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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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门口茂盛的珊瑚树上,蓬勃向上的黑色花蕾中正吐着火焰般的花朵。
夜幕降下了。田野上伸延着几条绿莹莹的路,通向一座湮没在荒野中的平房。一匹迷途马在这条路的尽头狂跳着,它渐渐安静下来,四下里环顾着。天黑了还在赶路的矿工骑着小马从镇子里奔出。一个身着白色罩衣、黑裙子的女人带着两个小女儿,赶着一辆稀松光当的小马车,小马跑得飞快,拉着车穿过树林回家。
灯火初上,小镇的夜晚开始了。低处,平房散落得远近一片。宽宽的道路连接得如同一张网,倒不如说是刚开始开拓的路。小镇的中心是一条长约百码的窄街,是这里的主街。你俯瞰这红土。草地和灌木丛,凭着苍白的镀锌大屋顶和旅馆那沙土色的圆山墙即此处最大的建筑,你就会知道它在什么地方。至于其他的,从高处看,就像一条两面是镀锌顶的房子的短街,不出几步就成了一条长满青草的宽阔大路,两边房子渐稀,再往前就是灌木丛了。还有黑乎乎的铁路和黑乎乎的小车站。然后就是宽阔的围场绵延到海,高处是一道珊瑚树和耕地。理查德能看到“咕咕宅”,它房顶很低,就在海边。房后是围场的栅栏、开阔的草地、一条条断路和稀稀落落的平房。
四周都是,苍白屋顶的平房遍布四周,毫无章法地散落在荒草丛生的断街上和海岸边,但又与大海保持着距离,就像压根儿没有海一样。忽视那巨大的太平洋。这里有小山包和蓝色的海水洼,那是沙滩上环礁湖中的清新蓝色海水。小山包上趴着更多的平房,平房的前基柱很高,但没有后基柱,下方是黑暗的窑洞。在无际线上是一道细线般的树,树梢上顶着羽毛般的叶子。下方冒出一座座颜色不一、屋角颇尖的平房,看似一颗颗小水晶。这一切都笼罩在苍白晴朗的天色中,但显得渺远如同幻象。
绿草莹莹的坡地,越过铁路后变得陡峭起来,通向灌木丛。这里那里零零散散枝头繁茂的棕桐树,是被时间的洪水遗留下的,是被文明的洪水遗留下的。躲过这两股洪水的还有:平房及其屋外的火焰树,光秃秃的平房看似包装盒子;偶尔看到一架风车,是用来车水的;一泓圆圆的水井,圆得完美;还有灌木丛和树林中冒着烟的小煤矿。
这宽阔的林木繁茂的坡地直上岩头,通向红霞云霞,那落霞红得如同火焰树上的花朵。在黛色的树林中,奇特的鸟儿在鸣啭。蕨树那长满瘤节、树皮剥落的树枝在夕阳辉映下舒展着美妙的枝叶,夕阳透过网一样的枝叶流泻而下。按树似有白色赤裸的神经沿树干向上伸展,而不可避免死去的按树则向空中伸出深灰色的树干。浓重的黄昏降落在土着人的大地上。
理查德漫步穿过村庄回家。马匹停在路中央,一动不动,像鬼魂在谛听。或者是一头母牛站立在黑暗的小径上,似乎已经睡去。随后它又溜达开去。在夜晚到来时分,总有这么一些动物在黑暗或半黑暗的路上边游荡边啃食路边的草。不过迷途的牛群并不慌张,自顾慢慢地走开。
夜色中的小镇处处蛙声、嘎嘎声、尖叫声、呼啸声。咆哮声,恰似沼地上一座梦幻工厂在全速运转。泪地上,一只巨大的灰鸟,一只鹤轻柔地拍打着宽大的翅膀落在沼地上。一匹奶黄色的小马生着蛇一样的脑袋,在路上啃草。尽管理查德的脚步已经走近了它,它依然原地不动地啃着草。这让理查德想起罗马奎里纳尔宫外普拉克西蒂利所创作的雕塑马,全像蛇一样。那些蛇一样的马又在澳大利亚再生了,或者说是一种幻象。
人无足轻重,甚至算不得一回事儿。他们就在那里,十分友好。
可他们从来没有进入别人的内心。常言道:人是人的首要环境。但对理查德来说,这句话在澳大利亚用不上。这里有人,但并不引人注目。你对邻居或某个熟人说了几句话,那不过是为了制造点声音而已。
