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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少年巴比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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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得力说,这是对付懒散青工的办法,专门用来整我这种不求上进的小青年。他还对我说,人最重要的是羞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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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示众的时候,整个厂门口冷冷清清的,工人都在上班。我举着那张信笺,也不知道举给谁看。胡得力站在我对面,用目光测试着我的羞耻心。当时他说,路小路,你的眼睛里没有羞耻。我说,胡科长,你把我剥光了站在这里,我就会有羞耻了。他听了这话,就对我大声呵斥:“举高点!把纸举高点!” 

 我示众的时候,附近化验大楼的女孩子从窗口探出头来看我,还用瓜子皮扔我。这些姑娘我都认识,经常去她们那里换灯泡,还请她们吃糖,给她们讲鬼故事。我很喜欢她们,因为她们都很干净,穿的是白大褂一样的化验服,到了夏天,这身衣服之下就是胸罩和裤头。白大褂很薄,隐隐地能看到这些内衣的轮廓。我一想到化验室的女孩,就会想入非非。瓜子皮落在脑袋上也很快乐,古代的书生和我一样,走过勾栏瓦舍,被凭栏女子用瓜子皮击中脑门,这是一件很意淫的事情。趁着胡得力不注意,我对她们投去一个微笑,甚至挥挥手,她们就很嚣张地将瓜子皮一把一把朝我扔,我也不知道她们哪来这么多瓜子皮,大概平时特地攒下来,专门对付我这种懒散青工的。此时胡得力扭头朝她们张望,那几个脑袋就嗖地消失在窗口,像一群受惊的松鼠。这一点我最是佩服,她们从来不会落到胡得力手里。   

  假如让我来形容,胡得力就像是个猎人,站在厂门口打猎。那些松鼠一样的化验室女孩当然不会引起他的兴趣,就在这时,我出现了,我就是胡得力寻觅已久的大狗熊,只有把我一枪撂倒,才配得上劳资科长的光荣称号。如果你打了一只狗熊,也会把它的皮剥下来,挂在墙壁上展览。对狗熊而言,这纯粹是命运使然。但我愤怒的是另一件事:你不能要求一只狗熊有羞耻心,这他妈太奢侈,狗熊是不能为羞耻心负责的。   

  我不是傻子,被抓过几次之后,开始向老师傅们学习,上班迟到就往茶馆里一钻。那家茶馆如今已被拆掉了,早先,这里是一间昏暗的平房,没有招牌,走进去先是看见一个老虎灶,灶头上永远烧着一壶水,两盏二十瓦的灯泡悬于头顶,灯下是几张旧得发黑的桌子,一些被屁股磨亮的条凳。郊区的老头就在这里喝茶,老头们看见我钻进来,就会嘲笑道:“嘿,又是个迟到的。”   

  在茶馆里泡着,看完两局棋,绿茶喝得想尿尿,差不多就是九点钟了,这时候胡得力已经回到炮楼里去了,我就把自行车停在附近的车摊上,让修车师傅替我看着,自己一溜烟蹿进厂里。有时候动作快如闪电,门房的老头只觉得眼前一花,还以为闪过去一只野猫。   

  当然,茶馆并不是绝对安全,有一次胡得力不知哪里来了股雅兴,居然踱到茶馆里来查岗。他一进门就看见我,正在那里下象棋呢。胡得力冷笑了一声,对我说:“你这个月奖金全没啦。”我心里一寒,下错了一步棋,当场被老头将死,输给了他两毛钱。   

  茶馆据点被查抄之后,我去更远的游戏房打“街霸”,这比下象棋更好玩,也更安全。唯独麻烦的是,打游戏常常使我忘记了时间,等我想起要上班,跑出昏暗的游戏房,太阳已经悬在了头顶,差不多可以去食堂吃午饭了。   

  九三年和我一起站在厂门口示众的,还有一个高个子,绰号长脚。长脚是个管工,年纪和我差不多大。胡得力让他举着另一张信笺,上面同样写着:我迟到了。长脚比较有羞耻心,而且有恐惧心,看见胡得力就吓得说不出话,态度极其端正,把那张信笺举得很高。由于他的身高一米九五,信笺就在两米五以上的高空,谁也看不见上面写着什么。胡得力认为长脚是在故意耍宝,比路小路更缺乏羞耻心。   

