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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少年巴比伦-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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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烟囱壁上。那天天气真不错,烟囱冒着白烟,天上的云是鳞片状的。由于距离很远,我只能看见个火柴盒大小的人影,看不见她的脸,但我身边的人好像有特异功能,七嘴八舌说:〃她在哭!她在发抖!她要跳下来啦!〃我心想,这要是跳下来,肯定不是摔在水泥地上,而是摔在一大片脑袋上。有几个阿姨憋不住,开始掉眼泪,说这孩子太可怜了,被干部诱奸,只能爬到烟囱上去寻死。   

  那天厂里的主要领导全都开会去了,只剩下一个管销售的副厂长。别人请他去主持局面,他挠头说,爱情问题,我一个管销售的解决不了哇。于是去请宣传科,宣传科平时只管画黑板报,从来没有这种Face to Face的经验,科长很犹豫,下面的工人就说,你们他妈的一群倒B。科长听了,就拎了个电喇叭,点齐了十二个宣传科员开赴现场,其中就有小毕。   

  那天我扒开人群,往里死钻。我钻到人群核心处,看见了白蓝。其实她在这里也派不上用场,阿芳真要跳下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确认死亡。但围观的人认为她是厂医,至少应该负点责任,她就站在那里喊:〃阿芳!阿芳!〃我捅了捅她,说:〃我爬上去抱她下来。〃白蓝说:〃没你什么事。你上去?她一脚就能把你踹下来。〃我说不要紧,绑个安全带就可以了。这时阿芳喊道:〃你们都不要上来!上来我就跳下去!〃   

  白蓝说:〃去把王陶福找来!〃王陶福就是那个诱奸犯。厂警很开心地说:〃王陶福被他老婆打伤啦,今天没上班。〃白蓝傻了眼,问我:〃那怎么办?〃我摇摇头,我也想不出办法,这不是骑三轮玩命,这是爬烟囱,要是我爬上去她就跳下来,那我就成了比诱奸犯还可怕的诱杀犯。   

  后来,宣传科过来了一帮人,取代了白蓝和我的位置。工人看了这架势,就说:〃这宣传科,十三个酒囊饭袋。〃宣传科长也不理睬工人们,举起电喇叭,试了试声音,然后就对着阿芳喊:〃阿芳,你这是破坏生产的行为,马上下来,立刻下来!〃烟囱上的阿芳放声大哭。宣传科长又喊:〃阿芳,王陶福已经被他老婆打伤了,你们的事情,厂里会处理的……〃后面的阿姨听了,把手心里的瓜子全都扔到了科长的后脑壳上,说:〃要死啊,你干脆直接把她推下来吧!〃科长举着电喇叭大喝:〃不许起哄,全都回去上班!〃后面的工人说:〃滚你妈的蛋,猪猡!〃   

  这时,小毕一把抢过宣传科长的电喇叭。小毕很镇定,他很威严地对后面的工人说:〃大家安静,不要闹,救人要紧。〃工人听了这话,居然都安静下来。小毕举着电喇叭,很温和地对阿芳说:〃阿芳,我是宣传科的小毕。我们谈谈吧。你今年多大了?〃阿芳在上面说了一句什么,我也听不清。小毕却神奇地听清了:〃噢,你二十四岁了。二十四岁的人,怎么还这么爱闹别扭呢?你要相信厂里是会保护你的,会为你说话的,厂里不会因为这点事情毁了你的前途的。我们也不会允许谁来伤害你的。〃后面的工人听了,哗哗地鼓掌。小毕说:〃如果有谁要在厂里胡作非为,我毕国强第一个不答应,我第一个站出来为你说话!〃这时,宣传科的汪阿姨接过喇叭说:〃小毕是化工局毕副局长的儿子,他说的话,阿芳你还信不过吗?〃后面的人听了,又发出噢噢的惊叹。   

