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4年第3期-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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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陈年旧书
每一次都会舌头发木
我估计是多年积聚的尘埃
随着书页的翻动
弥漫进了我的口腔
而这些书
不是克尔剀各尔
就是卡夫卡
再或者
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
猛虎迷途
马笑泉
马笑泉,回族,湖南隆回人。毕业于湖南银行学校。
2003年,本刊在“新湘军”栏目中隆重推出他的中篇小说《愤怒青年》,引起社会广泛关注,并被《小说选刊》转载。2004年,法国“橄榄树”出版社签下了《愤怒青年》的翻译权。
2003年,《当代》以中篇头条的形式推出“愤怒青年”系列中的第二部《打铁打铁》,入选《当代》2003年最受读者欢迎的十部作品。
在小说创作的同时,马笑泉还坚持诗歌写作,有少量作品发表于《扬子鳄》《水沫》等民刊。
七十年代末出生的马笑泉,在创作上表现出罕见的专注和沉稳。他的每部小说出炉都经过反复锻打,语言洗练,人物鲜活,字里行间跳动着蓬勃的生命元气。
《猛虎迷途》是他继《愤怒青年》《打铁打铁》之后创作的又一部反映边缘青少年生活的中篇小说,秉承了作者一贯的冷峻风格,把青春的野蛮和迷惘表现得淋漓尽致。主人公虎子在内心迷乱中那种对生命的追寻,是对人性生活本质的拷问。
——编者
虎头的脸上总是有种不太耐烦的神气,像是随时要找人打一架,再加上他横看竖看都很有分量,夏天最喜欢露半身肌肉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就算不在道上混,也要被人看做是的。虎头倒从不觉得做这种人有什么不对,他做得很好,很自然,也很张扬。旁人看他,觉得这小子不多想事,有架就打,有酒便灌,有女人立马上,活得爽。但每当他喝得二醉二醉的时候,就总会回到过去。这时候他的一双环眼凶光全无,现出种很柔软的东西。这时候他总想大哭一场,像个孩子那样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虎头,当他还叫许金亭的时候,就已经是个小猛男了。他在家里排第三,上头有哥哥和姐姐。但从小不是他哥哥姐姐罩他而是他罩着哥哥姐姐。他哥哥,像妈,豆牙菜;他姐,瓜子脸,很清秀,身体像纸那么薄,说话就脸红;只有虎头,继承了爸爸的强壮,比同龄人要高半头。这倒不能说明什么,关键是虎头的性格里有股悍不畏死之气,小小年纪就露出来了。当他拖着两筒鼻血把一个大他两岁的男孩打得不敢还手之后,就成了一方的孩子王。那小子,仗着自己读小学二年纪,就去欺负虎头他姐,没想到被一个小毛子给收拾了。那时候,虎头本应该上幼儿园读大班的,但因为家里穷,就读了社会幼儿园,成天在街巷中出没。就像幼兽热爱掩护它的森林,虎头对小县城的每一个拐角,每一条弄子都充满了感情。他知道哪里可以白天撒尿而不被人发现,哪里适合下上一天的弹子而不被大人找到。弹子就是玻璃球,一段时间内,它们是虎头最钟爱的玩具。玻璃球分无色的和彩色的,在游戏中无色弹子是没有资格与彩色弹子相对垒的。为了得到更多的彩色弹子球,虎头威胁某个玩伴从家中偷出一盒跳子棋然后和大家瓜分了它们。跳子棋在那时的小县城里是一种高级的玩具,并不是每个家庭都能拥有的。当事情被发现后,那个可怜的小家贼被他父母押着一户户地上门讨债。只有虎头拒不交出,甚至不惜一天一夜不回家。对方拿着他没办法,何况虎头的爸爸,一个抽烟很凶的水泥匠,脸色也不是那么好看,便只好从此禁止小孩和他往来。