  那一次,长脚示众还不到十分钟,管工班的班长就把他喊了回去,因为管子没人修。有关管工,简单的解释,就是负责安装和维修那些化工管道的,这个工种很古怪,既可以很清闲,也可以累得像苦力。具体来说,如果你不干活,任由管子漏掉,那就很清闲,如果你到处去检查管子,全厂的管子加起来大概有几百公里,你就成了苦力。我厂的管工班极其懒散,师傅们都不大爱干活,所有的工作交给一个人包办,这个人就是长脚。   

  照我的看法,上班不干活其实也挺无聊的,总要稍微动弹动弹。但管工班的师傅们发展出了另一项工作:下围棋。其中有几个师傅已经是业余二段了。这伙师傅手筋大得出奇,都是刘小光和刘昌赫那个流派的,只是格调低下,盘面上落下五个棋子之后,必定开始绞杀,毫无教养,完全是流氓棋,大概和他们的工种也有一点关系吧。管工班的师傅下棋,全是站着的,叼着烟,喝着茶。小小一个班组,摆了四五个棋局,杀得天昏地暗。师傅们一下棋,当然顾不上干活了,凡有管道泄漏,就指着长脚说:“去,长脚,修管子去!”长脚就老老实实地扛着工具出去干活了,很不幸,整个管工班里只有他一个人是棋盲。     

 有一天,我和小李又跑到锅炉房去换灯泡。我们还惦记着瓦房底下的半裸体,当然,不会每次都这么好的运气。爬到最高那层平台,那里黑漆漆的,头顶上有轰隆隆的声音,并且非常热。我刚把灯泡摘下来,忽然从黑暗的角落里钻出一个瘦骨伶仃的脑袋,这个脑袋在有光的地方瞪着我,乍一看,以为他没有长着身体,光是一个脑袋浮在半空中。我吓了一大跳,手里的灯泡从二十多米高的平台上掉了下去,当的一声,砸得粉碎。   

  这个脑袋快乐地看着我们,并且喊我们的名字:“李光南,路小路。”仔细一看,原来是长脚,他个子太高,难怪被我误认为是飘在空中的脑袋。我骂道:“操,长脚,你在这里干什么?”   

  长脚说:“我在修管子。”   

  小李说:“你出来,你躲这里吓死人。”   

  长脚从阴暗处走出来,他很高很瘦,工作服穿在身上,横宽竖短,非常好看。管工班的师傅们给他起了很多绰号,长脚、仙鹤、竹竿、火筷、圆规、僵尸、高跷……化工厂的师傅们都是修辞大师,取的绰号无比精准。照我的看法,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因为长脚不会下围棋,所以得干八个人的活,还要忍受所有的嘲笑。   

  那天长脚说他在修管子,其实是骗人。我和小李都不是傻子,一眼就看出蹊跷。锅炉房的顶层是最偏僻的地方,常年无人,在这种地方通常不会干什么好事。小李在平台上巡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长脚问:“你们找什么?”小李说:“你会不会带个女人在这里嘛?”长脚大惊失色,连声说:“不要乱讲,传出去会害死我的。”   

  我说:“长脚,你老实交代,在这里干什么?”   

  长脚说:“修管子。”   

  我说:“你连个扳手都没带,你修鸟个管子啊?”   

  长脚皱着眉头,抿着嘴,从侧面看,他的脸呈C型,好像吃多了中药。这个表情是长脚的招牌。小李说:“长脚,你不会在这里手淫吧?”长脚做了个要昏过去的表情,说:“你们真下流。我在这里复习功课。”   

  “你复习鸟个功课啊?考八级管工?”   

