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官-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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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到游击衙门当哨官去。他有了一个小功名,更是奋发,将余间的工夫用在书籍上,
居然在短期内把文理弄顺了。有时他也到上海黄公馆的门房去,因为他很感激恩主
黄太太的栽培,同时也想看看雅丽的生活。
雅丽居然是一位娇滴滴的小姐,有一个娘姨伺候着她。小屋里,什么洋玩意儿
都有,单说洋娃娃也有二三十个。天天同妈妈坐在一辆维多利亚马车出去散步,吃
的喝的,不用提,都是很精美的。她越长越好看,谁见了都十分赞羡,说孩子有造
化,不过黄太太绝对不许人说小姐是抱来的。她爱雅丽就和亲生的一样,她屡次小
产,最后生的那个,养了一年多又死了。在抱雅丽的时候,她到城隍庙去问了个卦,
城隍老爷与“小半仙”都说得抱一个回来养,将来可以招个弟弟。自从抱了雅丽以
后,她的身体也是一天好似一天,菩萨说她的运气转好了,使她越发把女儿当做活
宝。黄观察并不常回家,爵相在什么地方,他便随着到什么地方去,所以家里除掉
太太小姐以外,其余都是当差的。
门房的人都知道粪扫是小姐的叔父,他一来到,当然是格外客气。那时候,他
当然不叫“粪扫”了,而官名却不能随便叫出来的,所以大家都称他做李总爷或李
哨官。过年过节,李总爷都来叩见太太,大太叮咛他不得说出小姐与他彼此的关系,
也不敢怠慢他。
下一节
三
李总爷既然有了官职,心里真也惦着他哥哥的遗体,虽曾寄信到威海卫去打听,
却是一点踪迹都没有。他没敢写信给他嫂嫂,怕惹出大乱子来不好收拾。那边杏官
因为丢了孩子,便立刻找牧师去。知县老爷出了很重的花红赏格,总是一点头绪都
没有。原差为过限销不了差,不晓得挨了多少次的大板子。自然,谁都怀疑是玉官
的小叔子干的,只为人赃不在,没法证明。几个月几个月的工夫忽忽地过去,城里
的人也渐渐把这事忘记掉,连杏官的情绪也随日松弛,逐渐复原了。
玉官自从小叔子失踪以后,心境也清爽了许多,洋主人意外地喜欢她,因为她
又聪明,又伶俐。传教是她主人的职业,在有空的时候,她便向玉官说教。教理是
玉官在杏官家曾领略过一二的,所以主人一说,她每是讲头解尾,闻一知十。她做
事尤其得人喜欢,那般周到,那般妥贴,是没有一个仆人能比得上的。主人一意劝
她进教,把小脚放开,允许她若是愿意的话,可以造就她,使她成为一个“圣经女
人”,每月薪金可以得到二两一钱六分,孩子在教堂里念书,一概免缴学费。
经过几个星期的考虑,她至终允许了。主人把她的儿子暂时送到一个牧师的家
里,伴着几个洋孩子玩。虽然不以放脚为然,她可也不能不听主人的话。她的课程
除掉圣经以外,还有“真道问答”,“天路历程”,和圣诗习唱。姑娘每对她说天
路是光明、圣洁、诚实,人路是黑暗、罪污、虚伪,但她究竟看不出大路在那里。
她虽然找不到天使,却深信有魔鬼,好像她在睡梦中曾遇见过似地。她也不很信人
路就如洋姑娘说的那般可怕可憎。
一年的修业,玉官居然进了教。对于教理虽然是人家说什么,她得信什么,在
她心中却自有她的主见,儿子已进了教堂的学塾,取名李建德,非常聪明,逢考必
占首名,塾师很喜欢他。不到两年,他已认识好几千字,英语也会说好些。玉官不
