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诊断 作者:[加拿大]阿瑟·黑利-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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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潘菲德护士就这样开好了尸体解剖单。现在五十三岁的乔治·安德鲁·邓吞便被推到这里,他就要挨病理医师的解剖刀了。
解剖室的门打开了。
停尸房管理员是个黑人,名字叫乔治·林恩。当平车推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擦解剖台子。他抬起了头,台子已经擦得洁白雪亮。
魏德曼用一句常说的诙谐话打招呼:“给你送来个病人。”
这句老套话他已经听了上百次了。但他还是礼貌地咧开嘴,指了指白磁面台子说:“这儿。”
魏德曼把平车停在台旁,林恩掀掉盖在乔治·安德鲁·邓吞赤裸的尸身上面的罩单,叠整齐,交还给魏德曼。盖过尸体的罩单还是要送还给病房。
他俩又用下面的褥单兜起尸体翻在台子上。
乔治·林恩用力的时候哼了一声。这是一个很沉的病人,死前不久,他那六英尺高的身躯又发胖了。魏德曼推开平车时笑道:“乔治,你老了。快该轮到你了。”
林恩摇了摇头道:“我会在这儿把你抬上去的。
这出戏总是这么唱的。也许在很久以前,在他们刚开始这么开玩笑的时候,是有些不自觉的,是想在他们这些人和他们每天接触的死亡现象之间,制造一种生死有别的气氛。如果真是这样,到现在也都把这个意思忘光了。
现在这些玩笑已经成为老生常谈、程式化了的东西,没有什么其他意思了。
他们对死亡已经司空见惯,没有任何不安和恐惧心理。
站在解剖室另一头的是病理科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大夫。当潘菲德护士伴随平车走进解剖室的时候,他正在穿白大衣,现在他拿过病历和其他检查化验单看着。他对潘菲德护士的靠近身边,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暖洋洋的滋味。
他可以感到那浆洗得笔挺的白衣服、淡淡的香水味、白帽子下边略有点蓬松的鬓发,要是用手一摸会是很柔软的。他定了定神,看了看手里的单子,说:
“手续似乎都齐了。”
他考虑是不是追求潘菲德护士。已经六个星期了,六个星期的独身对于二十七岁的小伙子来说是很难熬过来的。潘菲德不只是一般的漂亮。今年可能是三十二岁,不老不小,刚刚合适。太老了,没意思;太小了,什么也不懂。而且她既聪明、又和气,身段也好。可以看见在她的白衣服里边穿着一条衬裙;天这么热,里边可能没穿多少衣服。罗杰·麦克尼尔心想,大概得和她先约会两次才能到手。这个月还真不行——钱不够了。潘菲德小姐,等着我吧。反正还有要死的,你总得再上这儿来。
“再见,大夫,”她笑着转过身去了。他很有把握地想着一定能成功的,便从她身后喊:“你们接二连三地往这儿送吧!这里需要练练手呢。”这也是他们常说的俏皮话,用以冲淡一些死亡的气氛。
埃莲·潘菲德跟男工人一起走出去。她的任务就这样完成了。这是遵照传统作法,对死去的病人额外照顾就此告一段落,算她尽了这份心了。现在她的工作又恢复了与活人、病人打交道。可是她还有点感觉,那个麦克尼尔大夫很象要向她提出点什么要求似的。看下回怎么着吧。
乔治·林恩在尸体的颈下塞进去一个枕头,把手臂摆好。麦克尼尔摆出了他们需用的解剖器械:解剖刀、肋骨剪、夹钳、破颅骨的电锯……都很干净(林恩是个很勤快的人),但是并不象四层楼以上的外科手术室器械那样必须经过严格消毒。这里不需要担心病人感染,病理医师们只要注意自己的安全就行了。
乔治·林恩看了看麦克尼尔,麦克尼尔冲他点点头说:“打电话给护理部吧,乔治。告诉他们护校学员可以下来了。通知皮尔逊大夫我们准备好了。”
“好吧,大夫,”林恩照样去做了。麦克尼尔作为病理住院医师有些权,但是他的工资却并不比停尸房这位看守多多少。但不用多久,他俩的工资差距就会愈来愈大。麦克尼尔已经当了三年半的住院医师了,再过六个月,他就可以随便选择一个病理主治医师的职位。然后,他就可以开始考虑那些年薪两万美元的工作,因为病理医师这一行很走运,到处缺人。到了那个时候,追求潘菲德护士或者别的女人,就不必发愁没有钱了。
罗杰·麦克尼尔想到这里,心中暗自得意,但是脸上没有露出来。和麦克尼尔打过交道的人觉得他很执著,他常常是这样的;又说他有时缺乏一种幽默感,其实他并不。他不大容易和男伴们交朋友,但是女人却觉得他不错。
他自己早就发觉了这一点,也利用了这一点。当他还是实习医生的时候,同伴们很纳闷:怎么同屋的这个有些内向、不怎么活泼的家伙,竟会莫名其妙地接连和好几个护校女孩子好上了,而那些自以为交女朋友手段高明的人却失败了呢?