只是制造声音,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这广漠的大陆实在是言语的真空。人冲人发出声音只是出于习惯。理查德发现他从未想过跟谁说话,从未想跟什么人在一起。他将自己置身于人际关系之外。至于其他人嘛,他们要么跟他一样,要么就是以混居的方式聚在一起。可是,这种失语,这种茫然和孤独将空气弥漫,对这个国家来说是自然的。这里的人令你孤独。他们并不因着好奇而追随你问个没完,也不待你以他们的伙伴情谊。你走了,他们就把你忘了。你又来了,他们几乎对你视而不见。你说话,他们就对你很友好,可从来不向你提问,从来不侵犯你。他们不在意。澳大利亚人大大咧咧的漠然还说不上是冷漠。他们的社会人分解了,倒退为自然成分。个人从根本上没了沟通的欲望。他们的言语只是噪声而已。像哑巴牛群聚在一起,不过是一群混居的邋遢动物罢了。但在这一切之下的,是根本的漠然。
以这种漠然艰辛地进行着文明进程,可它让人感到像是朝下运动的钟表。它在欧洲结束了,便向下,一直向下到了澳大利亚。人们开矿,耕耘,开路,为政治呼唤。可这一切都离不开那种漠然,人们不敢承认他们漠然到了何种程度,生怕因此丢弃一切而陷入空虚。人们根本上是漠然的,但观看赛马时却会爆发出激情,偶遇骚乱也会从中取乐。
索默斯觉得奇怪:为什么澳大利亚的工党如此固执,袋鼠为什么如此愤然?但他还是意识到了,这些人一直被工作所制,一直受着束缚。与其说是他们使工作继续不如说是工作推着他们转动不息。没别的,是这世界上的劳作那绝对的驱动让他们运转着。没有工作,他们就会重蹈覆辙,在丛林中干土匪的营生,变得异常冷漠,那才是他们的本性。
但他们总算是男子汉。他们健壮,充满活力,尽管对面前的目标漠然以对。所以他们追求一个又一个的目标,纯属出于需要才去个什么地方,干点什么,而不仅仅是在马身上下赌注。总有比一天工作和一场赌博重要的东西,这是对来自欧洲的旧式生活的一击。
循规蹈距的欧洲式生活已在全世界形成了,就像他们巨大的教堂、工厂和城市,巨大的石头用铁和砖瓦在压迫这地球的表面。他们说澳大利亚是自由的,的确如此。甚至那轻浮无根基的平房也是自由的。理查德抱怨着这里的杂乱无章,然后一连两个晚上梦见自己在巴黎,第三天又梦见自己在别的城市,意大利或法国的。现在他住在一间豪宅里,他在努力离它而去,却发现自己身处外省的一条老街道上,三角屋顶的老房子在街上投下黑暗的阴影,他正处于房子和阴影之间;街的尽头有一座浅灰色的凸兀教堂,是一座旧式的天主教教堂,硕大无朋的灰教堂,实在美。
可突然间,这一片杂乱景象令他感到恶心,其美丽也让他厌恶。
这感觉是如此强烈,令他从梦中醒来。从那天起,他一直对这些杂乱无章散落着的无根无基的棚子和平房心怀感激。从那天起,他一直热爱这幅澳洲的风景:遥远的按树白色的树干如同白色的神经伸展到空中,随意的街道旁散落着轻飘飘的平房,偶尔还会看到小山包上伏着的平房,在长满小树的山脊下,看似日本的纸房子。
他现在惧怕高大的建筑了,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噩梦。甚至大教堂,尽管那庞然大物被称做美丽之物。这美丽建筑在他看来就像一只浮肿的瘤子。再也不了,他再也不想看到沉重的伦敦或山上负载着重量的罗马了。那人造的重量是如此可怕,如此呆滞,重如同死亡。
不,不,这轻巧的澳大利亚小山就像一个新的世界,这脆弱的、不引人注目的风景仍然那么清洁,没有任何遐疵或混乱,平房、棚子和波纹铁皮顶,这景象就像天空一样清明。难怪澳大利亚人爱澳大利亚呢。因为这片土地上人类尚未犯下太大的错误,像欧洲那样,甚至更坏,像美洲那样。
“那,我为什么还要走呢?”他问自己。
“等等!等等!”他回答自己,“你得经历这些错误才行。你应该走遍世界,再走上半圈,然后再回家。走,继续走下去,这世界是圆的,它会带你回家的。绕世界画个圆,那是你意识中的圆圈。画吧,直到把它画圆了为止。”
他准备好了,心静如水地走。
唯一来“咕咕宅’拜访的人是杰兹。
“这就离开我们吗?”
