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巴比伦-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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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白蓝
回忆白蓝的医务室,那是一幢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离劳资科那幢办公大楼有两百米远。医务室在二楼走廊的尽头,去那里,必须经过工会,经过团支部,经过图书馆,经过计生办。在那间屋子里,只有白蓝一个人。
那幢楼被厂里人称为〃小红楼〃,这个词后来变成腐化堕落干部的代名词,九十年代初还没有这种说法,大家以为腐化就是贪污钱财、轧姘头、走后门拉关系这些简单的事,轧姘头最多也就轧一个。这说明人们没什么想象力,日子过得苦哈哈的人,也就只能想到这个地步了。
小红楼造于五十年代,过去是厂办公室,后来不够用了,才造了五层办公大楼。这幢四十年历史的小楼造得并不考究,水泥地板,走廊的光线很差,但它非常结实,这也是那个年代的建筑物共同的特点,防震,防水,还防炸。墙体上隐约能看到早年的标语,用石灰刷的硕大的黑体字〃工人阶级领导……〃,后面的字就认不出来了。这种标语我在我爸爸厂里也见过,后面两个字应该是〃一切〃,所谓一切,其实是个虚指,等于什么也没领导。我也曾经琢磨过这个问题,看看我身边的工人,老牛逼,歪卵,以及所有的姿色阿姨们,都什么歪瓜咧枣,让他们去领导一切,简直是个笑话。我也是个工人,我自知领导不了一切,连一切的零头都没戏。二十岁那年,我接受一切的领导,剩下的时间就站在小红楼下面,看着医务室的窗口发呆。
我打听过白蓝,从工人圈子里得到的小道消息,说她是北京一所医科大学的,也不知为什么,被学校开除了,只能回到戴城,在糖精厂里做一个厂医。厂里关于她的谣言很少,因为她不爱跟人说话,也不搞男女关系。她二十三岁,长得也漂亮,按理说,这样的姑娘应该谈恋爱,至少被一群小伙子包围着,厂里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比如小噘嘴,她身边永远有几个科室男青年跟着,替她打饭,陪她聊天,从来不会让她孤单。她要是孤身一人的话,那肯定是去上厕所。这就是所谓的护花使者吧。但白蓝身边没有这样的人,她是冷清而傲慢的,平时躲在医务室里看书,中午打饭就让图书馆的海燕替她随便带一点吃的,她也从来不去厂里的澡堂洗澡,一下班就骑上她的飞鸽回家了。她就是那个样子,仿佛一个嫁接过来的果实,在无花无果的季节,独自挂在那幢昏暗的小楼上。她几乎被工厂遗忘,像我这样又不吃药打针又不做妇科检查的学徒,本来不该认识她,但是,老天爷非要把我的头砸开,这也没办法。
她在医务室几乎没有什么工作可干,每年的妇检都是计生办请医生过来做的,不用她亲自动手。平时她就管些最常见的药,感冒通板蓝根黄连素什么的,这种药众所周知,也没什么效果,也吃不死人。当然,她还负担一个责任,就是给厂里的工人做急救,比方说我和德卵这种倒霉蛋。但是,此类工作也纯属偶然,半死的人交到她手里,真要弄死了也不能怪她,她自己大学都没毕业,也不知道是怎么混进厂里来的。
我爸爸说过,厂医是最不能相信的。这种人很难伺候,你需要他们做医生的时候,他们就说自己是工人,你真要把他们当工人使唤,他们又说自己是医生。两头占便宜的人最不能交往,这是我的经验。他们农药厂的厂医是个老头,以前做赤脚医生的,医术很差,胆子更小,曾经有女工被硫酸溅到胸口,送到医务室,按说应该把衣服扒开,用自来水冲。老头明知道急救措施,偏偏就是不肯扒衣服,他看着女工的胸部拼命搓手。在那一瞬间,他并没有感到自己是个医生,而是他妈的Man,并且是个道德正派的Man。这事情在农药新村人人都知道,连最没有文化的老太太都说,这根本不是医生,而是吃狗屎的。
