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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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走了。”他说。
“好,要走就走吧。”袋鼠说。
索默斯二话没说就走了,剩下那个人瘫在椅子中,像被打败了一样。索默斯甚至毫不同情他。他的心中莫名其妙,空荡荡的,情绪全无。
他那天要在考尔科特家过夜。哈丽叶也是。不过他并不急于回那儿。夜晚,天空晴朗,星光灿灿。他坐上电车出了市中心,然后下车步行。在这个国家,夜幕降临,他就会觉得大地和世界消失了,似乎白日不过是一场幻景,此时天空在沉降下来。银河,一片如烟星云就在他面前飘落,就落在他面前,似乎他就可以走进去,只要他一直不停地走就行。那惨淡如烟的星汉流泻下来,那么近,直直铺展开来,就像一条路伸延而去。你尽可以避开上方那条路上奇特的黑暗渊薮和鸿沟,独自走下去,向着彼岸的星云浮岛,向着南方,越过鸿沟中刺眼如灯塔的星星,你就会踏上一条新的路,上一个新的高度。会有一条新路的,在那儿。这个僵死的地球上没有立足之地,你会全然沉没下去。
他看到,在黑色的海平线上,一条船上闪着明明灭灭红若伤痕的灯光。是它们──男人之路的标志──火辣辣但疲惫的目光。他转过身,不去看远方那船影,仍去看银河那面下斜的巨大坡面。他真想摆脱这醉生梦死的人类、空乏身。心的爱情和烦恼环生的欲望。为何不遁入冷漠与孤独?为什么欲望总是像锁链一样教人恼怒不已?为什么不能摆脱这羁绊,独往独来?为什么不像塘鹅那样猛然缩紧身子,然后再纵身跃起,像一弯白亮亮的金属弓箭直射人海中,激起汹涌的浪头来,随之全然销声匿迹,划出一条下滑的曲线,在水下抓住自己欲寻的目标,再凯旋上升,抖着水淋淋的身子跃入丽日晴空之中?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要逼迫、逼迫、逼迫自己走上欲望之爱的大路,坚硬的爱之路?甚至要像袋鼠那样。为什么不能像塘鹅那样纵身入海,沉下去,触到那条曲线的最底端然后再上升?或像一只鹰、一只鸢飞速下降再上升?
这是个奴隶的世界,人人在表达爱。为什么要与他们为伍?为什么要迎合他们?为什么要随他们而去?为什么不冲击那看不见的东西从而获得一种交流,就像塘鹅冲入水中看不见的世界或一只鸢从高空扑食一只老鼠?扑捉,然后离去,重返孤独。接触,再离开。总是要重返孤独。为什么像千千万万条鱼或干千万万只老鼠那样拥挤在海中和陆上饱食终日?这是个奴隶的世界。那为什么不做一只天上的塘鹅,拥有两个世界?为什么只有一种属性?如果我要与什么相会,那应该是向下、向下,在看不见的世界,一旦我浮上来,就要与孤独为伍。在看得见的世界里,我孤独,是个孤独的人。我与他物的会合是在地下的黑暗中,塘鹅跃出水面,它身下仍有成千上万条鱼在游动着,但是它们却是在恐惧中战战兢兢地游动着。那就是大海的魔力。让它们在波光粼粼的海洋中颤抖去吧!
他总算到了威叶沃克,发现人们在小聚。威廉·詹姆斯在那儿,维多利亚碰巧做了威尔上干酪。桌上摆着啤酒。
“正好赶上,”杰克说,“再晚来半小时,可就喝不上了。怎么来的?坐电车?”
“嗯,还走了一段路。”
“晚上过得好吗?’哈丽叶间。
他看了她一眼。立时这个聚会因为他的到来出现了冷场。
“我们谈不到一块儿。”他说。
“我就知道你们谈不到一块儿,长不了的。”她说,“我看得出,你不会乐意老拉二提。”
“那你看我像拉琴的吗?”