“是的。”
“最后倒突然了点儿。”
“或许是吧。不过,既然要走就早点走的好。”
“你是这么想的吗?不喜欢这儿,是吧?”
“不是,正相反。再呆下去,我就干脆不走了。”
“快要喜欢上它了!”杰兹微笑道。
“是的,杰兹。我爱它。我并不爱人,而是爱这个地方,它进入了我的骨血,令我陶醉。我爱澳大利亚。”
“因为这你才要离开吗?”
“是的。我感到恐怖。我想要的是进到灌木丛中去,一片离小镇子近的灌木丛,有自己的一匹马和一头牛,别的嘛,全去他妈的。”
“我能懂‘去他妈的’都是什么东西,”杰兹笑道,“反正你是不会干这事的。”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受过诱惑。如果说是夏娃引诱男人堕落,那么是澳大利亚引诱了我,再拖拉着我──”
杰兹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会后悔的。”他平静地说。
“我或许会为我做的任何事后悔,”索默斯回答道,“那又怎么样?我或许会为去美国而痛悔,当我需要澳大利亚时我却走了。我需要澳大利亚,就像一个男人需要一个女人一样,一想到它我就微微发颤。”
“澳大利亚?”
“正是。
杰兹看着索默斯,那浅灰色的眼睛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来。
“那为什么不留下来?”他套索默斯的话呢。
“不是现在。不是现在。我有点固执,我还不想让步。暂时不想。我不想对这个地方让步。它太强壮了,它会引诱我远离自我,那太容易了。这诱惑太强,这一步迈出去会太大,杰兹。”
杰兹笑了,直视着索默斯目光炯炯的眼睛。
“你是多么非凡的人啊,索默斯先生!”他说,“来,上悉尼来住吧。你不会觉得来悉尼是一大跳跃。”
“不,我不想住在悉尼。我想回到离小镇子近的灌木丛里。那样像需要一个女人一样,杰兹。我想那样。”
“可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呢?”
“我不想让步,还不想。那有点儿像在女人面前让步。我还不想呢。我以后会回来的。”
杰兹突然看了索默斯一眼,刻毒地笑道:
“称不想让步,是吗,索默斯先生?你不对女人让步,澳大利亚在你眼里就像个女人。你不服从袋鼠,现在他已经死了。你也不服从工党和社会主义。那你到底要干什么呢?你觉得你会服从美国吗?”
“上天不许我提前说。”
“哈,索默斯先生!”杰兹笑了。“你让我觉得,你周游世界,就是寻找你不愿屈从的东西。你跟我们这些人一样坏。”
“可能吧,”理查德说,“不过我会屈从上帝,这一点你做不到──”
“哦,我们会屈从他,只要我们能看得见他。”杰兹说着笑了,露出他时而会有的迷人表情。
“那好,我情愿看不见但要屈从。”理查德说道。
杰兹抬眼瞟他一下,露出怀疑的眼神。
“还有,”理查德说,“我不会放弃我们真正文明意识的旗帜。
我要放弃的是理念,但不是我们已经获得的清醒的、有自我责任感的、深刻的意识。我不会背叛这一点的,杰兹,尽管袋鼠确实说过我是文明的敌人。”
“你不认为你是吗?”杰兹一针见血地说。
“文明的敌人?哼,我是这个机器文明和这种理想文明的敌人。
但我不是深刻的、自我责任感的意识的敌人,这种意识才是我认可的文明。在这种文明的意义上,我会永远为这面旗帜战斗并努力将这面旗帜扛到至深的黑暗角落。这是一种冒险,杰兹,跟任何冒险是一样的。当你意识到你在做什么时,或许那最值得你冒险了。”
这时哈丽叶把茶盘端到了雨廊上来。
“有人来看我们,这真不错。”她冲杰兹说,“现在袋鼠一死,他所扞卫的东西也随他而去了,似乎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你感到出现鸿沟了吗?”
