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3期-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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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喂,年轻人,你回来一下!”
忽听有人在喊我,喊声仍来自红花簇拥处。回头一看,喊者是老交警。我不知我犯了哪门子警规,满腹疑问与恐惧地走了回去。
“年轻人,来来来,帮个忙,我们把这伤……员送到市医院去。”
他好不容易才在伤字后面加上个“员”,却在对我笑。这是我首见交警的笑,猛然醒悟:原来交警也是可以笑的。我受宠若惊了,赶紧答:“要得!要得!没问题!”
“来,我俩先把他抬上车。”
“来吧——”
我即刻向伤丐伸出了我那惯常执笔的双手,手之白皙使我一下顿悟为何要喊回我这只黄鹤,原来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干这个活儿的。眼前的乞丐,岂止躺于血泊,还躺于尿泊,躺于屎堆,他在24小时的剧痛中,干稀俱下,金水混杂,没有一处不在血、屎、尿中浸透,那屎臭尿臊与血腥共同调合出的味儿最具创意,近之发晕,闻之发呕。我相信交警已求助过在场诸人但皆被婉拒,只好屈尊叫回“请回去吧”的我来。而他们这真算万中筛一地叫对了人,我不懂婉拒,不会婉拒,要帮着把如此一个实体抬上车抬下车再抬进医院,除了我这个不怕脏与臭的“解放鞋”外,人海茫茫,舍我其谁?我就顺从地发力于那太脏太臭太血腥的所在,与老交警一起将伤丐抬举。突然,我看见了一幕风景,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那青年警官正袖手旁观稳站钓鱼台,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立即滋生出一些不良情绪,窃想,你看着,我干着,你歇着,我累着,你净着,我脏着,你香着,我臭着,凭什么呢?想我乃一介讲师一介主治中医师两个中医中文学位且还是“家龄”一天的省作协的作家呢,“官职”未必比你小,凭什么如此分配着苦乐……但见年事已高的老交警也与我共同分享着屎尿,心中即铺展开一个无垠的海平面。
终于将伤丐抬上了车,中巴车司机在对老交警太客气的同时也幸分我一杯羹,百思方得其解,他是把我当成便衣交警了。
突然觉得那青年警官没在中巴上,举目四望,不见伊人。
而“轰”的一声,中巴已向着200米外的市医院开了去。
再回首,看那街心花园,伤丐已乘中巴去,彼处空余一条街,惟有那一对善良的蜡烛仍在寒风中闪烁,把金色的光芒洒到那血色的一串红上……而一串红仍在一串一串地红,红光闪闪,红血汩汩,何其赏心悦目或触目惊心呀!
五
从街心花园驱车到市医院,一分钟足矣。即刻中巴车已抵医院大院内。此时已是深夜12点,医院里万籁俱寂,鸦雀无声,正在凛冽的寒风中伫立出一个彻底的静来,连药味也匿之无影了。我不知医院何以选址于这离城十万八千里,如此偏远,生意清淡就可想而知了。
突见某处金碧辉煌,灵光浩荡,原来,那一辆超级豪华造型独特的交警车已赫然于院内,方知刚才那失踪的青年警官原来已来此捷足先登,超前意识啊!
而我的思路为何总是一而再地滞后于豪华官车呢?
老交警就与我将伤丐抬下车。而那青年警官呢?我望穿秋水仍不见伊人,就问老交警:“你们那位当官的呢?”
“找院长去了。不找院长,这个叫花子哪个敢收呢?”