“我不止一次眼见你死拉活拉了。”哈丽叶反唇相讥,“除了干这个,你这辈子还能干什么?摆弄几支曲子呗。”
他没回答,屋里一阵沉默。他脸色苍白但神色坚定,像一只奇特的贝壳。
“你们在为什么提心吊胆呢?”杰克安抚他们说,给索默斯斟了一杯啤酒。
“没什么。我们俩是南辕北辙。”
“你去之前我本应该告诉你这一点的。”杰兹有点得意地说。
维多利亚明亮的黑眼睛看着索默斯。她简直被他迷住了,就像一只澳洲鸟迷上一条□蛇一样。
“索默斯先生是不是有点怪,”她说,“他似乎一点都不介意。”
索默斯瞟了她一眼,眼角上堆着笑意,可他那笑中却藏着某个奇特微笑着的魔鬼,冷得像一块冰一样。
“不,他很介意。别拿他的表面现象当回事,他只是心情不好罢了。”哈丽叶叫道,“我现在懂他了,他这些天一直心清不好。”
“是吗,为什么?“维多利亚说,“今天下午他在这儿时可是好好儿的。”
“是啊,”哈丽叶恹恹地说,“是不错!你跟他生活在一起就知道了。”
维多利亚再看看他那神情自若、光洁的面孔,眼角上仍堆着笑。
他的着迷程度仍一分未减。
“真不错,这威尔士干酪,”他说,“再有点红胡椒就好了。”
“红胡椒?”维多利亚叫道,“有啊!”说着就起身去替他取。
她把东西递给他,他盯着她水汪汪的黑眼睛,十分客气地道谢。在这种情况下,他讲话的声音便十分有乐感。当然这教哈丽叶不舒服。可维多利丽亚仍旧翘着手指感到惊讶。
“你感觉如何?”杰克问。
她只是笑笑,这才想起该坐下。于是她坐下,琢磨自己该做什么。
“这么说,你跟袋鼠谈不来?”杰克悠悠地问。
“我十分敬佩他。”
“在那儿你不会孤独。但是你不会失足,不会爱上他。”
“我只打个趔趄,随后又能站稳了。”
杰兹吃着干酪不禁大笑。
“那就好!”他说。
“你打个趔趄,然后又站稳了。”杰克说,“你可真有心眼儿。
我们可是一下就栽了跟头,踢腾几下就没了气儿。你们是怎么分手的?”
“我们相敬如宾。我说要走,他马上就说想走就走。”
杰克瞪大了眼,甚至杰兹都停住了进食。
“你们吵了吗?”哈丽叶问。
“吵了,还挺凶。不过吵得一点不俗。我们客客气气分了手,我说过的,好离好散。”
“你这人真是的。你是专门去惹他生气的。我早就知道。你干吗这么恶?”哈丽叶说,“你这人,不坏别人点事儿就不开心。”
“我凭什么非要跟谁都合得来呢?”
“那倒用不着。可总不至于故意唱反调吧?特别是对库利先”生,更不该这样。人家喜欢你,是那么热心肠儿的一个大个子。人家关心你在想什么,你该感到受宠若惊才是。可你不,还要想方设法气人家。唉,我怎么摊上你这么个招人烦的歹毒丈夫!”哈丽叶说。
维多利亚闻之惊恐地睁大眼睛。可索默斯仍旧礼貌地端坐着,面带微笑。
“他请我,我当然十二分地受宠若惊了,”他回她,“否则,让人请出来我会感到反感的。可我并不反感呢。”
“你不反感!”哈丽叶叫起来,“我可知道你会作假。正因为你表面装假,你才心情不好的。”
“可你该知道,我心情不好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平静深沉地答道,“这就是说我没装。”
“哼,那反倒更坏。我实在烦透了你的坏心情了。”
“可是,索默斯先生并没有心情不好呀!”维多利亚叫道,“他比我们任何人都好脾气,真的。要是我冲杰克说了这么一通儿,他会气死的。对不对,杰克?”说着她挽住了他的胳膊。
“你要是想试试,不等你说完我就把你送进煤棚子里去关你一夜。”他像个老妈妈那样幽默地答道。
“再说我也不会那样。话又说回来,你敢关我,那就跟你拉倒。
反正你会发火的。”
她换着她丈夫的手臂冲索默斯笑笑。
“只要女主人说我脾气儿好,”索默斯说,“我妻子说什么我也不会感到负疚了。”
“得了吧,你会感到负疚的。”哈丽叶说。
“女主人可是一点没挑你的毛病。”维多利亚叫道。她今天着一件雪仿绸上衣,样子俏极了。“她认为你是这些人中脾气顶好的一位。”
“什么?”杰克叫道,“那我呢?”