与之相比,我遇上白蓝完全是运气,她不但在医务室把我的衣服扒了下来,还用听诊器在我胸口挪来挪去,后来我们熟了,她还给我提过很多饮食方面的建议,她甚至预言我在三十岁以后会变成一个啤酒肚,让我少吃点猪下水和可乐。假如你认为这是一个医生应该做的,那就大错特错,她只是个厂医,厂医应该是农药厂的老头那样,只要道德正派,随便谁死了都跟他没关系。
厂里的水退去之后,我去上班,看见医务室的窗子关着,我知道她不在,但不死心,还是上去看看。医务室的门关着。隔壁图书馆的海燕告诉我,白蓝发烧了,一直在家休息。我悻悻地往回走,在黑暗的走廊里,点起一根烟。我想起她抽烟的样子,细细的一缕烟从嘴里吐出来,不像我这样,总是从鼻孔里往外肆无忌惮地喷烟,搞得自己好像是喷气式飞机。她这种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并且她还教我给女士点烟。若干年以后,我在饭局上,凡有女士把香烟叼在嘴里,我必定会在同一时间送上一朵温馨的火苗,搞得人家很感动,但我在其他方面的表现很差,上楼下楼应该走在女士的前面还是后面,我他妈永远搞不清楚。事实证明我不是个绅士,只是在点烟这件事上条件反射而已。
有一天我在河边的泵房独自拆水泵,那地方脏得要命,还闹耗子。化工厂附近的耗子无人敢惹,都是吃猪下水长大的,身材肥硕,看见人都懒得逃窜。我把那水泵拆下来之后,横穿马路,回到厂里,结果在厂门口遇到了白蓝。她脸色不错,本来应该寒暄几句,但那天我的心情很糟糕,一是因为我师父老牛逼退休了,二是因为耗子。
她看见我,对我说:〃路小路,你怎么搞得这么脏?〃
我回了她一句:〃钳工不脏,那还是钳工吗?〃我说完不再理她,拎着那个破水泵,灰头土脸往钳工班的方向走。白蓝说:〃路小路,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我就拎着水泵走到她身边。她说:〃中午你到我这里来一趟。〃
中午我早早地吃完了午饭,并且换了一身工作服。我有两套工作服,本来应该换洗的,但我从来不换,也不洗,一套脏得像抹布,另一套则崭新如初。我穿着新工作服去医务室,心情稍微好一点了。
她独自在医务室,盘腿坐在体检床上看书,见我进来,便趿着鞋子下来。我问她,找我何事。她说:〃我还问你呢,听说你来找过我?〃我说:〃也没什么事,过来看看你。德卵怎么样了?〃
〃已经出院了。〃她皱着眉头说,〃你不要老是叫人家绰号,很难听。〃
〃连厂长都有绰号。这又不稀奇的。〃我说。
〃那你有绰号吗?〃
〃有啊,我叫神头。〃
她听了哈哈大笑。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后来她说,路小路,不说废话了,你帮我做一件事。我问她什么事。她说,也不是什么事,只要在那里坐着就可以了,随便什么人进来,都不要动,也不用说话。我说:〃这可不行,要是劳资科长胡得力跑进来,看见我这样,他会扣我奖金的。〃白蓝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说:〃好吧,不是胡得力,是食堂里的秦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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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第五章 白蓝(2)