我再一次对青年警官肃然起敬了,别看他表情严肃,等级森严,但也有君子动口也动腿的时候。我当然知道此举的意义,此刻此状来医院,别说是伤丐,就是伤皇,也非找院长不可。马上就需手术抢救,车祸重创,流血整日,卧污躺垢,畸体衰极,如此伤势若要抢救那可是一个重如泰山的系统工程,无一程序可以节约,可以马虎。先要拍片,看骨伤何处,再打抗破伤风针,再打抗菌素,再上手术台,再全身麻醉,再清创,再接骨,再钢钉内固定,再缝合被撕裂的肌肉,再缝合被撕破的皮肤,再石膏外固定,若有腱伤筋断,缝合更见难度,而此伤丐已鲜血尽洒阳关道,要阻其迅跑阴府路,输血断不可少,再由于伤口极度污染,抗感染已难成功,更由于致伤时间太久,创面再生的机率已很小,手术成功的难度就更大,故而,即使使出以上全数招儿来也未必有效,接下来,就得截肢……而那山重水复的术后治疗,更使柳暗花明难以后继……总之,那一系列复杂而艰巨的救死扶伤诸程序应请白求恩返世。至少也要将五六个医护人员从温暖的被窝拖到冰冷的手术台,仅此一点,就得院长发号施令。更别说此伤丐一身污臭,腰无半文,(或腰有4元),院长不允,谁敢接收?
想到此,我对那青年警官又毫不犹豫地再涌了一回敬意。
我问老交警:“你们的那位领导姓啥?”
“那是我们的大队长,姓俊。”
原来是大队长呀!
如此泰山与粪土碰在一起,焉能不对我居高临下?
我又问老交警:“请问老同志您贵姓?”“免贵,姓李。”“今晚真辛苦您了!”“哪里!哪里!”我忽然想起这个医院的条件较差,能够胜任如此手术吗?“他们具备输血的条件吗?”
老李十分惊讶了:“输血?你说给他输血?给一个讨口子输血?”
我也十分惊讶了:“做这么大的手术怎能不输血呢?”
老李更加惊讶了:“做手术?给他做手术?”
我也更加惊讶了:“这伤势不做手术要死人呀!”
“那也绝对不会做手术,绝对!”
“那么,我们送来医院……”
“送医院是我们的事,治疗是他们的事。我们交警只管送人,只要他们一接人,我们丢人就跑。”
哦……书呆子终于清醒了,清醒于美丽的迷糊。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我这才发现我刚才那一系列“脑中抢救”何其幼稚可笑,虽然那是十分科学严谨的。我突然想起老人家屡对我这类臭知识子们斥之以“根底浅”、“腹中空”、“脱离实际”、“束之高阁”……以前还不服气,今夜却服了!太服了!服透了!因此,我可不能再幼稚了,我要力挽残局,要全力以赴为伤丐争取一些正规治疗,争到多少算多少。但我无职无权无钱,何以为争?万般无奈中,只好试着亮一亮我那其实并无亮度的身份了,这实在是一种招摇过市,一种自吹自擂,一种可笑,一种可怜,一种可耻,一种“冒皮皮”,一种“冒酸水”……但是,为了躺血24小时的伤丐,任它“皮皮”与“酸水”,也只好“冒”了。
我就对老李说:“我是城里中医学校的讲师与主治中医师……”
老李就将我从头到脚地再看,尤在我的解放鞋上留连。
“我还是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是一个……”我想说出“作家”二字或许有助于事态的发展,拼一死也要把两字说出来,心一横,牙一咬,眼一闭,口一开,“是一个……搞写作的人。”我终于还是对二字羞于出口,参加作协不到一天就自称作家也未免太需要脸皮了。但二字不出口,效果上不来,就又自骂为何脸皮就这么没有档次?
老李仍将我从头到脚地看,仍留连于解放鞋。他实在不相信一双解放鞋会与作家有染,如今解放鞋都踏在农民打工仔与囚徒的脚下,都是那些需要“解放”的人的鞋呀!
