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4-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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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了。北大旧例,教授试教一年,第二学年改送正式聘书,只简单的说聘为教授,并无
年限及薪水数目,因为这聘任是无限期的,假如不因特别事故有一方预先声明解约,这
便永久有效。十八年以后始改为每年送聘书,在学校方面怕照从前的办法,有不讲理的
人拿着无限期的聘书,要解约时硬不肯走,所以改了每年送新聘书的方法。其实这也不
尽然,这原是在人不在办法,和平的人就是拿着无限期聘书,也会不则一声的走了,激
烈的虽是期限已满也还要争执,不肯罢休的。许之衡便是前者的好例,林公铎则属于后
者,他大写其抗议的文章,在《世界日报》上发表的致胡博士(其时任文学院长兼国文
系主任)的信中,有“遗我一矢”之语,但是胡适之并不回答,所以这事也就不久平息
了。
五、许守白 上文牵连的说到了许之衡,现在便来讲他的事情吧。许守白是在北大
教戏曲的,他的前任也便是第一任的戏曲教授是吴梅。当时上海大报上还大惊小怪的,
以为大学里居然讲起戏曲来,是破天荒的大奇事。吴翟安教了几年,因为南人吃不惯北
方的东西,后来转任南京大学,推荐了许守白做他的后任。许君与林公铎正是反对,对
人是异常的客气,或者可以说是本来不必那样的有礼,普通到了公众场所,对于在场的
许多人只要一总的点一点头就行了,等到发见特别接近的人,再另行招呼,他却是不然。
进得门来,他就一个一个找人鞠躬,有时那边不看见,还要从新鞠过。看他模样是个老
学究,可是打扮却有点特别,穿了一套西服,推光和尚头,脑门上留下手掌大的一片头
发,状如桃子,长约四五分,不知是何取义,有好挖苦的人便送给他一个绰号,叫做
“余桃公”,这句话是有历史背景的。他这副样子在北大还好,因为他们见过世面,曾
看见过辜鸿铭那个样子,可是到女学校去上课的时候,就不免要稍受欺侮了。其实那里
的学生,倒也并不什么特别去窘他,只是从上课的情形上可以看出他的一点窘状来而已。
北阀成功以后,女子大学划归北京大学,改为文学理学分院,随后又成为女子文理学院,
我在那里一时给刘半农代理国文系主任的时候,为一二年级学生开过一班散文习作,有
一回作文叫写教室里印象,其中,一篇写得颇妙,即是讲许守自的,虽然不曾说出姓名
来。她说有一位教师进来,身穿西服,光头,前面留着一个桃子,走上讲台,深深的一
鞠躬,随后翻开书来讲。学生们有编织东西的,有写信看小说的,有三三两两低声说话
的。起初说话的声音很低,可是逐渐响起来,教师的话有点不大听得出了,于是教师用
力提高声音,于嗡嗡声的上面又零零落落的听到讲义的词句,但这也只是暂时的,因为
学生的说话相应的也加响,又将教师的声音沉没到里边去了。这样一直到了下课的钟声
响了,教师乃又深深的一躬,踱下了讲台,这事才告一段落。鲁迅的小说集《彷惶》里
边有一篇《高老夫子》,说高尔础老夫子往女学校去上历史课,向讲堂下一望,看见满
屋子蓬松的头发,和许多鼻孔与眼睛,使他大发生其恐慌,《袁了凡纲鉴》本来没有预
备充分,因此更着了忙,勿匆的逃了出去。这位慕高尔基而改名的老夫子尚且不免如此
慌张,别人自然也是一样,但是许先生却还忍耐得住,所以教得下去,不过窘也总是难
免的了。