虎头倒不在乎,反正愿意跟他玩的多得是,更何况他拥有的彩色弹子足以使他威望大增。在他的意识里,自己几乎成了一个小财主。相形之下,那些拥有许多漂亮烟盒的小孩根本算不了什么。在当时的小县城里,拍烟纸跟下弹子同样流行于某个阶层,这个阶层包括幼儿园小班的流鼻涕的小朋友和小学五年级的学生。拍烟纸就是将烟盒(一般是软的)展平,再叠成三角形,放到地上,轮流用自己的三角烟纸去拍对方的,如果拍翻了对方的就可以把它放到自己口袋。还有一种方式就是大家把三角烟纸都摆到地上,用手去扇或拍,弄翻哪张哪张就归自己。虎头最喜欢后一种,因为他手掌大,皮又厚。有一次为了赢一张“大前门”,他把手都拍烂了。赢得多了,他就拿去跟别人换弹子。最后他居然自己积起了一副弹子棋,只恨没有棋盘,整天烦得很。还是他哥哥用泥巴做了一个,让他拿到火里去烧,居然也能用。三兄妹就经常在一起下棋。下多了他哥哥姐姐就下出套路来了,虎头总也赢不了,最后一拍桌子说,这是我的棋,把棋抢去,从此只和他的小兄弟们下,倒也无往不胜。
后来,他又迷恋上弹弓。弹弓的制作很简单,一把钳子,一段铁丝,弯几下就可以了。一般都是用女孩子扎头发的橡皮圈连在一起做发射器,可以发射纸弹。弹弓枪就比较的复杂了,虎头不会做,但他手里有好几把,制作精良,还有一把特大号的,可以入选全校十大兵器,却都是从别人手里硬枪来的。到了二年级,他就不屑于玩纸弹了,打造了一把大弹弓,两端系以橡皮管,中间再连一小方皮革,可以发射石头。这样的猛器,让一班同学都心惊胆战。还好虎头不轻易动用。只是有一次他哥哥被同学扇了一耳光。虎头考虑到对方读初二了,各方面悬殊太大,就躲在路边射了他一弹弓。那人被打出一脑袋血,回头找人,虎头却早就巷遁而去。回去眉飞色舞告诉哥哥,他哥却吓得脸都白了。还好没事。虎头从此胆气日益壮大,除了人之外,什么都敢乱射。那时的小县城不像现在,虽然没有天天喊提高环保意识,树倒比较多,麻雀也肯光顾。虎头起初是为了练眼法,清早起来,跑到树多的地方瞄准,十弹也中不了一只,后来手熟了,基本上每发必中。打得多了,就用铁丝串起来,拿回去送到厨房里。那时虽然是八十年代中期,但小康似乎还遥不可及,吃肉对于小县城的一般家庭来说,一星期也就那么两三餐。至于虎头家,更是二十一比一的比例。托弹弓的福,一星期居然能吃上几餐麻雀肉,虎头在家中的地位也明显上升。他兴趣来了,更加勤奋,每天五点多钟就蹿出去了。最后练到神乎其技,要打晕就打晕,要打残就打残,要打死就打死,说打脑袋就绝不会打到屁股上。麻雀也通人性,到后来全城起码有一半麻雀都认得虎头,看到他来了就飞飙。飙得慢的在半空中就被打得羽毛飞溅。这是虎头有意下的重手。飙什么飙?他一肚子火。打麻雀确实不过瘾了,虎头不晓得从哪里抱了只狗崽子,取名虎子,养了半年,就带到城边的山上去撵野鸡。人家打野鸡是用铳,虎头依然是弹弓一把,不过子弹换成了带刺头的铁砂。虽然设备有所改进,但难度也猛增。野鸡的排打功夫不是区区小麻雀所能比得上的,虎头必须用重手法击中鸡头才有希望。就算运气好,一次也只能打下一只。但这足以让虎头家的左邻右舍羡慕死了。虎头妈脸上有光,对他的逃课也就只骂了两句,没做深究。虎头天生不是读书的料,那些书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些石头,坚硬,沉重,他根本进不去。勉强混到小学毕业,就再也不肯上学了。他哥哥姐姐读书倒厉害,大有一读读到大学生的架势。尽管那时的学费还比较贴近平民,虎头的爸妈还是觉得吃力。虎头不上初中,倒也省了一笔。何况他是个干体力活的相,过得两年架子扯起来,就可以出去做工了,就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干哪行不是为了吃饭?虎头的爸妈想得开得很。他们一点也没有要把后代培养成贝多芬或周恩来的想法,所以虎头活得没有压力。