  总之,阿芳最后下来了,而出风头的是小毕。过去人们只知道宣传科来了个白白净净的青年,平时也不大说话,现在大家知道,他是毕副局长的儿子。他后来成为全厂科室女青年的偶像,一点都不奇怪。小毕的镇定和机智征服了阿芳,也征服了阿姨们,他非常准确地抓住了阿芳的心理:其实她不是要自杀,而是要避老虎。阿芳下来之后,小毕看见她腿上和肘上擦破了,就对白蓝说:〃先带她到医务室去吧。〃与此同时,他驱散了围观的人群,让大家正常上班去。白蓝牵着阿芳的手,往医务室走去,一路上阿芳还在哭,把头靠在白蓝的肩膀上。我混在剩余的闲人之中,也往医务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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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第五章 白蓝(8)         

  白蓝在医务室里为阿芳擦了点红药水,围观的人照例堵在门口。忽然,楼梯口传来一阵罗唣,有人大喊,不好啦老虎来啦。我只感到眼前一阵旋风掠过,王陶福的老婆像闪电一样出现在医务室,举着五根指甲扑向阿芳,并且喊着:〃我挖了你的X!〃这婆娘足有150斤重,黑脸,歪嘴,头发像钢丝一样。她其实不是老虎,而是野猪。那时候干部们都回办公室了,医务室里除了白蓝以外,就只剩下十几个看热闹的闲人,谁也没想到王陶福的老婆来得这么快,这么迅猛。王陶福的老婆咆哮说:〃装死给谁看?跳楼啊,我跟你一起跳!〃   

  假如我一生中所经历的场景都可以倒放,以慢镜头的形式一遍遍重新来过,那么,医务室的那一幕肯定是排名前五位的经典镜头。白蓝像橄榄球运动员一样扑过去,抱住了老虎的腰,准确地说,是用整个身体抵住了老虎。老虎疯了,抓住白蓝的头发使劲摇晃,白蓝一声不吭,猛地张嘴,吭哧一口咬在了老虎的腰里。   

  在一片惊叫声中,我看见阿芳从体检床上跳上窗台,她的身影在依稀发黄的树冠上一闪而过。   

  定格。   

  早在十多年前,我便知道,暴力是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不但会弄伤别人,自己也会受到惩罚。但暴力不是天生的,在某些时候,暴力甚至就像上帝的骰子,可以光顾任何人。好比我来说,从进厂那天起就不爽,老想找人比划比划,最后呢,只能去和水泵比划。我一身油污,面如死灰,走路摇摇晃晃,形同杀胚,但我其实很少有机会打人,这说明上帝的骰子没有掷到我这一边,肾上腺激素再旺盛也是枉然。与此同时,上帝看中了白蓝,一个和平主义者,居然把老虎咬得哭了。   

  那天我们趴在窗口往下看,阿芳躺在一棵树下,她也在哭。她还能哭就好办了,厂里派一辆车,把她送到医院里一查,胫骨骨折。这都是题外话了。工人都跑光以后,老虎也被保卫科带去交待问题,一路上哭哭啼啼的,自知闯了大祸。下午,钳工班让我去甲醛车间拆个水泵,我心想,万一再把老子熏昏过去,这回白医生估计不会有心思抢救我了。我就让魏懿歆替我去拆水泵,自己又换了身干净的工作服往医务室去了。   

  我推开医务室的门,里面一个人也没有。隔壁图书馆的海燕走过来,告诉我,小毕来找过白蓝,两个人出去了。她冲我眨眨眼,我什么也没说,往体检床上一坐,点上一根香烟,等着白蓝回来。   

  我就这么独自坐着,坐了很久。我总觉得自己需要去想一些问题,严格地说,是思考。我现在三十多岁,回望自己的前半生,这种需要思考的瞬间,其实也不多,况且也思考不出什么名堂。我的前半生,多数时候都是恍然大悟,好像轮胎扎上了钉子,这种清醒是不需要用思考来到达的。每次我感到自己需要思考,就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并不指望自己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有时候糊里糊涂睡着了,有时候抽掉半包烟,拍拍屁股回家。   

  医务室是如此的安静。世界上的一切安静于我而言都是好的,假如我是个流氓,往那里一坐,就可以说,打打杀杀的日子我已经过厌了。但我不是流氓,而是修水泵的学徒,打打杀杀的是别人。我只能认为,安静是一种好,即使毫无理由,我也想安静安静。   