解剖室的门哗一下子推开,迈克·塞登斯象阵风似地荡了进来。塞登斯是个外科住院医师,临时派在病理科帮忙的。他这个人总是这么神出鬼没的,一头红发横七竖八的,不肯老实地待着,象是总有风在吹。他那张坦率的孩子脸总堆着一副可爱的笑容。麦克尼尔觉得塞登斯是个爱出风头的人。但是这小伙子和他遇到的其他外科住院医师相比,对病理科工作的适应能力强多了。
塞登斯看了看台子上的尸体说:“啊,又有得干了。”
麦克尼尔指了指病历,塞登斯拿起来,一面看,一面说,“什么病死的?
哦,冠心病。”
麦克尼尔答道:“病历上是这么说的。”
“你作这个吗?”
病理科的住院医师摇摇头。“皮尔逊就来。”
塞登斯有些怀疑地抬起头。“头头自己动手吗?这个病例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没有什么特殊的。”麦克尼尔说着,把一份四页的解剖分析单夹在纸夹子上。“一些护校的女学生来看解剖,可能他愿意给女学生们留点印象。”
“大主任来表演!”塞登斯笑道。“这我可得看看。”
“那你就顺便干点活吧。”麦克尼尔把夹纸板递给了他。“填这玩艺儿怎么样?”
“当然可以。”塞登斯接过纸板,开始作尸体状况记录。他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挺漂亮的一条阑尾手术疤,左臂一个痣。”他把那条手臂摆到了一边,说:“对不起,老兄。”记下:“轻度肌肉僵化。”翻开眼皮,写:“瞳孔等圆,直径0。3厘米。”又把已经僵硬的颔骨撬开,说:
“看看牙。”
外边甬道有脚步声。解剖室的门打开了,一个护士探着头往屋里看,麦克尼尔认识这是护校的一位老师,她说:“早安,麦克尼尔大夫。”她身后边有一群年轻的护校学生。
“早安,”住院医生招呼道。“你们都进来吧。”
女学生在门口站成一排,一共六个人。在她们走进屋里的时候,都紧张地看了台子上的尸体一眼。
迈克·塞登斯笑着说:“快着点,姑娘们。你们要占最好的座儿,我们这里有的是。”
塞登斯挨个地欣赏了一下这些姑娘们。有两个新学员没见过,其中之一,那褐色头发的女郎,他又看了一眼。是的。虽然在朴素的学员服的遮掩下,这位姑娘也是与众不同的。他假装随随便便地踱到解剖室的那头,又踱回到这边来,站在他注意的这个姑娘和其他学员之间,冲这位姑娘咧嘴一笑,悄悄地说:“我不记得看见过你。”
“我和别的姑娘一块来的,”她以坦率和好奇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又调皮地加一句:“人家告诉我说,大夫们是从来不注意护校一年级学生的。”
他假装想了想,说:“嗯,这是一般规律。可是我们也有例外,要看是什么样的学生,当然罗。”他的眼神分明在欣赏着这个姑娘,紧接着又加上一句:“我叫迈克·塞登斯。”