一说秦阿姨,我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们厂的食堂有一位胖阿姨,专门负责卖荤菜的,姓秦。她有一张红扑扑的脸蛋,比小姑娘还鲜艳,老远看上去好像是个唱二人转的。她每天站在食堂的荤菜窗口,既负责管理那些排骨肉丸红烧鱼片,同时也观察厂里的每一张脸。然后,她像所有无聊的中年妇女一样,专门给人介绍对象,也就是做媒婆。据说做媒婆会上瘾,一天不干这个,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秦阿姨致力于单身男女的开发工作,第一件事,先问你有没有对象,假如没有,她就开始掐着手指仰望天上的白云,嘴里还嘀咕着什么,好像是在对着老天爷念咒语,老天爷将从云层里扔下一个对象给你。然后她会忽然说,啊呀,某某车间的某某某你认识吗,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这是硬撮型的,还有代理型的,比如你看上了厂里的谁,就托秦阿姨去说合。秦阿姨做这种事情不但分文不收,而且还倒贴,你要是接受她的撮合,或者是委托她去说合,她就会在你的搪瓷饭盆里放上超级大的排骨,或者超级大的肉丸子。
据说秦阿姨还很认真,她从来不瞎撮合,比如说,科室男青年配化验室女青年,白班男青工配姿色中上的三班女青工,三班男青工配姿色中下的三班女青工,老光棍配寡妇,歪脖子配斜眼,就这么个配法。其实这也很科学,和博士娶硕士、硕士娶本科是一个道理。并且,秦阿姨有一种练达的人情世故,她对那些长相不错的姑娘小伙都抱有特殊的好感,好像是优质产品,但她不会去撮合这些人,她会给这些优质品介绍一个长相平庸、家底殷实的对象。照她的说法,这叫荤素搭配法。秦阿姨非常反对的就是我这样的,一个钳工学徒,垂涎于科室女青年,根本就是痴心妄想。假如我托她去给我说合说合小噘嘴,她最后一定会给我拉一个又有钱又难看的小丫头,并且,其有钱程度和难看程度成正比。
秦阿姨撮人,有一种不可质疑的力量。要是拒绝这种撮合,那你就完蛋了,那最小的排骨,那隔夜的肉丸子,都会出现在你的饭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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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一听秦阿姨要来,就恭喜白蓝。我问她:〃给你撮的是谁啊?〃
白蓝说:〃好像是宣传科的小毕。〃
我不认识宣传科的小毕,我说:〃噢,就是画黑板报的啊。〃
白蓝说:〃不要乱讲,宣传科不只是画黑板报。〃
〃但我只看见过他们画黑板报。〃我顿了顿,故意问她,〃那我应该走开才对啊,何必在这里做电灯泡呢?〃
〃她缠了我很久,我烦她,又不好意思赶她走。你在这里坐一会,她觉得没劲了,就会走了。〃
〃秦阿姨可没这么简单,她会一次又一次地来撮合的。〃
〃我就烦这个,没完没了。〃
〃顺便问问,这次是秦阿姨硬撮,还是小毕看上你了?〃
白蓝脸上红了红,低声说:〃小毕。〃
我盘腿坐在体检床上,一双臭脚暴露在空气里,白蓝说我的鞋子有问题,会弄出脚气。当时我穿的是一双真皮运动鞋,说是真皮,其实是他妈的人造革,地摊上买的,根本不透气。我说这也没办法,贵的鞋子我买不起,而且也不适合穿着去拆水泵。白蓝问,厂里不是发劳动皮鞋了吗。我说这就别提了,那种劳动皮鞋穿在脚上,一天的工夫,就把袜子磨得前穿后破,我都赔进去十几双袜子了,工人师傅都是赤脚穿劳动皮鞋,我不行,我脚嫩。白蓝皱着眉头说:〃也好,但愿能把秦阿姨熏跑。〃
后来秦阿姨真的来了,她那两坨青春红非常的醒目,她后面还跟着一个人,高个子,白净脸,戴着一副眼镜。我猜这就是小毕,果然没错,我可没想到秦阿姨会把小毕也带来。那天因为有我在场,秦阿姨的声音压得非常轻,好像是地下党接头。白蓝也压低了声音,我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倒是小毕,在屋子里随便走了一圈,打量打量医务室的摆设,眼睛扫过我,嘴角微微上翘,看起来是在笑,其实没有任何表情。
他和白蓝之间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好,我是小毕。毕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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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节:第五章 白蓝(3)