久也就了“圣经女人”的职务,每天到城乡各处去派送福音书、圣迹图,有时对着
太太姑娘们讲道理。她受过相当的训练,口才非常好,谁也说她不赢。虽然她不一
定完全信她自己的话,但为辩论和传教的原故,她也能说得面面俱圆。“为上帝工
作,物质的享受总得牺牲一点。”玉官虽常听见洋教士对着同工的人们这样说,但
她对于自己的薪金已很满意;加上建德在每天放学后到网球场去给洋教士们捡球,
因而免了学费,更使她乐不可支。这时她不用再住在福间堂后面的小房子,已搬回
本宅去了。她是受条约保护的教民,街坊都有几分忌畏她。住宅的门口换上信教的
对联:“爱人如己,在地若天。”门楣上贴上“崇拜真神”四个字。厅上神龛不晓
得被挪到那里,但准知道她把神主束缚起来,放在一个红口袋里,悬在一间屋里的
半阁的梁下。那房门是常关着,像很神圣的样子。她不能破祖先的神主,因为她想
那是大逆不道,并且于儿子的前程大有关系。她还有个秘密的地方,就是厨房灶底
下,那里是她藏银子的地方。此外一间卧房是她母子俩住着。
不久,北方闹起义和团来了,城里几乎也出了乱子,好在地方官善于处理,叫
洋人都到口岸去。玉官受洋主人的嘱托,看守礼拜堂后的住宅。几个月后,事情平
静了,洋主人回来,觉得玉官是个热心诚信的人,管理的才干也不劣,越发信任她。
从此以后,玉官是以传教著了名。在与人讲道时,若遇见问虽如“上帝住在什么地
方”、“童贞女生子”、“上帝若是慈悲,为什么容魔鬼到别处去害人,然后定被
害者的罪”等等问题,虽然有口才,她只能回答说,那是奥妙的道理,不是人智与
语言所能解明的。她对于教理上不明白的地方,有时也不敢去请洋教士们;间或问
了,所得的回答,她也不很满意。她想,反正传教是劝人为善,把人引到正心修身
的道上,哪管他信的是童贞女生子或石头缝里爆出来的妖精。她以为神奇的事迹也
许有,不过与为善修行没甚关系。这些只在她心里存着。至于外表上,为要名副其
实,做个遵从圣教的传道者,不能不反对那拜偶像、敬神主、信轮回等等旧宗教,
说那些都是迷信,她那本罗马字的白话《圣经》不能启发她多少神学的知识,有时
甚至令她觉得那班有学问的洋教士们口里虽如此说,心里不一定如此信。她的装束,
在道上,谁都看出是很特别的黑布衣裙;一只手里永不离开那本大书,一只手常拿
着洋伞;一双尖长的脚,走起来活像母鹅的步伐。这样,也难为她,一天平均要走
十多里路。
城乡各处,玉官已经走惯了。她下乡的时候,走乏了便在树荫底下歇歇。以后
她的布教区域越大,每逢到了一天不能回城的乡村,便得在外住一宿。住的地方也
不一定,有教堂当然住在教堂里,而多半的时候却是住在教友家中。她为人很和蔼,
又常常带些洋人用过的玻璃瓶、饼干匣,和些现城药村,如金鸡纳霜、白树油之类,
去送给乡下人,因此,人们除掉不大爱听她那一套悔罪拜真神的道理以外,对她都
很亲切。
因为工作优越,玉官被调到邻县一个村镇去当传道,一个月她回家两三天。这
是因为建德仍在城里念书,不能随在身边,她得回来照料,同时可以报告她一个月
的工作。离那村镇十几里的官道上不远,便是她公婆的坟墓。她只在下葬的时候到
过那里,自入教以来,好些年就没人去扫祭。一天下午,她经过那道边,忽然想起
来,便寻找了一回,果然在乱草蒙茸中找着了。她教田里农人替她除干净,到完工
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赶不上回镇。四处的山头都教晚云笼罩住,树林里的归鸟噪
得很急。初夏的稻田,流水是常响着的。田边的湿气蒸着几朵野花,颜色虽看不清