“我叫费雯·洛布顿,”她说,笑了一下,又忽然看见了护校老师不高兴的目光,赶紧抿住了嘴。费雯看见这位红头发的年青医生的样子,挺喜欢他的,可是这里好象不是谈笑的地方。台子上的那个人总是死了。她在楼上听说是刚刚死去的,所以叫她们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把她们带下来看尸体解剖。一想到“尸体解剖”这个词,她就明白过来,来这儿是看什么的。费雯很担心自己会有什么反应。现在她已经觉得心里有些异样了。她想,作为一个护士,会习惯于看见死人,但是,目前对她来说,尸体解剖还是新的、可怕的经历。
甬道里又有脚步声。塞登斯碰了她胳臂一下,小声说:“找机会咱们再谈谈。”这时,门打开,护校学生们尊敬地让开一条路,皮尔逊大夫走了进来。他匆匆地对她们说了一声:“早,”没等听见她们小声回答,就径直走向更衣间,脱了白大衣,从架子上拿下一件外套,把胳臂伸进袖子,冲塞登斯招招手。塞登斯从后边把外套的带子系好。然后,这两个人,象排练好了似的,一前一后走到洗手盆前,洗完手后,塞登斯拿起一筒滑石粉洒到皮尔逊手上,又撑起一副胶手套,老大夫把手指伸了进去,这些都不用说一句话。
现在,皮尔逊把嘴上的雪茄稍微移动了一下,咕哝了一声:“谢谢。”
皮尔逊走到解剖台前,从麦克尼尔手里接过纸板,集中思想看着。到现在皮尔逊一眼都没看台子上的尸体。塞登斯也走了过来,他暗自观察着这位老大夫的动作,突然感觉这场面很象是一个交响乐团的名指挥上台时的情景,只是缺少了观众的鼓掌。
现在,皮尔逊已经把病历完全记住了。他又把尸体状况对照塞登斯的笔记查看一下。然后把纸板放下,拿下嘴里衔着的雪茄,隔着解剖台对那些小护士们说:“这是你们第一次看尸体解剖,对吧?”
姑娘们纷纷小声回答:“是的,大夫。”“是的,老师。”
皮尔逊点点头。“那么,我先介绍一下。我是皮尔逊大夫,这个医院的病理医师。这两位是:病理科住院医师麦克尼尔大夫,外科住院医师塞登斯大夫,这是他第三年……”他转向塞登斯问:“对吧?”
塞登斯笑着答:“对的,皮尔逊大夫。”
皮尔逊继续说道:“现在是他当住院医师的第三年,临时到病理科帮忙。”
他看了看塞登斯。“塞登斯大夫不久就可以作为正式的合格外科医生给病人做手术了。病人是不会对他的外科手术有任何怀疑的。”
有两个姑娘咯咯笑出了声,其他姑娘也都笑了。塞登斯咧了一下嘴,他听了觉得受用。皮尔逊一有机会就要挖苦一下外科大夫和外科手术,可能有他的道理。因为凭老头儿皮尔逊四十年的病理医师工作经验,大概他发现过不少手术上的过失。塞登斯看了看麦克尼尔,那位病理科住院医师皱了皱眉。
塞登斯心想:麦克尼尔不喜欢挤兑别人,他心里不大同意这样讲。现在,皮尔逊又在说了:
“病理医师时常被认为是病人很少看到的医生,但是很少有其他部门,象病理科对病人的影响这么重大。”
塞登斯想:这回该给病理科做广告了。果然,皮尔逊下面说的话证明了他的想法。
“病理科给病人验血,验大小便,寻找病源,判断病人的肿瘤是良性还是恶性。病理科向病人的医生提出治疗意见。当一切治疗无效时,”——皮尔逊停了一下,意味深长地把目光移向乔治·安德鲁·邓吞的尸体,护士们的目光也跟着落在尸体上——“是病理医生给他作最后的诊断。”
皮尔逊说到这里又停住了。塞登斯暗想:这老头子真是个好演员,一个天生的会装腔作势的戏子啊!