  长脚说:“我复习语文。”   

  我搞不懂,长脚一个管工,学什么语文。照我看,他还不如去学学围棋,可以少干点活。后来小李提醒我,长脚是要参加成人高考。长脚点头,从屁兜里掏出一本成人高考复习资料,果然是《语文》。《语文》我最喜欢了,可惜那时候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   

  小李说长脚惨了,被他们班组长知道,肯定打断他的腿。我说不至于吧,他又不是奴隶,凭什么不能参加成人高考。长脚对我说:“路小路,你千万不要说出去。你要是说出去,我就到你家门口自杀。”我非常嫌恶地把他推开,说:“长脚,你这个变态!”   

  事实上,小李没有说错。成人高考是公开的,每个适龄青年都可以参加,但厂里对此非常反感,但凡参加成人高考的青工,都被认为是不务正业,好高骛远,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对付这样的青工,最好的办法就是送到糖精车间去上三班。那时候我们都安慰长脚,放心,你不会去上三班的,你调走了就没人修管子了。长脚说:“我就烦修管子!”   

  其实,长脚曾经多次想调到电工班。电工班比较轻松,像他这么个身高,拧灯泡连梯子都不需要,最多找个小板凳就可以了。问题是,修管子同样需要身高,化工厂的管子也都是架在半空中的。   

  为了调动工种的问题,长脚曾经去找过管工班长,请他吃饭,要求调到电工班。那位业余二段的围棋家不动声色地吃完了饭,等长脚把用意说清,就抹了抹嘴说:“你去找鸡头,他同意的话,我就没意见。”长脚又请鸡头吃饭,鸡头抹了抹嘴说:“你去找车间主任,他同意的话,我就没意见。”长脚又请车间主任吃饭,车间主任比较难请,请了三次才赏脸。车间主任抹了抹嘴说:“你去找胡得力,他要是同意,我就没意见。”一听胡得力的名字,长脚立刻犯病,腿肚子都哆嗦。他跑到办公大楼里,在劳资科门口转了十几个来回,鼓足勇气冲进去。胡得力一见他进来,不等他开口,就厉声呵斥:“长脚,我听你们车间里汇报上来,说你又不安心工作!”长脚听了,一肚子的勇气都成了个屁。   

 那时候我们都劝长脚,别指望了,你要是调走,管工班的师傅就得去干活,围棋水平肯定下降,这是全厂的损失,是国家的损失。长脚哭笑不得,非常沮丧。后来六根还给长脚出馊主意,教他日本式的励志法,就是每天早上对着镜子说出自己的愿望,大声地喊,还要握紧拳头,这样就能给自己以希望。长脚不知道该喊什么,六根说:“你就对着镜子喊‘我是电工!我是电工!’”   

  那天在锅炉房,长脚让我们一定要保守秘密。假如管工班知道他在复习功课,就会派他去做最脏最苦的活,累得像条狗一样,根本没精力去读书。他说着说着,居然哭了,脸像茄子一样发紫。我和小李都很怕他哭,这个仙鹤活像个女人,哭起来会发出抽噎的声音,很恶心。我们用手拍着他的头,安慰他,顺便把手上的煤灰也擦了个干净。我们答应他,不说出去。长脚还不放心,忽然说:“我们结拜兄弟吧,这样你们就不能出卖我了。”   

  我嘲笑地说:“还是结拜兄妹吧。”长脚瞪着我说:“小路,你看不起我!”我当然不想让长脚误会,这样他又要哭死。我说结拜就结拜。长脚说,电工刀呢,歃血为盟,在手心割一刀,把手握在一起,血就融进去了,就是兄弟。小李就掏出一把电工刀,磨得锃亮的,说:“你先割。”长脚拿着刀子,看了半天说:割肉太疼了,而且血融在一起会传染肝炎,还是发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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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们就举手发誓:陈国威,路小路,李光南,维年月日结拜兄弟,皇天在上,煤灰在下,谁要是叛变,就天诛地灭,千刀万剐。发过了誓,我们对长脚说:“这下你满意了吧?”长脚说,还要排座次。算了一下年纪,小李最大,长脚次之,我最小。长脚说他是老二,就是关公。我们就嘲笑他:“管工,关公,你做定了。”长脚很不高兴,说:“还是叫我老二吧。”老二是鸡鸡的意思,不过我没再嘲笑他,怕他又哭。   

