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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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拔的身躯和古铜色的后脖梗子,都会让你联想到一张宽阔的脸膛儿与之匹配。可他转过身,那张瘦长苍白的脸真不像是长在这强壮如兽的身体上的。这张脸一点兽性全无,若有,也是那双眼睛。他的目光迟缓、黑亮、犹疑,让人想到某种有耐心、有韧性的动物,看似桀骜不驯,实则有天生被动的性情。而索默斯则身着薄料的轻便装,是意大利裁缝做的,帽子也是意大利的,一看就是个外国佬儿──但是个绅土。与杰克的主要不同处在于:索默斯看上去十分敏感,他的身体,甚至身上的衣服,他的脚和脚上的鞋,都像他的脸一样敏感;而杰克则粗犷有余,敏感不足,全身上下,只有那张脸还算敏感。
杰克的脚似乎像兽皮做成的,一直毫无感觉地跋涉着,索默斯则轻起轻落,似乎那脚自己有它的生命,自顾在与地面接触时加着小心。杰克是在大步流星地赶路,而索默斯则是在踏着脚走。他们各自有各自的主意,但全然不同。双方都对对方怀有敬意,相互十分能够容忍。
但杰克无法忍受的是索默斯的沉静与精细,索默斯难以忍受的则是杰克那种大大咧咧的亲切与开心劲儿。
一路上考尔科特很遇上了几个熟人儿,十分开心地打着招呼。“嘿,比尔,老家伙,怎么样?”“新靴子还硌脚,是不?一大早儿你看上去真高兴啊。好,再见,安特尼!”“又换了个妞儿,小伙子!
接着来,悉尼的妹妹多的是!再见,老朋友。”跟谁都这么嘻嘻哈哈地逼,可擦身而过后,他们又全不在他心上,还不如天上翩翩而过的海鸟那样让他挂心。在他看来,这些人像幻影一样出现,一瞬间又如同幻影般消失。像许多传说中在海上漂泊的荷兰水手一样,澳大利亚的熟人似乎在他头脑中一闪而过,便随风而去。那么,人的感情中那根连绵不断的情感线是什么样的?很明显,他的感情并不是针对某个个人的。他的朋友们,甚至他所钟爱的人们,不过是他生活中一串并不连贯的孤立的瞬间罢了。索默斯总是去想杰克这一处空白点。他感到,如果他和杰克相识二十年后又离去,杰克提到他时会这样说:“我一个朋友,是个英国人,一个怪家伙,但还不算坏。不知道现在转悠到哪儿去了。没准儿是在哪个嗡嗡响的陀螺上转呢。”
唯一不变的是他那种嘻嘻哈哈的态度,对什么都处之泰然。这是一种反讽的苦行主义态度。不过这个人是有激情的,并且有发泄激情的对象,虽然不是对人,如索默斯所说。这种激情也是由这种苦行主义一线串的。
见到特莱威拉时,他已经衣冠楚楚地在等待他们了。他是一位煤炭和木材商。他就住在离码头不远处,房子旁边就是车库,前方是一片园子,一直伸延到风平浪静的港湾。蓝色海湾对面,有许多红顶房子,宽敞的街道两旁是一座座独门的房舍,在小山包上就如同在海边那样悲悲凄凄的样子。