六、黄晦闻 关于黄晦闻的事,说起来都是很严肃的,因为他是严肃规矩的人,所
以绝少滑稽性的传闻。前清光绪年间,上海出版《国粹学报》,黄节的名字同邓实(秋
枚)刘师培(申叔)马叙伦(夷初)等常常出现,跟了黄梨洲吕晚村的路线,以复古来
讲革命,灌输民族思想,在知识阶级中间很有势力,及至民国成立以后,虽然他是革命
老同志,在国民党中不乏有力的朋友,可是他只做了一回广东教育厅长,以后就回到北
大来仍旧教他的书,不复再出。北伐成功以来,所谓吃五四饭的都飞黄腾达起来,做上
了新官僚,黄君是老辈却那样的退隐下来,岂不正是落伍之尤,但是他自有他的见地。
他平常愤世疾俗,觉得现时很像明季,为人写字常钤一印章,文曰“如此江山”。又于
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秋季在北大讲顾亭林诗,感念往昔,常对诸生慨然言之。一
九三五年一月二十四日病卒,所注亭林诗终未完成,所作诗集曰《蒹葭楼诗》,曾见有
仿宋铅印本,不知今市上有之否?晦闻卒后,我撰一挽联送去,词曰:
“如此江山,渐将日暮途穷,不堪追忆索常待。
及今归去,等是风流云散,差幸免作顾亭林,”
附以小注云,近来先生常用一印云,如此江山,又在北京大学讲亭林诗,感念古昔,
常对诸生慨然言之。
七、孟心史 与晦闻情形类似的,有孟心史。孟君名森,为北大史学系教授多年,
兼任研究所工作,著书甚多,但是我所最为记得最喜欢读的书,还是民国五六年顷所出
的《心史丛刊》,共有三集,掇集零碎材料,贯串成为一篇,则“于史事既多所发明,
亦殊有趣味。其记清代历代科场案,多有感慨语,如云:
“凡汲引人材,从古无以刀锯斧锁随其后者。至清代乃兴科场大案,草管人命,无
非重加其罔民之力,束缚而驰骤之。”又云:
“汉人陷溺于科举,至深且酷,不惜借满人屠戳同胞,以泄其多数侥幸未遂之人年
年被摈之愤,此所谓天下英雄入我彀中者也。”孟君耆年宿学,而其意见明达,前后不
变,往往出后辈贤达之上,可谓难得矣。二十六年华北沦陷,孟君仍留北平,至冬卧病
人协和医院,十一月中我曾去访问他一次,给我看日记中有好些感愤的诗,至次年一月
十四日,乃归道山,年七十二。三月十三日开追悼会于城南法源寺,到者可二十人,大
抵皆北大同人,别无仪式,只默默行礼而已。我曾撰了一副挽联,词曰:
“野记偏多言外意,新诗应有井中函。”
因字数太少不好写,又找不到人代写,亦不果用。北大迁至长沙,职教员凡能走者
均随行,其因老病或有家累者暂留北方,校方承认为留平教授,凡有四人,为孟森、马
裕藻、冯狙苟和我,今孟马冯三君皆已长逝,只剩了我一个人,算是硕果仅存了。
八、冯汉叔 说到了“留平教授”,于讲述孟心史之后,理应说马幼渔与冯汉叔的
故事了,但是幼渔虽说是极熟的朋友之一,交往也很频繁,可是记不起什么可记的事情
来,讲到旧闻伏事,特别从玄同听来的也实在不少,不过都是琐屑家庭的事,不好做感
旧的资料,汉叔是理科数学系的教员,虽是隔一层了,可是他的故事说起来都很有趣味,
而且也知道得不少,所以只好把幼渔的一边搁下,将他的佚事来多记一点也罢。
冯汉叔留学于日本东京前帝国大学理科,专攻数学,成绩很好,毕业后归国任浙江
两级师范学堂教员,其时尚在前清光绪宣统之交,校长是沈衡山(钧儒),许多有名的
人都在那里教书,如鲁迅许寿裳张邦华等都是。随后他转到北大,恐怕还在蔡孓民校长
之前,所以他可以说是真正的“老北大”了。在民国初年的冯汉叔,大概是很时髦的,
据说他坐的乃是自用车,除了装饰崭新之外,车灯也是特别,普通的车只点一盏,有的
还用植物油,乌沉沉的很有点凄惨相,有的是左右两盏灯,都点上了电石,便很觉得阔