楚,气味还可以闻得出来,她拄着洋伞,一手提着书包,慢慢地踱进树林里那个小
村。那村与树林隔着一条小溪,名叫锦鲤社,没有多少人,因为男丁都到南洋谋生
去了。同时又是在一条官道上,不说是士商行旅常要经过,就是官兵、土匪凡有移
劝,也必光临,所以年来居民越少,剩下的只有几十个老农和几十个妇孺。教会在
那里买了一所破旧的大房子,预备将来修盖教堂和学堂。玉官知道那就是用杏官入
股的那间药房的献金买来的,当晚便到那里去歇宿。
房买过来虽有了些日子,却还没有动工改建,只有一个看房的住在门内。里面
卧房、厢房、厅堂,一共十几问。外门还有一所荒凉的花园,前门外是一个大鱼池,
水几乎平岸。因为太静,院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可以听见。在众多的声音当中,像蝙
蝠拍着房檐,轻风吹着那贴在柱上的残破春联,钻洞的老鼠,扑窗的甲虫,园后的
树籁,门前的鱼跃,不惯听见的人,在深夜里,实在可以教他信鬼灵的存在。
看房子的是个四十左右的男子,名叫廉,姓陈,玉官是第一次来投宿。他问明
了,知道她是什么人,便给她预备晚饭。他在门外的瓜棚底下排起食具,让玉官坐
在一边候着,因为怕屋里一有灯光便会惹得更多蚊子飞进去。棚柱上挂着一盏小风
灯,人面是看不清楚的。吃过晚饭以后,玉官坐在原位与陈廉间谈。他含着一杆旱
烟,抱膝坐在门槛上,所谈无非是房子的来历和附近村乡的光景,他又告诉玉官说
那房子是凶宅,主人已在隔溪的林外另盖了一座大厦,所以把它卖掉。又说他一向
就在那里看房,后来知道是卖给教会开学堂,本想不干了,因为教会央求旧主人把
他留到学堂开办的时候,故此不得不勉强做下去。从他的话知道他不但不是教徒,
并且是很不以信教为然的。他原不是本村人,不过在那里已经住过许久,村里的情
形都很熟悉。他的本业是挑着肉担,吹起法螺,经村过社,买完了十几二十斤肉,
恰是停午。看房子是他的临时的副业,他不但可以多得些工钱,同时也落个住处。
村里若是酬神演戏,他在早晨买肉以后,便在戏台下摆卤味摊。有时他也到别的村
镇去,一去也可以好几天不回来。
玉官自从与丈夫离别以后,就没同男人有过夜谈。她有一点忘掉自己,彼此直
谈到中夜,陈廉才领她到后院屋里去睡。他出来倒扣着大门,自己就在爪棚底下打
铺。在屋里的玉官回味方才的谈话,闭眼想像灯光下陈廉的模糊的样子,心里总像
有股热气向着全身冲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直睡不着。她睁着眼听外面许多的声
音,越听越觉得可怕。她越害怕,越觉得有鬼迫近身边。天气还热,她躺在竹床上
没盖什么。小油灯,她不敢吹灭它,怕灭了更不安心。她一闭着眼就不敢再睁开,
因为她觉得有个大黑影已经站在她跟前。连蚊子咬,她也不敢拍,躺着不敢动,冷
汗出了一身,至终还是下了床,把桌上放着的书包打开,取出《圣经》放在床上,
口里不歇地念乃西信经和主祷文,这教她的心平安了好些。四围的声音虽没消灭,
她已抱着《圣经》睡着了。一夜之间,她觉得被鬼压得几乎喘不了气。好容易等到
鸡啼,东方渐白,她坐起来,抱着圣书出神。她想中国鬼大概不怕洋圣经和洋祷文,
不然,昨夜又何故不得一时安宁?她下床到门口,见陈廉已经起来替她烧水做早餐,
陈廉问她昨夜可睡得好。玉官不敢说什么,只说蚊子多点而已。她看见陈廉的枕边
也放着一本小册子,便问他那是什么书。陈廉说是《易经》,因为他也怕鬼。她恍
然大悟中国鬼所怕的,到底是中国圣书!