威廉·詹姆斯(杰克叫他杰斯或杰兹),还像以往那么文静。这三个男人坐在水边褐色石头上的一条板凳上,在美丽的阳光下看那艘大渡船缓缓驶近,卸下一长串着夏装的乘客,又装上另一队人。他们看看左首儿中部港口里穿梭往来的船只,又看看眼前小海湾中闲荡的小舢板。一条摩托艇横扫而来,那种飞速疾驶的样子像一把大扫帚在扫着水面。它穿过港口处的小圆型要塞和两条巨大的无人白帆船,转向那淡蓝的海湾。港湾内正是周日一早那幅喧腾的图景,可却叫人感到空旷孤独。对面那矮爬爬的棕色山崖,矮得都不配称做山崖了,看上去就像一个个沉默而立的土着人,似乎这里不曾有白人造访过。
小姑娘格莱黛斯腼腼腆腆地露面了。这回索默斯注意到她戴着眼镜呢。
“你好,孩子!”杰克招呼道,“过来,让舅舅给你当凳子,也看看你维基舅妈给你带什么来了。来,从这儿过来。”
他让她坐在膝上,从衣袋里摸出一条漂亮的帽带,是维基用绸带、假花和木珠做成的。格莱黛斯腼腆地在舅舅膝上坐了一会儿,而杰克则像漫不经心地抱着个大枕头那样抱着她。她的后爹坐在那儿,似乎这孩子根本不存在似的。这真是一幅无动于衷的绝妙景象。只有索默斯意识到这孩子是个小人儿。但在他眼里,这孩子过于心不在焉,他不知该怎么待她才好。
罗丝出来了,端出了啤酒和香肠段儿,随之小女孩儿又消失了,似乎像一股烟一样。索默斯感到颇不自在,不明白被带到这儿来干什么。
“你了解康沃尔吧?”威廉·詹姆斯问他,他的澳洲话仍明显讲得像康沃尔话,那么单调的声音。他那双淡灰色的眼睛深不可测地盯着索默斯。
“我在帕德斯托附近住过一段时间。”索默斯说。
“帕德斯托!啊,我去过那儿。”威廉·詹姆斯说。一下子他们竟谈了好一会康沃尔那荒凉寂寥的北方海岸,高大的黑色悬崖,海鸥在崖下飞舞,海浪翻滚,狂风漫卷。康沃尔黑漆漆的夜晚,屋外只有这种暴烈的天气。
“哦,我记得,我记得,”威廉·詹姆斯说,“尽管那时我是个饿得半死的小伙子,你知道的,只有一小块耕地。我总是在悬崖边上赶着六头牛,那儿常有些乞丐想跳崖寻死。我在荆豆丛中放着十几只羊,一年中大半年泥水有膝盖那么深,可一到干旱的夏天,井全干了,又得赶着车穿过乱石滩到一英里外去运水。每两年我爹才给我一件新衣裳,一周给我六便士的零花钱。啊,你也过过那种日子。我猜,要是我还在那儿的话,他会管我吃喝,一周还会给我五先令零花钱,那就算他大发仁慈之心了,可我对此很是怀疑。”
“至少你在那儿还有钱花。”索默斯说,“对我来说,康沃尔十分迷人。”
“迷人!你发现哪儿迷人了?礼拜天晚上那小小的威斯里安教堂吗?一个女孩子晚上九点木回家她父亲就会提心吊胆,这迷人吗?”
“对我来说有它迷人的地方,空气中有一种魔力。”
“那全是他们对你讲的童话。”威廉·詹姆斯说着,脸上露出一丝讥讽来,”那你为什么不去那儿,到那儿去相信他们的话?”