气了。他的车上却有四盏,便是在靠手的旁边又添上两盏灯,一齐点上了就光明灿烂,
对面来的人连眼睛都要睁不开了。脚底下又装着响铃,车上的人用脚踏着,一路发出峥
纵的响声,车子向前飞跑,引得路上行人皆驻足而视。据说那时北京这样的车子没有第
二辆,所以假如路上遇见四盏灯的洋车,便可以知道这是冯汉叔,他正往“八大胡同”
去打茶围去了。爱说笑话的人,便给这样的车取了一个别名,叫做“器字车”,四个口
像四盏灯,两盏灯的叫“哭字车”,一盏的就叫“吠字车”。算起来坐器字车的还算比
较便宜,因为中间虽然是个“犬”字,但比较哭吠二字究竟要好的多了。
汉叔喜欢喝酒,与林公译有点相像,但不听见他曾有与人相闹的事情。他又是搞精
密的科学的,酒醉了有时候有点糊涂了,可是一己遇到上课学问,却是依然头脑清楚,
不会发生什么错误。古人说,吕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可见世上的确有这样的事情。
鲁迅曾经讲过汉叔在民初的一件故事。有一天在路上与汉叔相遇,彼此举帽一点首后将
要走过去的时候,汉叔忽叫停车,似乎有话要说。乃至下车之后,他并不开民却从皮夹
里掏出二十元钞票来,交给鲁迅,说“这是还那一天输给你的欠帐的。”鲁迅因为并无
其事,便说,“那一天我并没有同你打牌,也并不输钱给我呀。”他这才说道:“哦,
哦,这不是你么?”乃作别而去。此外有一次,是我亲自看见的,在“六三”的前几天,
北大同人于第二院开会商议挽留蔡校长的事,说话的人当然没有一个是反对者,其中有
一人不记得是什么人了,说的比较不直截一点,他没有听得清楚,立即愤然起立道:
“谁呀,说不赞成的?”旁人连忙解劝道:“没有人说不赞成的,这是你听差了。”他
于是也说,“哦,哦。”随又坐下了。关于他好酒的事,我也有过一次的经验。不记得
是谁请客了,饭馆是前门外的煤市街的有名的地方,就是酒不大好,这时汉叔也在座,
便提议到近地的什么店去要,是和他有交易的一家酒店,只说冯某人所要某种黄酒,这
就行了。及至要了来之后,主人就要立刻分斟,汉叔阻住他叫先拿试尝,尝过之后觉得
口味不对,便叫送酒的伙计来对他说,一面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我自己在这
里,叫老板给我送那个来。”这样换来之后,那酒一定是不错的了,不过我们外行人也
不能辨别,只是那么胡乱的喝一通就是了。
北平沦陷之后,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春天,日本宪兵队想要北大第二院做它
的本部,直接通知第二院,要他们三天之内搬家。留守那里的事务员弄得没有办法,便
来找那“留平教授”,马幼渔是不出来的,于是找到我和冯汉叔。但是我们又有“什么
办法呢?走到第二院去一看,碰见汉叔已在那里,我们略一商量,觉得要想挡驾只有去
找汤尔和,说明理学院因为仪器的关系不能轻易移动,至于能否有效,那只有临时再看
了。便在那里,由我起草写了一封公函,由汉叔送往汤尔和的家里。当天晚上得到汤尔
和的电话,说挡驾总算成功了,可是只可牺牲了第一院给予宪兵队,但那是文科只积存
些讲义之类的东西,散佚了也不十分可惜。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冯汉叔,看他的样子己
是很憔悴,已经到了他的暮年了。
九、刘叔雅 刘叔雅名文典,友人常称之为刘格阑玛,叔雅则自称狸豆乌,盖狸刘
读或可通,叔与寂通,卡字又为豆之象形古文,雅则即是乌鸦的本字。叔雅人甚有趣,