  长脚曾经对我们说他的人生计划:考上夜大,读一个机电一体化专业,毕业以后通过送礼走后门,做一个技术员,然后调到科室里,然后做科长。这是一个美好的计划,每一步都很惊险。   

  结拜之后,长脚的秘密没能守住,倒不是因为我们泄密,而是管工班开始了大检修,得把全厂的管子都检查一遍。管工班的师傅不得不放下围棋,象征性地干一点活,主要还是依靠长脚。长脚是骨干力量,当然少不了他。不幸的是,偏偏就少了他。   

  管工班的师傅不见了长脚,比丢了儿子还着急,扯着嗓子满厂乱喊:“长脚!修管子喽!长脚!修管子喽!”喊了半天,还是不见他的踪影。以前他很乖的,好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狗,喊一声就会出现在眼前。师傅们急疯了,满处乱找,有人要打电话报警,有人要去他家报丧,以为他淹死在某个贮槽里了。后来,有个锅炉房的师傅跑了过来,指了指那根冒黑烟的烟囱。人们心领神会,十分钟后,把长脚从锅炉房里揪了下来,同时也从他屁兜里掏出了那本《语文》。   

  长脚也快疯了,成人高考迫在眉睫,如果考不上,就意味着他得在管工班多干一年。被揪下来之后,没过五分钟他又消失了,这回是在废品仓库抓住了他。后来分别在食堂、图书馆、男浴室把他擒获。长脚曾经对我说,能不能去求白蓝开放一下妇检室,那里最清净,而且师傅们不敢冲进去。他知道我和白蓝关系不错,但我没答应他。那阵子,管工班又兴起了一项更高雅的运动:猎狐。一群师傅在工厂的森林中围捕长脚,后来发展到全厂的师傅都在围捕他,谁逮住长脚,管工班长就发给他一根红塔山。既然有了彩头,大家就更开心了。最后,管工班派出两个师傅,每天接送长脚上下班,吃饭拉屎都盯着他,把这个一米九五的仙鹤逼得无路可走,只能老老实实去修管子。   

  有关化工厂的管道,其实也是很有趣的。早在进厂之前,我爸爸就提醒过我,化工厂的管道是不能轻易接近的。这些管道有各种颜色,认准颜色对我的生命财产有好处:绿的是水管,红的是原料管,白的是蒸汽管,蓝的是惰性气体管。这些管道大多架在空中,像肠子一样蜿蜒曲折。没事最好不要在管道下面呆着,水管漏了不要紧,万一是硫酸管子漏了,就很恐怖。我亲眼看见有人在硫酸管道下面站着,忽然之间,他的脑袋上冒出了一缕白烟,好像升仙,然后他就像大熊猫一样在地上打起滚来。   

  我厂的管道,是一个叫梁秃子的工程师设计的。他非常有创意,把硫酸管道架在水管的正上方,这些水管通往澡堂。假如硫酸管子漏了,硫酸滴在水管上,渗进去,通过水管流到澡堂,洗澡的人就会觉得身上有点疼。被这种低浓度硫酸浇在身上,我们就趴在窗口通知外面:“妈了个逼,硫酸管子又漏啦!”   

  我必须说,梁秃子还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这些洗澡水不但不会伤害身体,而且有杀菌作用,可以治疗阴道炎和包皮炎,但它确实又辣又疼,不是正常人能受得了的。梁秃子对自己的发明非常得意,管道泄漏,浴室报警,可以去申请国际专利。毫无疑问,全厂职工都恨死了他,没有人愿意在洗澡的时候做一个自动报警器。   

  这种愤怒从梁秃子身上蔓延,并殃及长脚。管工负责管道维修,管工班唯一干活的就是长脚,不恨他恨谁啊?有时候,下班洗澡,洗淋浴的人会忽然大喊:“哎哟,硫酸管子又漏啦!长脚呢?”别人就报告说,长脚在大浴池里泡着呢。这时,就会有三五个师傅,把长脚从水里捞上来,冲着他大骂:“长脚,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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