“或多或少我是信他们的。我去过那么多地方,我更容易相信那儿的人。”
“哦,怪不得呢。这就说明了那是个什么地方。太多太多的胡说八道,疯话傻话。”他在板凳上不耐烦地扭动起来。
“管它呢,你总算逃出来了,在这儿过得很不错。”索默斯说着,暗自发笑。那人好半天没说话。
“或许是这样吧,”他终于说,“我是不想回去给我爹干活儿了。跟你说吧,吃他几口饭还不够挨骂的呢。好了,我说完了,该你说说澳大利亚的毛病了。”
“我肯定我不知道,”索默斯说,“可能半点都不知道。”
威廉·詹姆斯又沉默了。这个矮墩墩的男人头戴一顶小毡帽,一直压到眉毛上,帽檐儿很让人发笑。他两腿大开而坐,双手紧握,夹在两腿之间,大多数时候两眼盯着地面。他盯着索默斯时,其眼神透着疑虑、幽默和某种为欲望所困扰的神态。这个男人焦虑不安,欲壑难填,渴求着什么──天知道是什么。
“你想在这儿定居吗?”他问。
“不,”索默斯说,“不过也说不准,顺其自然吧。”
威廉·詹姆斯有些手足无措,脚在不停地拍打着地面,身体却一动不动。他跟杰克不同。他也是个很敏感的人,尽管他的身体看上去笨重,但它充满活力。他的双腿仍有点不知所措。他还年轻,躁动的青春令他困惑。他天性隐秘,或许阴险。很明显,杰克只与他有一半相像的地方。
“你手里有钱,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威廉·詹姆斯抬头看看索默斯说,“戏也可以这样做。只要我想,我可以安安生生地吃我挣的这点儿,在这儿,在英国都行。”
索默斯同意这个康沃尔郡人的说法,笑道:“你很容易就能挣到我这点钱。”
“问题是,无所事事的日子有什么好?”威廉·詹姆斯说。
“那忙忙碌碌的日子又有什么好呢?”索默斯笑问。
对方灰色的眼睛刁钻地扫了索默斯一下,看他是否在嘲讽他。
“看来,我猜,你来澳大利亚是有目的的。”威廉詹姆斯稍有挑战地说。
“可能有过,或现在有了,也许是莫名其妙。”
那人又精明地扫他一眼,看他是否讲实话。
“没在这儿投资吧?”
“没有,我没钱投资。”
“如果你想投资,我劝你别干。”他朝远处啐了口唾沫,双手仍紧握一起。
谈话过程中,杰克似乎无动于衷地坐着,但他在注意地听着。
“澳大利亚人总在发牢骚。”这时他说。
“那你怎么看爱尔兰呢?”威廉·詹姆斯说。
“我?我真没怎么想过。对我个人来说,我不觉得爱尔兰是我要关注的。要我随便说的话,让他们爱尔兰人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让他们打来打去,或亲吻做朋友,管他们呢。他们招我烦。”
“那,大英帝国呢?”
“那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一个单个儿的人而已。但是我个人的看法是,我会对印度人、澳大利亚人和所有的人说:如果你想留在大英帝国,就留下;想走,就走。”
“走了会怎样?”
“那是他们的事了。”
“假如澳大利亚说她要脱离帝国自治,只做英国的协约国,你想英国会拿它怎么样?”
“表面上看,它会把澳洲弄得一团糟。不过,让英国全靠自己的资源发展对它也有好处。你总得靠什么来保持自己稳定呀。到目前为止,英国的确使世界保持稳定了,这是我个人的看法。现在,她无法让世界很稳定,世界也烦了让人统治。在我看来,你们澳洲也完全可以靠自己的资源在世界上沉浮。”
“可能我们只能下沉。”
“那,沉下去三次后,你们就会清醒。”
“那,英国呢?你是说再一次指望领先英国广“不,我不是这么个意思。我是说,你无法把人的兄弟情谊建立在工资基础上。”
“这儿很多人这样说。”杰克插话道。
“就是说你不信社会主义喽?”杰兹平静地说。
“哪种社会主义?工联主义吗?苏维埃式?”
“是的,任何一种。”
“我真的不拿政治当一回事。政治不过就是你的国家怎么治家理家。要让我一生都花在管家上头,我干脆不要家,干脆睡篱笆下去算了。这个国家和政治是一回事。要让我陷进政治和社会事务中去,我宁可不要国家,干脆拿月亮当国家算了。”
杰兹沉默着回味他的话。
“那,”他说,“正是澳大利亚大多数人的感受,因此他们根本不拿澳大利亚当一回事。对一个国家来说这多残酷呀。”
“可任何政治都于这国家无助呀。”索默斯说。
“政治无助的话,别的就更不行了。”杰兹说。
“所以,你建议我们都像十之八九的本地人那样什么也不关心,只想吃喝和哪匹马赢?”杰克不无讽刺地说。
理查德现在被逼人绝境,不说话了。
“那,”他说,“区别就在于此。大部分澳大利亚人根本不关注澳大利亚,是你这么说的嘛。为什么木关心?因为他们压根儿什么都不关心,无论脚下的地球还是头上的天空。他们就是盲目地什么都不关心。他们轻蔑,对任何关注都漠然轻蔑,无论关注人或非人的东西,好的还是坏的,他们都不当回事。大战之后,如果说他们还保持着什么信仰,那就是固执地什么都不关心,这是他们最低微的信仰。在我看来,他们这样想很有骨气,这是他们唯一的骨气,不去关心,不去思索,不去参与生活,只是盲目地从这一刻到那一刻,走在死之边缘上仍旧心不在焉。这是最后的男子气概。”
另外两个男人默默地听着,那是殖民地在若即若离地静听殖民国在激情地讲着反对他们的话。
“可是,如果他们不关心政治,那让他们去关心什么?”杰兹在小声地含沙射影。
一阵沉默后,杰克补充问:“索默斯先生,你自己是否真的不关心任何事?”