十三岁那年,虎头就跟着他老爸从飞龙县跑到昭市,在一个施工队混饭。这支队伍汇聚了昭市地区各县城的人物,有农民,有无业游民,也有厂里效益不好,出来捞外水的工人。虎头爸做的是技术活,地位较高,领的钱也相对的厚一些。不过地位再高也是一样的睡大棚,吃大锅饭;领的钱再多也是有限,终究是几个可怜巴巴的血汗钱。虎头混在这支队伍里觉得很爽。他帮老爸打下手,学技术,再不就是担砖头,工作量一点都不少。这个本来没什么味,关键是他有大人的感觉了。他能够和大人一起坐在地上扯着大嗓门谈笑,一起用大粗瓷碗喝米酒。酒装在一个方形的塑料容器里。虎头喝上了瘾,有时半夜里偷偷地爬起来,倒上一碗,坐在工地的砖垛上慢慢地喝。月光照下来,虎头喝得耳朵发热,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出现,像那些黑暗中的事物隐隐约约,不可辨识。这个时候,虎头就会发上一会儿呆,似乎在想点什么,但事后又记不起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发呆的时间也在增长,有时一坐就是一个小时。他喝酒,看月亮,听黑暗中无数细小的奇妙的声音。有个晚上他还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两个人在厮打,又像是在互相哀求。他的耳朵更热了,索性跳下砖垛,沿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轻手轻脚地走去。声音来自离工棚不远的一个土堆后。虎头摸过去,探出半个头,就看到了一些长长的、凌乱的头发和两具纠缠起伏的身体。男的很猛,女的很骚。女的是煮饭的,她身上惟一能让虎头记住的就是那一对大奶子,走起路来晃个不停,衣服里面像是裹了两只大母兔。男的,虎头闭上眼睛也能认出。虎头并不觉得有什么愤怒,很容易他就接受了,甚至还有几分快意。
老爸可能看见他了,不然为什么突然对他比较地和善起来了。虎头觉得老爸的这一举动多少有点多余而可笑,他也由此第一次看到了大人心中虚弱的一面。虎头真正觉得自己长大了。他开始以大人的眼光去打量身边的一切,包括那个煮饭的婆娘。这婆娘,头发终日乱蓬蓬的,一双小眼睛喜欢四处乱瞟,走路时腰有点扭。她老公也是施工队里的。但这不影响大家围住她调笑。有喜欢惹事的冷不防就在她胸脯上抓一把。这婆娘,马上尖叫着,嘴里喊着剁脑袋的,就去追打。大家哄做一团。婆娘的老公,一个皮肤黑红,做苦力活的农民,也一样咧开了大嘴。虎头注意到那婆娘两眼放光,在大家的注目下格外发骚。他想,女的是骚货,就是让男的去操她。有一个晚上,他在梦里狠狠地操着一具白色的、柔软的肉体,像他老爸那样,干得很猛,很来劲。也不知操了多久,突然有种无比的畅快。那种白色的、粘糊的液体令他困惑。虎头没读过生理卫生,所以很长时间没搞懂是怎么回事。不过他无所谓,一点也不慌。让他躁动不安的是他太想尝一下女人的滋味了。这种渴望一天比一天强烈,以至于让他坐立不安。感到身体里有把火在烧,虎头有时候觉得简直过不得。他开始盯每一个过路的年轻女人。不敢正面看,只看背后。他盯着她们晃动的屁股,想像着那里脱光后的样子。昭市的女人比县城的女人多几分洋气,在虎头眼中,个个都好看。他就像一个饿极了人,不辨滋味,什么菜都好吃。有天夜里,他一个人在街上乱逛,盯着前面的一个女人看。那个女的腰扭得格外好看,比煮饭婆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已经很晚了,这女的一个人走着,不紧不慢,一点都不怕。到了僻静的地方,那女的竟然停下了,回头向虎头这边看。虎头什么都没怕过,这下却木在哪里。直到那个女的走过来,对他一笑。她脸上化了妆,尽管是在夜里,虎头还是觉得她的嘴唇好红好红。
小兄弟,做不做?