  大约两个小时之后,白蓝从外面进来,她看见我,愣了一下。我坐在体检床上,晃荡着两条腿,地上有四五个烟头。我对她笑了笑。后来,她对我说,那天我笑得很难看,夹着香烟的手指在发抖,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就怕你身后还站着个小毕,结果没看见小毕,他妈的,你不能明白我有多激动。我毕竟才二十岁,这还是虚岁,其实是十九。白蓝说:难怪你那天的样子好像犯了心脏病。   

  白蓝说,以后不要在医务室抽烟。我点点头,把手里的烟头嗖地弹到窗外。我问她好点了没有。她看了看我,忽然愤怒地说:好个屁,你看我的头发,都被她抓下来了一绺。她低下头给我看。我说还好,抓得比较散,所以没有秃斑,以前拷问犯人才是真的一小撮一小撮地揪头发,脑袋上会留下黄豆大的秃斑,很难看。打架的时候不太会出现这种情况。白蓝说:她竟然抓我的头发,这个泼妇。我说:亏得你咬了她一口,真是应了那句话,兔子急了也咬人。白蓝说:你还说呢,你看你平时凶巴巴的,好像一条小狼狗,到了这个节骨眼上也不帮我一把,好歹你可以掐住她脖子吧。我听了就笑,说:她又没咬你,我凭什么掐她脖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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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第五章 白蓝(9)         

  那时候白蓝对我的评价就是:路小路的体质属于傻粗型的,骑三轮没问题,脑袋撞在水泵上也没问题,但反应比较慢,不够迅速。这种体质的人只适合做人盾、强劳力、粗使丫环。凡是需要用大脑和小脑来解决的问题,路小路都不能胜任,纯粹就是一个肌肉坨子。我问她什么是人盾,她说是保镖的一种,专门用来挡子弹的,其实路小路连人盾都不如,基本上是人桩。我听了这种评价,或者说是鉴定,心里很不高兴。我说:   

  〃既然如此,我替你去把王陶福的老婆拍了。〃   

  〃拍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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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拍砖头啊!〃   

  白蓝说不用去拍了,王陶福的老婆被她咬得很惨,另一方面又导致了阿芳跳楼,目前还在保卫科哭呢。保卫科的人也不喜欢老虎,平时找不到机会整她,这回逮住了,威胁要送她去拘留。这个老虎非常狡猾,她说自己根本不是去吓唬阿芳的,而是去探望她,要不是白蓝揪住自己,阿芳绝对不会跳下去。照这么说下去,事情的性质就变了,阿芳是失足坠楼,白蓝和老虎是女流氓斗殴。我说:〃我能作证,老虎说要挖了阿芳的那个。〃白蓝说省省吧,早就有人自告奋勇去作证了,这么高尚的事情轮不到我。   

  我对白蓝说,老虎我就不去拍了,我从来没拍过女人,即使黑脸歪嘴的也没拍过。但是,我一定会为了她去拍某一个人,这是迟早的事情,以洗刷人盾和人桩的耻辱。   

  她说:〃拍谁呢?〃   

  我说:〃谁敢惹你,我就拍谁。〃她听了就笑,在有趣与嘲笑之间摇摆着。   

  关于小毕的事情,我始终没有问她。后来,过了很久,我想起这事,又旧话重提。她说小毕主要是想安慰安慰她,另外对于自己副局长儿子的身份又解释了一下,别的就没什么了。我问她:〃那天你们去了哪里?〃白蓝说,就在河边走走。我就不再说什么了。有关那条河,在我的印象中是又黑又臭,沿着那种河散步,一点也不浪漫。但工人们还是喜欢蹲在河边,因为河里有船,船是会动的,人若是极度无聊,看见一点会动弹的东西也是好的。机器当然是纹丝不动,要动了就是炸了,云是会动的,但实在太缓慢,与之相比,看船不失为一个很好的选择。工人看船的时候也看到了白蓝和小毕,排除掉河水的脏和臭,这幕景象也算是浪漫的。工人回来就说,毕公子和白医生在谈恋爱,两个在河边散步呢。这种谣言传到科室里,有人说他们很般配,又有人说白医生手脚麻利,轻飘飘就把副局长的儿子擒入囊中。   