一夜的经过,使玉官确信世间是有鬼的。吃过早饭以后,身上觉得有点烧,陈
廉断定她是昨夜受了凉,她却不以为然。她端详地看着陈廉,心里不晓得发生了一
种什么作用,形容不出来,好像得着极大的愉快和慰安。他伺候了一早晨,不但热
度不退,反加上另一样的热在心里。本来一清早,陈廉得把担子挑着到镇上去批肉。
这早晨伺候玉官,已是延迟了许多时候,见她确像害病,便到镇里顺便替她找一顶
轿子把她送回城里。走了一天多,才回到家里,她躺在床上发了几天烧,自己不自
在,却没敢告诉人。
她想,这也许是李家的祖先作祟,因为她常离家,神主没有敬拜的原故。建德
回家也是到杏官那边去的时候多,自玉官调到别处,除教友们有时借来聚聚会以外,
家里可说是常关锁着,她在床上想来想去,心里总是不安,不由得起来,在夜静的
时候,从梁上取下红口袋,把神主抱出来,放在案上。自己重新换了一套衣服,洗
净了手,拈着香向祖先默祷一回。她虽然改了教,祖先崇拜是没曾改过。她常自己
想着如果死后有灵魂的存在,子孙更当敬奉他们。在地狱里的灵魂也许不能自由,
在天堂里的应有与子孙交通的权利。灵魂睡在坟墓里等着最后的审判,不是她所佩
服的信条。并且她还有她自己的看法,以为世界末日未到,善恶的审判未举行,谁
该上天,谁该入地,当然不知,那么,世间充满了鬼灵是无疑的。她没曾把她这意
思说过出来,因为《圣经》没这样说,牧师也没这样教她。她又想,凡是鬼灵都会
作威作福,尤其是恶鬼的假威福更可怕,所以去除邪恶鬼灵的咒语图书,应当随身
携着。家里的祖先虽不见得是恶鬼,为要安慰他们,也非常时敬拜不可。
自她拜过祖先以后,身体果然轻快得多,精神也渐次恢复了。此后每出门,她
的书包里总夹着一本《易经》。她有时也翻翻看,可是怪得很,字虽认得好些个,
意义却完全不懂!她以为这就是经典有神秘威力的所在,敬惜字纸的功德,她也信。
在无论什么地方,一看见破字条、废信套、残书断简,她都给捡起来,放在就近的
仓圣炉里
下一节
四
忽忽又过了几年,建德已经十来岁了。玉官被调到锦鲤去住,兼帮管附近村落
的教务。建德仍在城里,每日到教堂去上课,放学后,便同雅言一起玩。杏官非常
喜爱建德,每见他们在一起,便想像他们是天配的一对。她也曾把这事对玉官提过,
不过二人的意见不很一致。杏官的理想是把建德送到医院去当学生,七八年后,出
来到通商口岸去开间西药房,她知道许多西医从外边回来,个个都很阔绰。有些从
医院出来,开张不到两年,便在乡下买田置园,在城里盖大房子。这一本万利的买
卖,她当然希望她的未来女婿去干。玉官的意见却有两端。第一,牧师们希望她的
儿子去学神道,将来当传教士;第二,她自己仍是望儿子将来能得一官半职,纵然
不能为她建一座很大的牌坊,小小的旌节方匾也足够满她的意。关于第一端,杏官
以为聪明的孩子不应当去学神道,应当去学医:至于第二端,她又提醒玉官说的教
人不能进学,因为进学得拜孔孟的牌位,这等于拜偶像,是犯诫的。基本的功名不
能得,一官半职从何而来?在理论上杏官好像是胜一筹。可是玉官不信西药房便是
金矿坑,她仍是希望她的儿子好好地念书,只要文章做得好,不怕没有禀保。建德
的前程目前虽然看不清,玉官与杏官的意见尽管不一致,二人的子女的确是像形影
相随;至终,婚约是由双方的母亲给定好了。
在建德正会做文章的时候,科举已经停了。玉官对于这事未免有点失望,然而
她还没抛弃了她原来的理想,希望建德得着一官半职,仍是她生活中最强的原动力。
从许多方面,她听见学堂毕业生也可以得到举人进士的功名,最容易是到外洋游学,
她请牧师想法子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