虎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马上听懂了这句话。他全身都被一种暧昧的情绪控制住了。在路边的草丛里,虎头从僵硬到喘着粗气,很快。他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泻了。等那个女的快要穿上裤子时,虎头突然觉得不甘心,一把按住了她。那个女的咯咯地笑起来。你还想来?你那里都软了。这句话刺痛了虎头。一把扯下她的裤子,虎头蹲下去看。你要干什么?那个妓女尖叫起来,但很快她就明白了。快点看。借助微弱的灯光,虎头勉强看清了。那地方竟然是那个样子。虎头感到惊骇。看清了么?那个女的又要拉裤子,虎头猛的把她扑到地上。他那里又硬了。这一次他干得很久,几乎在她身上戳出个洞来。最后她把他身上的钱都搜走了。虎头一点都不在乎。看着那个女的隐没在黑暗中,他觉得爽,真的爽,爽透了。大叫了一声,结果这叫声成了许多人突如其来的噩梦。
虎头的工钱是每个月十五块,以往都是自己留五块,十块上交给老爸。但从此后他爸爸再也收不到他的钱。开始是骂,再就是打。但虎头马上跑得远远的。虎头的胚子已经快赶上他了,他第一次意识到在儿子面前自己已不是绝对的老大了。叹了口气后,他接受了这一现实,只是要求虎头每个月买两包烟孝敬他。这个要求充满温情,虎头抓了抓脑袋,咧嘴一笑。
虎头爸没读过什么书,从小就在泥水队里混。整个人就算洗得干干净净,看上去还是有种灰扑扑的感觉。一双手比常人要大,且厚,布满老茧。练过几天土法铁砂掌的,所以胆气和嗓门都比别人要大。他这一辈子除了打工挣钱外,就做两件事:喝酒和操女人。架倒不常打,主要是大家知道他的厉害,无人愿意去尝那一对铁砂掌的味道。其实除了偶尔发发脾气外,虎头爸倒还算和善,加之为人豪爽,有时也能说两句公道话,男人和婆娘们都愿意跟他打交道。他跟煮饭婆娘的事,其实大家都知道。这种事,在工地上太平常。男人们不以为意,只是酒后拎出来开开玩笑。婆娘他丈夫,只要不在他面前做,也无所谓,他只要有酒喝就天下太平。倒是那婆娘自己,要是听到有人拿这事开玩笑,就会破口大骂,死烂嘴,不积德,只有你婆娘才偷人。男人们在这骂声中笑呵呵的。相反,要是这婆娘不撇清才是怪事。笑完了,也就该继续做事了。顶着日头,上百斤的砖头运上去,砌起来。汗水一个劲的从黑红的皮肤中蹿出来。这时候大伙除了开口要人配合之外,基本上是一声不吭的。苦,大家都习惯了,不值得拿出来说。他们只想快乐的事:工余时间的喝酒,调笑,当然还有领工钱的时候。只是工钱并不按时发,也不按量给。包头似乎认为给这些人吃、睡已是功德无量,至于要到他这里领钱,那简直是来割他的心头肉。工人们多领一块,他就少赚一块,所以就得千方百计克扣,哪怕是每人身上克扣五毛钱也好。为此他脑袋都想爆。只要不是克扣得太过分,民工们还是能忍受。但过头了,就会有人出头说话。虽然他请了两个打手做监工,但面对一群面色不善、长手大脚的汉子,心里还是畏火。这时就会摆出笑脸,诉说难处。但民工们在这上面是不听你这一套的。尤其是像虎头爸这样的老做事的,富有经验,善于斗争。你发不发?不发就把砌好的再搞倒,你再请人来砌。这一手最厉害,包头到这时总会软了。发,只好发。因为这缘故,他对虎头爸心里恨得痛。辞退他吧,这人技术又好,干活又卖力,放他给其他包头做事,也不甘心。所以忍住一口气,见面还是许师傅许师傅的喊。虎头爸也很大度,一样的跟他开玩笑,面子上都还过得去。天下乌鸦一般黑,虎头爸心里明白,大伙都明白。只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