理查德转过身凝视着他的眼睛。他知道这两个人想难住他,就冷漠地说:
“哦,不,我太关心了。”
“关心什么?”杰克的问题就像一滴水落入水中一样轻柔。理查德如坐针毡。
“这个嘛,”他说,“你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如果你不知道,我倒愿意说说。”
对方像被将死一样沉默了。
“我想我是不知道的。”杰克说。
可索默斯并没回答,这个不投机的话题也就转向别的事了。
两个男人回到默多克街,沉默着各想各的心事。杰克突然问:
“你觉得杰兹怎么样?”
“我挺喜欢他。他自顾活自己的,掩盖着自己的内心,这是他的本性。”
“他比你想的要聪明,他常常讲些事情,讲得让我吃惊。他了解起事情来胜过一个侦探。他在城里有一两个康沃尔伙伴,他们常能相互提个醒儿。他们在许多方面很像爱尔兰人,而且他们特别像中国佬儿。我总觉得杰兹有点儿中国血统。可能就因为这,女人们才喜欢他的。”
“女人们真喜欢他吗?”
“罗丝爱他。我相信他能让任何女人都爱他,只要他肯干。他是那么沉默,你知道,又有点狡猾的柔情,她们就喜欢这个。但我不大清楚他是不是那种可以共处的人,能不能同吃一锅饭同饮一杯酒的人。”
索默斯为这两个男人不能相容而哑然失笑。
下午两点他们才到家。索默斯发现哈丽叶表情颇有点凄然。
“去了那么半天,”他说,“干什么来看?”
“干聊。”
“聊什么?”
“政治呀。”
“你喜欢他们吗?”
“嗯,挺喜欢的。”
“你是答应今天再去看他们的吗?”
“谁呀?”
“唉,他们俩呀,考尔科特家呗。”
“没有呀。”
“哼,他们家快成慈善机构了。”
“你也喜欢他们?”
“是的,他们不错。可我并不想跟他们在一块儿一辈子。说到底,那号儿人跟我不是一类。我觉得,你也曾故作姿态,好像他们跟你也非一类似的。”
“是不同类嘛。可是,没人跟我是一类。”
“嗯,是这么回事。没有哪一类人是你的同类,只要他们找你麻烦。”
“他们甚至找你更大的麻烦呢。”
“是吗?!他们要的是你,而不是我。而你则像往常一样,如同一只羊走近屠夫。”
“咩!”
“对,咩!你能听到你自己学学哭泣。”
“哪就听吧。’他说。
不过哈丽叶变得心怀不满起来。他们刚在这所房子里住了六周,她就住够了。可他们是一下交了三个月房租的,一周四个基尼呢。而此时他们正手头桔据,一年内也不会有改观。索默斯的钱花超了。
偏偏哈丽叶又建议搬走,离开悉尼。她感到住在那条小小的烂糟糟的默多克街上深为屈辱。
“我当初怎么跟你说来着?”他反讥道,“这地方一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屈辱。可你却说你要的就是这地方,还说喜欢这儿。”
“我的确喜欢过这里,因为它有点意思。可现在呢,却招来这么些亲密无间的邻里之交,让我受不了,就是受不了。”
“可这个头儿是你开的呀。”
“不,不是我,是你