  这些流言蜚语传到我耳朵里,我当时是很平静的,一点都不嫉妒。嫉妒具有一种层次感,就是说,你只能去嫉妒那些和你差不多的人,我高中的时候曾经嫉妒过班长,因为老师喜欢他,但我决不至于去嫉妒一个重点高中的学生,因为不在一个层次上。我也不会去嫉妒那些长跑冠军,根本就不是一个笼里的鸟嘛。同理,我也嫉妒不了小毕,因为他是副局长的儿子。   

  白蓝也说过,我不能嫉妒小毕,充其量就是艳羡。后来我连艳羡也推翻了,我为了一个女的而去艳羡某个男的,这也太猥亵太弱智了。我向白蓝声明,应该是小毕嫉妒我、艳羡我才对,但他没有这么做,所以我觉得有点不爽。妈的,我一个钳工,把自己的感情搞得那么细腻,我脑子有病啊?   

  我一度以为白医生会跟小毕谈恋爱,可是,一个月以后,别人告诉我小毕新找了个女朋友,是市委某个领导的女儿,白医生彻底没戏。工人们很兴奋,把白蓝当成秦香莲,等着她也去爬烟囱,可惜白医生非常无所谓,这件事让所有人都很失望,除了我。   

  九二年秋天,一切都乱糟糟的,有时很闹,有时很寂寞。我脸上长了些青春痘,那玩意高一的时候长过,后来退了下去,这时又长了出来。我还经常觉得喉咙痛,因为身体火烧火燎,于是感到身边的世界也是火烧火燎的。我妈去看病的时候顺带把我也捎上,让老中医给我把把脉,老中医说我是什么肺胃过热,我以为是呼吸系统和消化系统都出了毛病,后来他说不是的,喷点西瓜霜就好了。我想我是永远也搞不明白中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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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第五章 白蓝(10)         

  初冬的时候,计生办贴了张通告在食堂门口,写着〃未上环的女工速去医务室上环〃。这通告是一张粉红色宣传纸,有窗户那么大,贴在食堂门口,人人得而见之。女工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低着头走过去了。看不懂的是一伙男工,他们围着通告咬文嚼字,未上环的女工都要上环,那么处女也没上环,难道也要去给她们上环吗?正好计生办的人叼着包子走过,被男工揪住,请他解释一下处女上环的问题。这人觉得,工人虽然粗鲁,在某些方面还是很有想法的,就把通告揭下来。第二天食堂门口出现了一张粉绿色的宣传纸,上面写着〃未上环的已婚女工速去医务室上环〃。工人们继续围观,把这人又拦了下来,问:〃难道我们厂里的未婚女工都上了环?现在轮到已婚女工上环?〃计生办的人也傻了眼,一个管计划生育的,搞得像是研究逻辑学的。   

  其实,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对着工人师傅哈哈大笑,然后说:〃回去问你妈吧。〃这才是工厂应有的逻辑。   

  上环工作一旦开始,我就不能去小红楼了,连楼底下都不能站。那里进进出出的全是老阿姨,别看老阿姨平时很随便,上环的时候特别严肃,一不许看,二不许问。男工也很自觉,照迷信的说法,女性身上的某部分器官代表着厄运,工人阶级觉悟高,除非是变态,没有人愿意去随便看这个玩意。   

  上环的时候见不到白蓝,但我还得上班。我每天跟锈螺丝较劲,以前读书的时候,老师说要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真进了工厂才知道,这世界上哪有不生锈的螺丝啊?恰恰相反,所有的螺丝都是生锈的。干这个活,唯一的好处是使我的肌肉越来越发达。我进厂之前挺瘦的,后来做钳工,一顿中饭吃六个大包子,吃完就去泵房,把包子转换成卡路里,施加于螺丝之上。这么干能不变成一个壮汉吗?   

  有关为白蓝拍人的事,其实还值得补充几件。   

  我曾经和她在街上走,遇到歪卵。那天是深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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