“可怕呀。似乎地球裂开了口子。至于洛瓦特嘛,他是绝对伤心透了,真够折磨人的。”
杰兹瞟了索默斯一眼,似乎在询问。
“似乎是一种形而上的伤心。”索默斯苦笑道。
杰兹一脸的困惑。
“形而上!”哈丽叶道,“你要听他的,就会认为他不过是一把茶壶,里面沏的是形而上的茶。其实呀,袋鼠在他。动中分量很重,袋鼠的死令他伤心,这才要奔美国去的。他总要为什么事伤心的,除了我,什么事都可能让他伤心。在我眼里,他是一块阴间的磨石。”
“真的吗!”
“确实让人受不了。你看,袋鼠死得那么惨。洛瓦特想显得自己高大坚强。可我知道他有多痛苦。”
他们沉默了片刻,就聊起了别的。
索默斯在报上读到一条消息说中国沿海起了一股旋风,卷走了好几千人。这股旋风现在正往南运动,席卷了新赫布里底群岛,前锋正直捣几千英里长的澳大利亚东海岸。这头怪兽估计到悉尼才算寿终正寝。可是,它尚未到来呢。
它终于来了,昏天黑地而来。浪涛狂吼,黑云似黑墙从海上腾起,一时间天昏地暗。狂风大作,暴雨如注,似乎是天上的水桶在永无止境地狂泻。
理查德和哈丽叶坐在“咕咕宅”黑暗的屋里,屋里火生得很旺,外面黑暗的海水在怒吼。好一幅世纪末的景象。大海狂涛呼啸,狂风咆哮,屋里反倒一派死静。这房子就像水下的洞穴。大雨像浪头一样袭击着房子,房子上的泡沫显得沉重起来。尽管房檐低垂遮着雨廊,可雨水还是进屋了,在门下汩汩流淌,从窗户缝里渗了进来。雨廊顶上的瓦片被风雨掀掉,响声大作,雨水飞溅,来势更猛了。一整天里他们无所事事,只能坐在火炉边,时不时地擦掉门口的水。透过长长的矮窗,你只能看到黄灰色的泡沫,只能听到汩汩的流水声。
这一天他们全然与世隔绝,被狂暴的大水堵在黑暗的屋中。冰凉的雨水似乎像一个壳罩住了房子。洛瓦特和哈丽叶两人被孤独地困在这个壳中,就像在潜水艇中一样。他们心情郁闷就像这天气一样。特别是哈丽叶,她简直是怒火填膺。她对澳大利亚充满了希望,似乎她的一生都是在等待来澳大利亚,来到一个新的国家,一个尚未被破坏的国家。她太仇恨那个旧世界了。伦敦。巴黎、柏林、罗马,在她眼里是那么老态龙钟,一身的古老权威和古老的肮脏令它们不堪重负。
特别是那沉重古老的权威,哦,她恨透这个了。一旦获得了自由,她就祈盼着新的自由,期盼着纯净如天堂般的空气。一个空气未被权威污染的国家。纯净,尚未被污染的自由。
在初到澳大利亚的几个月中,她在这里找到了这一切──在这纯净蓝天下的静谧日子里,在这纯净的空气中,在这奇特的树木和动物身上。她感到自己自由了,自由了,有生以来第一次自由了。沐浴着这纯净的空气,在这个没有统治的大陆上,她就像一条初生的鱼儿在水晶般的海洋中遨游。作为一个女人,她欣喜万分。她是爱着“咕咕宅”的,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