〃你好,我是白蓝。〃
〃我还是第一次来医务室。〃
〃是吗?〃
〃经常看见你。〃
〃我倒不经常看见你。〃
〃因为我不常生病嘛。呵呵呵。〃
〃呵呵呵。〃
〃我进厂没多久。我是化工职大毕业的。你呢?〃
〃呵呵呵。〃
〃这里环境不错。〃
〃呵呵呵。〃
趁着这个工夫,秦阿姨走到我身边,她先是看了我几眼,打算把我看毛了。一般来说,秦阿姨用这种目光看着你,就意味着你喜事上门了,不毛才怪。但我既然受了白蓝的委托,就得硬撑着。秦阿姨问我:〃路小路,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复查。〃
〃查什么?〃
〃脑袋啊。上次撞在水泵上,到现在还经常犯晕。〃
〃噢。〃秦阿姨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是你的脚臭吧?太厉害了。〃
〃我现在什么都闻不出来,我脑子撞坏了。〃
秦阿姨同情地看着我,说:〃等你康复了,我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不过你还得把脚臭治好,用生姜水泡脚,不然只能给你介绍一个有口臭的女朋友了。〃
我操,我一听这话,实在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秦阿姨你太可爱了,脚臭配口臭,我输给你。这种配对法简直是在做水稻杂交试验,我生出来的小孩可能是个脚臭与口臭的双料冠军,到时候拜托你给他找个腋臭的配偶吧。等我的孙子出生,他就是一个生化武器。
我这么笑着,打断了白蓝和小毕之间的对话。白蓝走过来,煞有介事地对秦阿姨说:〃秦阿姨,你不要刺激路小路,他好像是脑干撞坏了,经常有过激反应。〃我听了这话,几乎笑得要滚下体检床。
后来秦阿姨和小毕走了。小毕走的时候还跟白蓝握了握手,他那微微上翘的嘴角始终翘在那里。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说明涵养很深。那时候我和白蓝说起小毕,我说,我很欣赏他的嘴角,总是翘着,他笑起来是用胸腔共鸣,很节制地笑三到四声,笑三声是表示好笑,笑四声是表示很好笑,他的笑声总是第一声比较重,渐次减弱。我想小毕最后会成为毕科长乃至毕厂长的吧?白蓝说,观察得挺仔细啊,你也这么笑笑,也能做科长吗?
我说,我不行,我钳工一个,这种笑容出现在我脸上,那就是我脑干真的被撞坏了,或者,别人会怀疑我偷了厂里的东西,搜我的包。我天生嘴角下垂,一副图财害命的样子,但厂里的保卫科管不了我图财害命,所以也不会搜我的包。至于笑声,呵呵呵,或者呵呵呵呵,我都学不来,我笑起来是先弱后强,越笑越厉害,这他妈还是像个图财害命的。
白蓝说:〃路小路,你有妒嫉心理。〃
我叹了口气。九二年,在小毕身上我看到了我所有的理想,化工职大毕业,宣传科画黑板报,白白净净很斯文,并且,他妈的,连对于女人的口味都如此相似。但我还是一个修水泵的小厮,我看起来是没指望了。
那时候她听我说到这些,化工职大,宣传科,她就静静地听着,也不笑,也不插嘴。她说我妒嫉小毕,只说了这么一次,后来她说这种感觉不是妒嫉,最多只能算是艳羡。我不知道艳羡是什么意思,大概是非常非常羡慕吧。我问她,艳羡和妒嫉有什么区别。她想了想说:〃妒嫉嘛,你就会去破坏人家,可是你也破坏不了小毕,所以只能是艳羡。〃我觉得很不是滋味,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后来她遇到我,对我说:〃那天的事谢谢你。秦阿姨再也没有找过我。〃
我说:〃操,她是没找过你。但我吃了一个礼拜的隔夜肉丸子!〃
那年秋天,因为我跑得够快,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