但我又弯弯绕着再进攻了,又将一发糖衣炮弹打过去:“老李同志,今夜真辛苦你了,你太任劳任怨了,如今这样尽职尽责的人也实在太少了,真值得我们年轻人学习。”
“本职工作,应该的。”
“老李同志,请问尊名。”“免尊,我叫李作全。”“贵庚几何?”“哈哈,50多了……”我突然发现以上雅问已换来老李对我的“非解放鞋身份”的默认,赶紧乘胜追击:“老李同志,你从事革命工作多少年头了?”“长了,先参军,再干交警,××年了。”(具体年数我已忘记。)“真是老革命!”“什么老革命哟!莫说了!莫说了!唉,现在,我们这些没当官的……唉,莫说了!”“那就莫说!换个话题,老李同志,你老家在哪,不太像达县口音呀。”“老家在万源旧院区井溪乡,那里可是大巴山的最深处!”
说到老家,老李笑了,脸上增加了暖意。
而脸上增加了暖意的岂止老李,我立马激动难禁:“哎呀!那里是您的老家呀!那我可是太熟太熟了,那是我体验生活的基地,我经常到那里翻山越岭,那龙潭河呀,那‘天平上’呀,我们花了十几个小时才爬上去,对此我还写了一篇《蛋糕80里》登在《峨嵋》杂志上呢。”说到此我很兴奋,是在套近乎,也出于真心,至少不是为了套近乎而在胡编乱造着美丽。啊,万源旧院井溪,大巴山的胜地,我的“大巴山系列”全萌发于此,绽放于此,结果于此,却未料我的文章的诞生地与老李的生命诞生地竟在如此时空里重合了,这定是一种天意。既是天意,内蕴必多,所以,我分明看见解放鞋已在老李的眼帘上消失,他已在说:“搞写作的是不一样……”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但那太不一样的伤丐还在生与死的边沿上悬挂着呢!见气候已成,火候已到,我就说:“老李同志,您去给这乞丐争取正规治疗吧,他实在是太可怜了。”
老李一脸无奈:“唉,搞写作的同志,这实在难呀!你想想,这笔费用谁来给?当然不该是交警。本该是民政部门,但一个讨口子,民政部怎会管,医院就更不给一个乞丐垫钱了。医院知道这钱将来是没处收的,怎么会给他真正地治疗呢?写作同志,这一切全都有先例。”
“那不是看着他等死吗?”
“有什么办法呢?”
“您就给想想办法吧!”
“我?一个兵儿。我们俊大队长在这里,一切他说了算。”
“那您给大队长说说……”
话刚至此,俊大队长已与一男子唇齿相依地从医生宿舍走来,走得甜蜜蜜。走到治疗楼下,那男子向楼上大喊:“小某,小某,我说呀,就把这人接了吧。”(喊的是小什么我已忘了),小某就从3楼窗内探出头来:“院长,我接。”俊大队长赶紧满脸堆笑地向院长握手:“谢谢。”这可是我首见的俊氏笑容了,这之前他一直把健康与漂亮的脸蛋儿“马”着,虽非冷面杀手,也属硬派小生。岂知这威严的面皮下面仍然暗藏笑机,一旦笑起来也会如此灿烂,不是春光,胜似春光……啊,为了一个受伤的乞丐,大队长低下那高昂的头,送上那昂贵的笑,千金一笑,万钱一谢,我为他的外刚内柔而再一次赞叹了。
小某下楼来了,昂首对我说:“抬上楼!”
我与老李抬着伤丐的肩与大腿向着3楼攀登。小某随其后,重重地呼出几口恶气,再重重地说:“好臭!”
突见院长喊毕小某已返家了,却并未见手术大军接踵而至,我不由得心中一沉,莫非那手术抢救真成泡影?不禁问小某:“病人怎么处理?”
