道。”她笑了。“那么你答应了?”
“我答应四天——再多不行。”
费雯摇摇头。“六天——少了不行。”
“五天吧,”他说,“成交了。”
她犹豫了一下。迈克说:“这肯定是我出的最高价。”
费雯笑出声来了;这是她第一次这么笑。“好吧,从此刻开始,五天。”
“从此刻开始真不是滋味!”迈克说。“十分钟以后还差不多。首先我得先撵起来点,我这么一个火力很足的小伙子,五天是很长的时间呢。”
他把床边的椅子移近一些,伸出胳臂。他们接了一个很长的吻,热烈一阵、温柔一阵,交替着。
最后,费雯做了一个苦脸,推开了他。她叹了一口气,在床上移动了一下,换了一个位置。
迈克急切地问:“不舒服吗?”
费雯摇摇头。“没什么。”然后,她问他:“迈克,他们把我的腿——截下去的那个,放在哪儿?”
他有点吃惊,告诉她:“在病理科——大概放在冰箱里。”
费雯吸了一口气,慢慢呼出来。“迈克,亲爱的,”她说,“劳你驾下楼给我搔搔那只脚。”
医务管理委员会挤满了人,紧急会议的消息迅速在医院里传开了,那些当天没来三郡医院的大夫也在城里诊所和家里接到了参加会议的通知。约瑟夫·皮尔逊的倒台和即将离院的消息也传得很快,成为现在低声议论的话题。
皮尔逊一进来,议论的声音渐渐停了下来。院长和戴维·柯尔门也跟着他一起走进来。
肯特·欧唐奈已经坐在桃木长桌的头上。向四周一看,大部分熟悉的面孔都看到了。吉尔·巴列特的胡子在飞舞着,正和一两个月前刚参加三郡医院医生行列的罗杰·希尔顿谈着话。耳鼻喉专家约翰·麦克埃温正与“响丁当”以及内科医生胖胖的路易斯·托因比激动地讨论什么问题。比尔·罗弗斯打着的一条闪光的又绿又黄的领带使得他很突出。他正在第二排的椅子上就座。就在他的前边坐着的是内科主任钱德勒大夫,他在看一页手写的笔记。
有几个住院大夫也来了,欧唐奈看见了病理科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和院长在一起的还有营养科主任斯特朗夫人,她是特邀来参加会议的。在她附近是厄尼·鲁本斯,他似乎带点诧异的神情在欣赏那位营养专家的颤动的、肥硕的乳房。会议上缺了一个大家熟悉的面孔——查尔斯·窦恩伯格大夫。他已经宣布就要退休的打算了。
欧唐奈往门口一看,只见露西·葛兰杰进来了;她与他一对眼神,微微笑了一下。看见露西使他想起:自己在处理完这件事之后,还得就自己的去留问题作出决定。他忽然想起,从今天一早到现在他还没有想到丹尼丝。医院的事情已经把她从他的脑子里挤掉了,他预计一两天之内(今后还会有一些别的事情),这种无暇他顾的状况总会出现的。欧唐奈想象不出如果丹尼丝发现这种“医务工作第一,自己得退居第二位”的状况,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她会理解吗?会象,譬如说露西,那样理解吗?这虽然只是一闪念,但使他觉得很不舒服,象是把她俩这么一比,就有点对不起丹尼丝似的。目前,他宁可暂时不去想这些。现在到了开会的时候了。
欧唐奈敲敲桌子让大家安静,等谈话的声音止住,站着的人都坐了下来,他开始用沉静的语调说:“女士们,先生们,我想我们大家都了解医院里闹传染病不是稀奇的事情,事实上,这种情况比一般人设想的要多些。我看,可以说,传染病是对我们从事医务工作的人的一种时刻存在的威胁。只要想想我们医院里边藏着多少种疾病,就可以对这里发现传染病不那么吃惊了。
相反,如果没有这种事那才是怪事呢。”全屋子人的眼睛都注视着他。他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不是想缩小已经发生的事情的严重性;只是希望我们大家都能恰如其分地理解这种情况。钱德勒大夫,我想请你先给开个头。”
欧唐奈坐下,内科主任站了起来。
“首先,扼要讲一下。”哈维·钱德勒手里拿着一张他的笔记,戏剧性地把眼往四下一扫。欧唐奈心想,哈维一向是喜欢当众讲话的,现在他似乎很得意。内科主任说下去道,“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发现两例伤寒病,确诊的;还有四个可疑病例。所有这些病例都是本院职工,幸好的是还没有传染给病人——目前还没有。由于有这么多病例,我以为,你们诸位也清楚,很明显,咱们医院里有伤寒病的带菌人。现在,我可以说我本人和别人一样感到很吃惊,咱们这里对炊事人员的身体检查……”