“不管你在不在这儿,都比不上他。今晚你对我就不怎么样,而威廉詹姆斯则从来就没对我好过。可索默斯先生却好得不行哎。”说着,她腾地羞红了脸,模样颇为动人。她低眉凝视索默斯,他则自顾笑得更为欢畅。
“你听我说,索默斯夫人,”杰克说,“咱们做个交易,直到她们改了主意为止。咱俩划根火柴赌一下,让他俩去私奔一下怎么样?”
“那威廉詹姆斯怎么办?”维多利亚急火火地说。
“嗨,谁也用不着为威廉·詹姆斯发愁。”他自己说,“现在他该滚回家去。”
“不,”哈丽叶冲杰克说,“我不会划什么火柴打赌的,谢谢。
玩这游戏可不上算,白费蜡。”
“那有什么,也许你划到的是不起火的那一面,”杰克说,“下次才划到着火的那一面。”
“不,”哈丽叶说,“我去睡了,你们爱怎么划就怎么划、爱怎么发火就怎么发火吧。晚安!”
说完她腾地站起,维多利亚也跳起来陪她去她的卧室。索默斯夫妇在托里斯汀各有一室,现在来到维多利亚家,她也安排他们各居一小间。
“怎么,”杰克说,“今天晚上是你的不是吧?”
“不,”索默斯说,“也就是不投脾气,不过我们能理解,没别的。”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杰克说,“他在琢磨你的世界,这一点我看得出。”
威廉詹姆斯站起身准备离开了。他狡狯地看看索默斯,那双淡灰色的眼睛似乎在怀疑地审视他。
“索默斯先生可是毫不在乎,轻而易举地会许诺的。”他说。
“不,”杰克说,“你们这些从古老国家来的人太瞻前顾后,不敢冒险。我就不这样儿。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才不计后果呢。干完一件事后你有的是工夫去琢磨它。要是你傻乎乎地后悔了,那说明你当初就不该干。我从来不知道后悔,从来都是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把它干成。一个男人要做的,就是沉默不语、握紧拳头、从不下跪。那样,他就能随心所欲了。他所要求的是,别人也随心所欲,无论男女都该这样。少来点前怕狼后怕虎吧。杰兹,我送你去上电车,我得散散步,消化掉这一肚子威尔士干酪。这会儿维基暂时向着索默斯先生不向着我,我也木吃醋,何苦来呢?”
维多利亚正收拾盘子,似乎闻而不知其声。两个男人出去了,索默斯仍旧坐在他的椅子中,他此时的确在生气,生任何人和任何事的气:他天生来的,一恼怒发疯就显得十分英俊。他听到杰克酸溜溜的暗示了。他也知道维多利亚迷上了他:她决不拿爱当儿戏,因为她离旧的世界太远了,所以才会义无反顾。现在,她全然受着自己感情的驱使,全然着了魔。
她说话了,是那种女低音:“你不是生我的气吧,索默斯先生?”这时她是那么美,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又像个欲望强烈的美丽处女向一个旅人献身一样──以欲望之神的名义。这教索默斯不禁伸出手,指尖轻柔地抚着她滚烫的面颊,回答说:“我怎么也不会生你的气。你可是太迷人了。”
她看着他,黑黑的眼睛满含着光芒,那是献身的目光。他莞尔一笑,站了起来,顿觉四肢充盈。那一刻,是力量的一刻,他又一次感到他四肢充满了欲望,那欲望就如同力量一样。这些日子的愤懑似乎在这一刻了结了,就像一束文火最终升华为火焰。这并非是爱,只是强烈的欲望,他知道这一点。巴克斯神,狂欢的酒神,手持刀枪狂欢。她眼中闪着圣光,就是巴克斯,真正的巴克斯。杰克不会吃这酒神的醋。这团火,在烟消之后,是十分纯净的。他的手指尖可以感觉到她脸上火的柔美。