小某看了正吁吁抬乞的我一眼,未答。
“要手术抢救吧?他在马路上整整流血了24个小时哩!〃
仍未答。
如此的语言效不怪小某,只怪自己太农民包装了。为了伤丐,我得再次“冒皮皮”。而此时此境此人,估计“作家”已难有分量,我选了“地区中医学校”与“主治中医师”这些牌子压过去,比起这一个县级市的市医院来,地区中医校要高一个级别,而暗估太年轻的小某的职称还没达到“主治”一级,同行加上级,或许有压力?而我尤其向小某一一提及我的正在该医院供职的学生,那有甲乙丙丁一大群,虽然此刻全在被窝里玩甜蜜,但仍属于我的潜在势力范围。果然,在我如此语流的强大冲击下,小某对我解冻释冰,脸上也为我洋溢出好些活力来。
“肯定感染。”他说。
如果这个“肯定”成立,对伤丐就是宣判了决不“缓期”的死刑,我赶紧问:“怎么给他处理呢?”“还能怎么处理呢?”“不做手术吗?”“做啥子手术哟!”“至少要输血吧?”“绝对不会。”“输液呢?”“也不行。”“那……抗菌素总要上吧?”“啥子抗菌素哟!”由于我刚才的“冒皮皮”,小某已把我当成自己人了,对我眨眨眼,一笑,“最多包扎一下。”
“什么?”我那总是滞后的思想又一被青春撞了一下腰,撞得我六神无主。我知道,这位双腿严重压伤,流血整整一天,创面极度污染,身体本已残病的乞丐,即使手术抢救也未见得能获救,若仅仅是输液,或者用用抗菌素,那已是应付了。但我万死难料的是,竟连这么一个应付也节约了。那么,伤丐从卧血马路到躺进医院,不过是换一个死的地方而已,不过是把在马路的死换成医院的死,把轰轰烈烈的死换成静静悄悄的死,把给社会抹黑的死换成给社会增色的死……
但是,死,别无选择!
此刻,伤丐已被老李与我抬到了3楼。俊大队长没上楼来,我想他本应与医生说点什么的,诸如如何致伤何时致伤之类,这对治疗至关重要,至少是个例行程序,但是,他为人实实在在,决不弄虚作假,所以连楼也不用上了。我想起了我刚才的那一个如意算盘,竟然欲让老李说服大队长为伤丐争取正规医治,为此我不择手段,好一番自吹自擂,好一番曲意〃套磁〃,而这一切全都被那么轻轻地一击就砸个粉碎……老九不能走啊老九不能走,但老九的一厢情愿总会被老大碰个头破血流……我只好从如意算盘走回,要靠着自己的微力为垂死者再来一回垂死的挣扎,就再一次恳求:〃小某医生,我说至少要抹得过去,还是把液输上吧。〃
此刻小某已明白我虽与他同圈但并非同志了,而且,是否同圈还有待考证呢,对我说话已没了尊重,武气地说:“钱!”
“我想总会有人给的,比如肇事一方,比如民政部门,等等……”
“别等了!这种事儿我遇到过,到时候谁也不给钱,还是医院摊上了,最后背时的是接治的医生,挨批评!扣奖金!遭嘲笑!被挖苦!告诉你,这种人,能把他接进来就已是大善人了,你送到省医院地区医院去试试,不一脚踢出来才怪!”
我无话可说了。确切地说,是有千言万语却无处可说。我本想说作为一个医院不能见死不救,也想说作为一个医生岂能视死如归?我想给在场各位讲讲白求恩的故事,更想引用一句名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但我明白,此时此刻此境此话只能供人笑柄。尤其是,我已来不及说了,因为我发现就这么一刻间老李已没了身影。
“老李同志!老李……咦,那交警老李呢?”
“走了,人送来了,还不走?”
“这才几秒钟呢……”
“几秒钟就够了。”
我知大势已去,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但我仍然快步追向楼下。
还欲求之?不,我已再无非分之想。只为了追上去向老少官兵道一声谢,在这良辰美景的星期六深夜,他们仍工作于寒风凛冽……
但哪里还见那一辆超级豪华造型独特的交警官车的影儿。
官车一去不复还,青云千载空悠悠。
我是连谢也谢不了了哟!
我突然十分痛苦了,我的心被严重地伤害,我毕竟是他们请来“帮个忙的”,为了给他们“帮个忙”,我趋脏就臭,摔汗拼力,全力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