面目黧黑,盖昔日曾嗜鸦片,又性喜肉食,及后北大迁移昆明,人称之谓“二云居士”,
盖言云腿与云土皆名物,适投其所好也。好吸纸烟,常口衔一支,虽在说话亦粘着唇边,
不识其何以能如此,唯进教堂以前始弃之。性滑稽,善谈笑,唯语不择言,自以籍属合
肥,对于段祺瑞尤致攻击,往往丑底及于父母,令人不能纪述。北伐成功后曾在芜湖,
不知何故触怒蒋介石,被拘数日,时人以此重之。刘叔雅最不喜中医,尝极论之,备极
诙谐豁刻之能事,其词云:
“你们攻击中国的庸医,实是大错而特措。在现今的中国,中医是万不可无的。你
看有多多少少的遗老遗少和别种的非人生在中国,此辈一日不死,是中国一日之祸害。
但是谋杀是违反人道的,而且也谋不胜谋。幸喜他们都是相信国粹的,所以他们的一线
死机,全在这班大夫们手里。你们怎好去攻击他们呢?”这是我亲自听到,所以写在一
篇说《卖药》的文章里,收在《谈虎集》卷上,写的时日是“十年八月”,可见他讲这
话的时候是很早的了。他又批评那时的国会议员道:
“想起这些人来,也着实觉得可怜,不想来怎么的骂他们。这总之还要怪我们自己,
假如我们有力量收买了他们,却还要那么胡闹,那么这实在应该重办,捉了来打屁股。
可是我们现在既然没有钱给他们,那么这也就只好由得他们自己去卖身去罢了。”他的
说话刻薄由此可见一斑,可是叔雅的长处并不在此,他实是一个国学大家,他的《淮南
鸿烈解》的著书出版已经好久,不知道随后有什么新著,但就是那一部书也足够显示他
的学力而有余了。
十、朱逖先 朱逖先名希祖,北京大学日刊曾经误将他的姓氏刊为米遇光,所以有
一个时候友人们便叫他作“米遇光”,但是他的普遍的绰号乃是“朱胡子”,这是上下
皆知的,尤其是在旧书业的人们中间,提起“朱胡子”来,几乎无人不知,而且有点敬
远的神气。因为朱君多收藏古书,对于此道很是精明,听见人说珍本旧抄,便擅袖攘臂,
连说“吾要”,连书业专门的人也有时弄不过他。所以朋友们有时也叫他作“吾要”,
这是浙江的方音,里边也含有幽默的意思。不过北大同人包括旧时同学在内普通多称他
为“而翁”,这其实即是朱胡子的文言译,因为《说文解字》上说,“而,颊毛也”,
当面不好叫他作朱胡子,但是称“而翁”便无妨碍,这可以说是文言的好处了。因为他
向来就留了一大部胡子,这从什么时候起的呢?记得在民报社听太炎先生讲《说文》的
时候,总还是学生模样,不曾留须,恐怕是在民国初年以后吧。在元年(一九一二)的
夏天,他介绍我到浙江教育司当课长,我因家事不及去,后来又改任省视学,这我也只
当了一个月,就因患疟疾回家来了。那时见面的印象有点麻胡记不清了,但总之似乎还
没有那古巴英雄似的大胡子,及民六(一九一七)在北京相见,却完全改观了。这却令
人记起英国爱德华理亚(Edward Lcar)所作的《荒唐书》里的第一首诗来:
那里有个老人带着一部胡子,
他说,这正是我所怕的,
有两只猫头鹰和一只母鸡,
四只叫天子和一只知更雀,
都在我的胡子里做了窠了!
这样的过了将近二十年,大家都已看惯了,但大约在民国二十三四年的时候,在北
京却不见了朱胡子,大概是因了他女婿的关系转到广州的中山大学去了。以后的一年暑
假里,似乎是在民国二十五年(一九三六),这时正值北大招考阅卷的日子,大家聚在
校长室里,忽然开门进来了一个小伙子,没有人认得他,等到他开口说话,这才知道是
朱逖先,原来他的胡子剃得光光的,所以是似乎换了一个人了。大家这才哄然大笑。这
时的逖先在我这里恰好留有一个照相,这照片原是在中央公园所照,便是许季弗、沈兼
士、朱逖先、沈士远、钱玄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