一提到炊事人员,欧唐奈马上产生了警觉。立即尽量有礼貌地、沉静地插进话来说:
“请原谅,大夫。”
“嗯?”钱德勒很不高兴欧唐奈打断他的发言。
欧唐奈和气地说:“我们很快就会谈到那方面的,哈维。目前是不是请你还是把医务方面的问题先介绍一下。”
他可以感到钱德勒有点不自在。哈维·钱德勒和欧唐奈在医院里的地位几乎是一样的;钱德勒一向喜欢长篇大论,如果能说上两三句,他决不肯用一句话说完。可是,现在他只好嘟囔着说:“如果你要那么谈,好吧。可是……”
欧唐奈客气而坚决地紧钉上一句:“那么谢谢你。”
钱德勒瞪了他一眼,好象是说:等会儿咱们再个别谈。他在略停了难以察觉的一刹那之后,继续说道:“可能还有些人对伤寒病不大熟悉——恐怕会有的,因为这种病现在不太多了——我来简单介绍一下它的早期症状。一般是热度增高,身上发冷,脉搏迟缓,血象低。当然,还有作为这种病的标志的红斑。此外,病人会觉得头闷、头疼、食欲减退、全身酸疼。有些病人会觉得白天困倦,晚上失眠。还要注意支气管炎,那是常和伤寒病并发的。还可能有鼻出血。当然,还有脾肿大。”
内科主任说完坐了下去。欧唐奈问:“有什么问题吗?”
露西·葛兰杰问:“我想已经准备伤寒预防针了吧?”
“对的,”钱德勒说,“我们职工全体都打,可以打预防针的病人也打。”
“伙房做些什么安排?”比尔·罗弗斯问。
欧唐奈说:“如果你不介意,我们等一会儿再谈。目前还有什么医务方面的问题吗?”他四下看了一眼,大家都摇摇头。“好,我们听病理科谈谈。”
他平静地叫:“皮尔逊大夫。”
在此时以前,屋里一直还有别的声响:人们在动弹着,椅子在挪动着,有人在小声交谈。可现在,室内刷地一下静了下来,人们的眼睛顺着桌子看那坐在中间的皮尔逊。他自从进来以后一直没言语,呆坐在那里,眼睛平视前方。他破例第一次没把他的烟斗点上,看上去就象缺了一个大家熟悉的商标似的。现在,在欧唐奈宣布要他讲话之后,他那里还是没有一点动静。
欧唐奈等了一下,当他几乎又要重新宣布一次的时候,皮尔逊动弹了,椅子往后一移,他站起身来。
皮尔逊往屋子周围看了一圈,一直望到桌子的下首,然后,又把眼神转向桌子的上首,直接望着欧唐奈,说:“这次传染病是不应该发生的。如果病理科对医院规定的保健条例的间断情况能及时发现,这本来不应该发生的。这是我们病理科的责任,因而是我的责任,麻痹大意的结果。”
室内又没声响了,象是发生了一件历史性事件似的。就在这间屋子里,约瑟夫·皮尔逊曾经多少次谴责过别人的过失和错误的判断。现在,他自己站在那里——批判了自己。
欧唐奈琢磨着要不要打断他。他决定不打断。皮尔逊又向他那个方向看着,缓慢地说:“在承担了一些责任之后,我们现在必须赶快防止这个传染病的进一步蔓延。”他向对面的哈里·塔马塞利望了一眼,说:“院长,各科主任和我制定了一些措施,要立即付诸实施。我现在讲一下。”
皮尔逊停顿了一下。当他重新开始讲话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加强音符。
欧唐奈觉得在这一刹那,象是老头子忽然年轻了好几岁,使人约略可以看到他这个人当年作为一个思想集中、态度认真、能力高强的医师那个时代的一些形象。这些年来为屋里这些同事所熟悉的那种挖苦人的幽默和接近于轻蔑一切的自负已经消失了。代之以有专业知识的直率口气和与同行同事平等地商量问题的态度。
皮尔逊说:“当前的问题是找到传染原。由于过去半年里没有好好为炊事人员作定期检查,我们自然应该怀疑食物是传染的媒介,应该先从这里着手来检查。因此在下一顿饭以前,我们要对所有接触食物的人员进行一次体格检查。”他从他的那件磨损了的呢料背心口袋里拿出一个怀表,放在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