可是他那惯有的顽固劲儿又上来了。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做了如下的决定,或许是恐惧使然。
“晚安。”他对她说,“杰克一会儿就要回来。你今晚看上去太美了。”
说完他回他自己的房里去了。关上门时,他在想是否仅仅是懦弱所致。名誉?就杰克来说,没这个必要,这很明显。那哈丽叶呢?她是那样一个诚实的女人。她会懂,凭她的感觉,名誉的败坏木在于行动而在于欲望。同样对她来说,名誉并不在于信守诺言,而在于诚实地追随一种真正的感情。在此,他用不着考虑什么名誉那又怎么样?为什么不在属于神圣的巴克斯的那一刻,去追随那火焰?如果生命就是这样,为什么不呢?或许全是旧的道德习惯使然?毋宁说是恐惧或杰克所说的那种自我承诺。可能只是因为这个。那一刻是维多利亚的癫狂时刻,她癫狂时就是这样一副巴克斯的神情。
维多利亚就是维多利亚。既然如此,为什么拒绝?
异教徒的方式,众多的神,不同的祈祷,巴克斯神一个个神圣的时刻。还有别的神的时刻:宙斯和赫拉,阿瑞斯和阿芙罗狄蒂,所有伟大的神的机遇。为什么不去了解所有的神的机遇:从赫拉的最重要机遇到白驹过隙般的爱奥或勒达或加尼美迪的瞬间机遇?一个男人难道不应该了解这一切吗?特别是巴克斯神那堂皇、旋风、如刀如戟的一个个瞬间机遇?一个男人为什么不抓住这样的瞬间契机,一旦遇上为什么不抓住?
可在他内心深处,他仍旧是个固执的清教徒。而他灵魂深处则一片漆黑,一片阴郁,十分不屑。那些所谓的时刻早就稔熟在心了,一想起来就厌倦。那些欲火令他难以面对,更不会教他行动。这些对他来说形同乌有。有一扇斜坡通向冥国,通向一片广漠、神圣的阳物黑暗世界。在那里,你会像身陷埃及的那黑暗世界一样,被至高无上的神拥抱。要么去那儿,要么就无处可投身。他再也不要想象那些神了。
他在沉思中不经意地转过身,听到杰克回来的声音。随之他开始假寐。在澳洲他一直难得睡个好觉,似乎是土着人的魔魂在他睡着时潜入了他体内,把他旧的体格全然破坏了。睡眠对他来说成了一种痛苦,还没完没了地做梦。这天夜里,他刚做了一个颇为生动的小梦,便醒了。一梦就醒,速度之快亦教他恼火。而在家时,他是不到黎明时分不做梦的。
那个梦不过如此:他站在“咕咕宅”的起居室中,弯着腰在干点什么小事,或许就是在折上报纸吧,上床前整理整理屋子而已。这时他感到胳膊有点刺痛,随之听到身后一个男人调侃笑谈。似乎他也看到了这个人的脸──一个陌生人,一个粗粗拉拉壮壮实实的澳洲男人。这时他不无恐惧地意识到:“他们在我头上套了一条麻袋,缚紧了我的胳膊,让我蒙在黑暗中动弹不得。他们趁机从卧室里偷走我那只棕色的小包,那包里可是装着我们全部的钱财啊。”紧迫的现实令他震惊,他要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不过,好半晌他也弄不清这样的事实,诸如:“我并非置身‘咕咕宅’中。我并非在马伦宾比。我是在悉尼的威叶沃克,考尔科特夫妇就在隔壁。”良久,他真的醒了。不过,如果那种事真的发生过了,那大概也只是梦中才有的事,很难真的发生在他身上。
翌日一早,他们就动身回南海岸了。杰克颇为调侃地对索默斯说:“你们是不是跟我们处得不怎么愉快呀?”
索默斯沉吟片刻才回答:“我对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