皮尔逊用手里的雪茄往墙上一指,对小护士们说:“我请你们注意解剖室里常挂的几个字,”姑娘们的目光随着他的手落到墙上用镜框框着的一句格言上。那是一家科技用品商店细心地为各医院解剖室准备的标语——
Mortui Vivos Do…cent。皮尔逊大声朗读了这句拉丁文,然后翻译成英语说:
“死者教育生者。”他又把目光收回落到尸体上。“这就是目前这种情况。这个人显然……”他强调了“显然”这两个字——“死于冠状动脉栓塞症。我们将从尸体解剖上分析这个诊断是否正确。”
说完这句话,皮尔逊深吸了一口雪茄。塞登斯知道下边该怎么着了,连忙靠近了一步。他本人在这出戏里可能演的只是一个配角,但他也不愿让主角递过来的这个暗示落空。皮尔逊从嘴里喷出一口青烟后,就把雪茄递给了塞登斯,他把那没吸完的雪茄接过来,放在离开解剖台的一个地方。现在,皮尔逊检查了一下摆在他面前的一套解剖器械,选了一把解剖刀。他用眼睛扫了一下下刀的部位,然后,干净利落地把锋利的刀子深深地扎进了尸体。
麦克尼尔暗自观察那些护校学生。他知道心太软的人是看不了尸体解剖的。即使是有点经验的人也不大愿意看这切开的第一刀。到此时为止,台子上的尸体模样还有点象活人。但是开了第一刀,就不容你再有任何幻想了。
你已不可能再管它叫男人、女人、小孩子,这不过是一堆骨头和肉。这些骨头和肉与生命相似,但已失去了生命。这是最后的真理,一切一切的归宿。
正是《旧约》上这么一句话的体现:“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皮尔逊以长期经验锻炼出来的熟练的刀法,从容而敏捷地开始了解剖。
他从尸体的双肩向下,用刀划了两刀,刀口会合于胸腔的底部,然后从这里一刀割至生殖器,打开腹腔。三刀端端正正地形成一个“Y”字。在下刀的时候,只听到“扑哧”的一声,皮开肉绽,露出一层黄澄澄的脂肪。
麦克尼尔还在看着女学生们的表情。有两个面色已经刷白,另外一个呕了一下,转过身去;其余三个在坚持着,没有动。这个年青的住院医师用眼睛盯着看那面色苍白的两个;第一次看尸体解剖过不了关的护士是有的。可是这六个还不象是过不了关的样子;他注意的那两个面色逐渐恢复正常了,另外一个也转过身来,但是用一条手帕捂着嘴。麦克尼尔小声地告诉她们:
“如果谁想出去几分钟是可以的。第一次看总会觉得不好受的。”她们以感谢的目光看了他一眼,不过没有人动弹。麦克尼尔知道有些病理医生在打开胸腔之前不让护士进来看。但是皮尔逊却没有什么顾忌,他认为应该让她们从头看起。麦克尼尔是同意这一点的。干护士这一行免不了要看什么疮呀、血肉模糊的肢体呀、腐烂的皮肉呀、外科手术呀;这些场面、这些味道,她们愈早适应,对大家、对她们自己愈好。
现在麦克尼尔戴上自己的手套和皮尔逊一道工作了。这时候那位老大夫用大一点的解剖刀把皮肤剔离肋骨,迅速剥开。然后再用一把锋利的肋骨剪剪断肋骨,露出心包和肺叶。手套、解剖刀和台子上满是血。塞登斯也戴上了手套,在台子另一边把下面的一扇肌肉割开,敞开腹腔,走到屋子那头提过一个桶,摘除胃和肠,检查一下然后放在桶里。这时臭味开始散布出来了。
现在塞登斯和皮尔逊一起把动脉管结扎起来,切断,这是为了将来殡葬时不露血迹。塞登斯从解剖台上面的器械架上拿起吸引器管子,踩开阀门,开始吸出流入腹腔的血液,然后在皮尔逊点头暗示之下,又吸出胸腔的血液。
这时候麦克尼尔开始解剖头部。他先从两耳耳梢后沿发线之上贯穿颅顶切开头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